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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山

    太阳刚升起,马道河西边的公路上出现了一些陌生的面孔,他们穿着蓝色的制服,扛着仪器,爬上半山腰,一边测量,一边拿着对讲机呼叫,声音传得很远。

    这声音让村民们有些兴奋,上山询问,才得知将会有一条高压线经过这儿,不是用电线杆,而是搭建铁塔。

    村民们知道,铁塔过山的地方需要砍树,也就是扫林,而高压线经过的地方,大都是村民们的自留山,这就意味着,会有一些补偿。

    之前山下河边的电话网线使用的是电线杆,而电杆杆经过村民们的田地,每年都有补贴,补贴的费用少得可怜,现在山上经过的是铁塔,补贴的费用应该可观。

    高压线路只经过村西边的山,东边马道边居住的村民听说了有些眼红。

    陈大玉的家在马道边,自留山在东边的山上,高压线路自然与她没有关系,但她吃闲饭操淡心,跑到河对面和王婆子说闲话。

    “妹啊,铁塔从你的山上过呢,你可要小心,千万别让你儿子又把钱剐去啦。”陈大玉是好心也有点幸灾乐祸。

    以前王婆子卖了年猪有了点钱,儿子媳妇三番两次找她借钱,说要整修房子啦请人打点家具啦,每次都有不同的理由。说是借,可从来都是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的,借了几次后,王婆子就不干了。但孙子来找她,说是没钱交学费要买运动鞋什么的。对于孙子的要求,她一般都是有求必应,尽管她知道是儿媳妇指派来的。自己就这命,有了点钱反而不得安宁。

    村里人少,能和她这个瞎婆子聊天的人少之又少,陈大玉几乎是王婆子唯一可以聊天诉说家常的人。

    “八字还没一撇呢。”王婆子听说过高压线过山一事,但有没有补贴,她现在还不清楚。

    她是个瞎子,两个儿媳妇都有点嫌弃她,她为了不让儿子为难,主动提出分家,包括自留山,当时分家,她就提出住老房子,留下洼子那片山。洼子那片山树大林密,她老了,就希望砍几棵树给自己置一个棺材。儿媳妇只想和她分家,至于山上的树,她们没多想,反正她是个瞎子,自己砍不了,况且砍树伐木需要林业部门审批才行,就答应了。

    “山地都已经丈量好,就等着拿钱了,你要有心里准备,养儿防老,可你那两个儿媳妇难对付。”陈大玉提醒她,心里想,嘿嘿,你就是有再多钱,也还不是你儿子的。

    现在她俩平时虽然无话不说,但陈大玉还记着“仇”呢。当年,陈大玉连生三个女儿,王婆子生了两个儿子,王婆子就说,大玉姐,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生儿养老呢。王婆子当时很得意。

    现在呢,你生了两个儿子却把你赶出去了,我生了三个女儿,她们给我盖了楼房,每次回来都会给点零花钱。陈大玉现在很得意。

    年轻时,大家拼自己,年老了,拼的是儿女的事业成不成功孝不孝顺。

    王婆子知道陈大玉在嘲笑她,她不恼,因为她说的有道理,但不知道到时候高压线过山会怎么算。

    没过几天,支书陈大今召集村西边的村民开会,说了高压线过山需要扫林,二十米宽,青苗补贴标准为松树柏树每棵补五元,杂树大的三元,小的一元,有专门的人来清点树木,砍伐的树木可留作自用,也可出售,但出售后五年内不得申请木料。

    陈大今一宣布,会场顿时炸了锅,大家都以为过山会有一大笔钱的,没想到一次性补贴,钱还这么少,这与大家的期望值相差甚远。反正是公家的钱,不用白不用。王婆子两个儿子闹得最凶,他们就觉得如果不闹,就只能拿这点钱,闹一闹,上面说不定会给多点。

    “这也太欺负人了,这么点钱打发叫花子呢!老子不答应。”王婆子大儿子杨昌贵锤着桌子咆哮。

    “我看看谁敢动我的一根树!”王婆子的二儿子杨昌满跟着起哄。

    村里人都知道这杨家两兄弟是个二球货,平时并不愿意和他俩搅和在一起。现在大家都对这个补贴标准不满,这一点,和两兄弟诉求一样,于是纷纷表示认同,先由两兄弟闹去,闹得好大家都跟着沾光。

    “这是硬性规定,铁塔过山是不可更改的,虽是大家的自留山,但土地都是国家的,树木都是野生的,平时又没费我们的工,现在不用我们申请,砍伐下的木料大家可以自用又可以卖,既增加点我们的收入,又没有干扰到你们正常的生活,这是好事。”陈大今劝告着大家。

    “过了山,以后树木不能再生,这损失怎么算?”杨昌贵不依不饶。

    “有什么损失?砍树伐木的指标没变,合理使用木料,什么时候少了你们的?”陈大今听他说混球话,反问他。

    “你不会把钱揣在自己兜里了吧!”杨昌满冷笑一声。

    “大家自己好好看看!这是文件,三天后上面来人,来清点树木!”陈大今知道再这样下去,没有一个结果,把相关文件的复印件放在桌子上,就走了。

    会后,陈大今和两个村副主任王书华、丁秋香一起,商定三人的工作分包到户,分头执行。

    三天很快过去了,三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又是求爹爹告奶奶的,没有一点成效。只有陈大今和丁秋香两家签了字,王书华家在东边不过山,王婆子按了手印,被他儿子杨昌贵一把撕了,其他包括村民代表没一家签字。

    陈大今没办法,眼看上面要派人下来了,就对丁秋香说,让你家王路宽去压阵吧!

    丁秋香知道支书的想法,王路宽在村里无人敢惹,说不定会奏效。但她不愿意,村里的事情,自己作为村干部搞不定,怎么能公事私办呢?但她不能明说。

    主任,我家路宽的性格你也知道,担心他火气上来,伤了人那事情就闹大了。丁秋香让陈大今打消这个想法。

    陈大今马上明白了,心里有些怪她不支持工作,但她说得也有点道理。

    第二天,上面派人下来了,杨昌贵和杨昌满两兄弟蛊惑村民们把来人围在中间,吵吵闹闹的,来人以为村民们要动粗,吓得两腿发软,找了个空当就溜了。

    镇领导震怒,打电话给陈大今,说你们村简直无法无天,干不好就甭干了,要你这个支书、村主任有什么用?!再给你两天时间!

    陈大今不敢申辩,着急上火,牙也痛了起来,在门口的花椒树上摘了几粒花椒,咬破了籽粒含在嘴里。

    他妹的!都是刁民,逼我出贱招,奶奶的,敬酒不吃吃罚酒!陈大今咧着嘴哈着气,连夜去了马道河上游的村,去找向老八。

    说起这向老八,方圆几十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人看起来个子不高,人也面善性格很温和,每天笑眯眯地,但他却是个玩命的家伙。

    十多年前,跑客运的陈老大被某领导的小舅子买了从市区到马道河的客运线路,意味着陈老大一直经营的这条线与他没关系了,他经营这条线已很久,没出任何差错,更没出事故,并且签了长期合同的,现在却不明不白被人抢走了。他气不过,就找向老八帮忙。向老八什么也没说就答应了。向老八摸查了几天,了解到了某领导小舅子的行踪,就找上门去,笑嘻嘻地说,马道河的线路你得让开。那小舅子说,凭什么?!向老八又笑了一下,从怀里掏出自制的短枪,对准那人扣动了扳机。当场那人就吓尿了。枪里灌的是铁砂,还好没伤到致命的地方。陈老大没想到向老八是这种玩法,跑出去躲了起来。因没人报案,派出所的人也没深究,找向老八没收了短枪,就对他说了句,私自携枪是犯国法的,下次就没这么好彩了。向老八点头哈腰连声说是。然后,向老八给陈老大打电话说没事了。陈老大一直营运至今。

    又过了两年,向老八在家里和人商量,明天一大早请车,要运一批木料出山外,不料被乡林业工作站的副站长回来探望父母时听见了。两人是邻居,关系也算过得去。第二天,向老八装了一车木料,下山时,被副站长带人截住了,勒令他卸了木料。向老八就知道副站长昨晚听到了他说话,气不打一处来,说你想拦我昨天跟我明说啊,害的老子出钱请人雇车,白忙活一场,你这是在钓鱼呢。过了几天后一个清早,向老八走进了林业站的院子,副站长住在林业站,刚起床,蹲在檐前的水沟边刷牙,满嘴的泡泡。向老八走过去笑嘻嘻滴说,站长刷牙呢?副站长嘴里含糊着呃呃呃了几下。向老八走近前去,猛地抽出一把西瓜刀向他砍去。副站长反应很快,转身就跑,但背上还是挨了几刀,肉皮绽开,鲜血淋漓。你给我玩阴的,我也学学你,先给你一个教训。向老八说完,打着口哨慢慢走出了院子。副站长的老婆报了警,但向老八已不知去向。副站长的伤好了之后,知道向老八不好惹,就是把他抓了,以后还会找他拼命,冤家宜解不宜结,就去找人到派出所撤了案子……

    向老八答应了陈大今,并表示不要马道河村的酬金,只是提了两个要求,一是补贴标准他说了算;二是有村民卖木料的就交给他。

    陈大今没办法,病急乱投医,事到如此,只有听他的了。

    第二天一大早,向老八就到了马道河,就对村民宣布说,上面给的期限已到,从今天开始,原来签了字的按之前的补贴标准,没签字的,柏树松树的补贴为四元,杂树一律一元。

    “这不是明抢吗?!”杨昌贵气得大叫,而杨昌满站在远远的,不敢前来。

    “你说呢?!已经给你们机会了,谁叫你们不珍惜呢?!”向老八笑着逼近杨昌贵。

    杨昌贵吓得一溜烟跑了。大家也是敢怒不敢言,后悔跟了杨昌贵和杨昌满这两个二球货,肠子都悔青了。

    “大妈,我知道你之前签了字,就按原来的标准补贴,你放心吧。”向老八看到王婆子很客气。

    “难为(谢谢)您了。”王婆子瞎眼对着向老八说话的方向笑着说。

    清点完数目,当场结款,杨昌满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说:“我是王婆子的儿子,她的钱我来领。”

    “赫,赫赫,你还知道她是你妈啊!”向老八看着杨昌满直笑,笑得他心里直发毛。

    向老八是个孝子,昨天听陈大今说了王婆子签了字被她儿子撕了一事,大致也清楚了王婆子的境况。

    “我,我……”杨昌满说话直哆嗦。

    “这个钱得由你妈来领,谁签字谁领钱。”向老八冷笑一声。

    杨昌满看向老八阴着脸,赶紧溜之大吉。

    “大妈,你这木料卖不卖?如果要卖,你就交给我,我卖了再给你钱,不会让你吃亏的。”向老八把钱数好了,又把相同面额的钞票堆在一起,一份一份交给王婆子数。

    “好,好,难为您了!”王婆子满口答应。

    王婆子留了几根大树,好给自己预备寿材,其它的都交给向老八了。

    向老八卖了钱,一点一点说给王婆子听,如数把卖木料的钱交给了她。

    马道河高压线过山一事,提前一个月完成了任务,在全镇名列第一,效率远高于其他村。

    镇领导充分肯定了马道河村的功绩。陈大今长叹一口气,心里苦笑着说,这算什么事呢?黑吃黑吗?

    陈大今打电话给我说,萧默,你们家没人,向老八说你是他初中同学,每根树按上面的标准多给了一块钱。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快三十年没见到过向老八了,他的事也只是听村里人说起的,连他的模样我都快记不清了,他却还记得我。

    顺便说一下,王婆子卖木料,对她来说是得了一大笔钱,杨昌贵和杨昌满轮流找她借钱,她就是不答应。没办法,杨昌贵就让儿子以要结婚为由去找她“借”。杨昌贵的儿子大学毕业已参加了工作,他清楚他爸和他叔对他奶奶的所作所为,虽然他们管着奶奶的温饱,但一点零花钱不给奶奶留,他觉得这样活着没有一点尊严,就对他爸说,你这样对待你妈,不怕我以后也这样对你?!

    杨昌贵气得七窍生烟,但他拿他儿子没办法。

    王婆子拎了一袋饼干和糖果,拿了一个棍子在面前敲打试探,摸索着来到陈大玉的家,把一袋东西往前一送,说:“大玉姐,这是我孙子买给我的,拿给你也尝尝。”

    陈大玉伸手接了,脸上笑着说着感谢的话,心里骂,你这瞎婆子,欺负我没孙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