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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醒了……?”

    这是江淼的声音,于一切仍旧黑暗时撕破天地,刺进现实。途像是万般疲累转过头看他,后者面色寻常:“要不要喝水?”

    也不需要途回答,江淼扶起她,就着自己的手喂她喝了两口,一边喂一边交代:“你的手伤很深,要做什么告诉我,不要勉强。”

    “要坐起来吗?身上还是很疼的话不用忍着。”江淼难得说这么多话,虽然像是一些必要的叮嘱,但以他的习惯是不会一股脑说完的。他越过途去调整病床角度,不知怎么踯躅了一会儿。这个姿势和位置,途只能看见他的肩膀和胸膛。

    江淼穿的仍是在枢纽中心那身衣服,因为很久不换已经有些皱了,衬衫最上方的扣子解开两颗,隐隐可以看出衣服下年轻温暖的身体,毫无疑问是充满活力的;外套搭在床边。

    “你生气了吗?”途微微说,嗓音还是很低哑,也不像是一个问句。

    两天一夜不眠不休守在这里,此刻才像是被点破真正的心思。磨蹭了太长时间江淼终于把床头调高,错身离开时途抓住他的右手臂。

    不知为何,这个动作却激得江淼倒抽了一口冷气,他顿了顿才说:“没有。”

    他们都看不到对方的表情,途抓得更紧了。

    江淼轻声叹气,把她紧抓着他的那只手挪了挪,却并没有第一时间放开,缓下语气:“我没有生气,你这样会让伤口裂开的。”

    见途似乎放松了,他才松开她坐了回去。精致高级的私人病房里,天色明亮,江淼的神色却看上去不太好,有一点罕见的冷肃和疲惫。

    途的嘴唇很白,自醒来简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褪色。江淼有点诧异于她的忍耐力:“疼得很厉害吗?”

    途出人意料地点了点头,脸上却没有任何疼痛的表情,只有额头渗出的冷汗暴露了一丝脆弱。

    “医生说你从高空坠落,身上有很多地方骨折,脏器也因为撞击和压迫有点移位了,不会有太多后遗症,疼是正常的,但实在受不了了要告诉我。”

    高空坠落。

    一些汹涌澎湃的事实似乎要冲破这些表象,一时间谁也没有再说话。虽然途自醒来一直没有说什么——那是因为太疼了,意在节省精力;而江淼说的大多东西都很浅淡。两个人之间不是没有过沉默的时光,也都觉得很自在,但现在,气氛是真真切切凝滞了。

    “或者让医生帮你上镇痛泵。”这话像是接着上文说的,途连摇头的力气都分不出来,更加低声回答:

    “不用。”

    江淼的脸色也似乎更不好了,这时门从外面打开,显然是医生护士知道途醒了过来检查。江淼见此竟很快站起身来,交代了两句就往门外走去,连外套都没有拿。

    “粉碎性骨折了吧,就那么简单处理了一下,不肯上固定措施。”离门口很近的一个似乎是实习医生,眼尖嘴也快,看着江淼的背影啧啧摇头。

    途本来在闭目忍疼,听到这一句倏然睁眼:“什么?”

    正帮她检查的主治医师淡淡接话:“应该是你掉下来的时候用手去接你了,这才减缓了一部分力道,右胳膊伤得挺重,又说上了固定的东西不方便照顾人,拖到现在。”

    “唉,对女朋友真好。”摆弄仪器的护士头也不抬搭腔,语气却是非常纯粹的羡慕。

    “疼得很厉害吧,这种程度可以给你申请止痛泵了,需要吗?”医生推过一个显示屏,示意途签字就好。

    她依然是拒绝的答复,问:“还有什么治疗?”

    “手术和修复都差不多了,后面就是看看术后反应,吃药和止疼。”

    途沉默了两秒钟:“不用止疼。”

    “啊?”医生有些瞠目结舌,又像是想到什么,“止痛费用不高的,看你男朋友家世很好啊,如果是这个原因……”

    “这是什么医院?”途低声打断他。医生愣了一下,下意识报出这家私立医院的名号。

    江淼处理完右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病房,知道途打了镇静剂睡着了,一时半会也不用人看着,就在医院楼下的花园里闲逛。远处海涛低啸。

    这家以精神治疗闻名首都的私立医院,早年出于疗养的目的,医院选址就建在了海边。他们主打的是神经科治疗,不能沾水受潮的病症在这里是不收的。非国营的医疗机构,本身也是为了较高阶层而设,并不需要凭借低廉和全面取胜。奢侈的环境和人性化的照料才是服务上流社会的入场券。

    花园设计得极为精巧,绿植别有洞天,不乏品种名贵者。江淼闲庭信步,已经很久没思考的脑子像是生过锈,缓缓运转起来。

    他不确定现在是什么情形。从管道上方看到途,到她醒来,事情似乎已经偏离很多。他在医院里寸步不离的事情甚至惊动了江家,如今已有风声在猜度能让江小公子如此费心费力的究竟是何许人也,有什么结交的门路。

    而江淼只是不太确定在她醒来的时候,自己为什么没有问。当然,问了途也不会说实话,可他粉饰太平,显然不是因为觉得浪费时间。

    答案似乎显而易见,以江家继承人的早慧机敏、贵族门庭的低位做派,即使能一语道破真相也并不那么愿意接受——完全就是因为害怕失去途而已,或者说,打破这种观察的乐趣。

    害怕?以他?固然江淼不是什么眼高于顶的纨绔子弟,在情感上也一向习惯做高高在上的施予者。不是说没有害怕过失去,但那种情形从来只针对他喜欢的东西,那些微妙而且危险、少有人欣赏得来的事物。以前几次懵懂动心的经历也都不曾有此感想,对一个“人”不舍的情绪。

    这真是不可思议,但也很新鲜,很有意思。一眼望得尽头的穷奢极欲的生命,他当然得想办法给自己找点兴趣,否则就没有什么好活下去的热情了,虽然有或者没有,都不太重要。

    一个……人。一个居然能像江淼玻璃柜子里的收藏品一样讨他喜欢的人,这当然只能靠命运来解释,而且只能是好运。

    值得犹豫的是途的危险性似乎过于大了,比他拥有过的其他东西而言。当然也不是不可容忍,只要不越过某些……过于黑暗和背德的底线,江淼的是非观就不见得有那么强。他毫无愧疚地沾染了上流社会所有优点和恶习——薄弱的道德感,高高在上的冷漠。

    值得思考的是,在途出现以前江淼从来没有对爱情这种东西有过多少思考。他排斥家族包揽的指婚一半是因为人选,另一半纯粹是因为年轻叛逆,就像他长时间不回家也不是有多大的情绪,只是想到就这样做了。从这个角度来说他其实比途危险得多,一旦选择站在另一面的话。幸运的是他不会,而这似乎是种生命本能,再灰色的生物,如果养他长大的是光明,骨头就黑不起来了。

    而这一两年来,江淼开始频繁想起未来,想到伴侣。如果这个人是途的话他肯定是不排斥的,而且事实上,他很想为了途去做一些出格,或者说牺牲。这也不是因为途多么重要,只是她不一样,她和别人比起来很不一样,所以必须要有一点特殊的待遇。

    已经走到海边了,江淼背对海水,矮身在沙滩长椅上坐下。远远的,竟看到途朝他走过来。不是幻觉——这也太戏剧化了。他看着她慢慢走来,显然是因为疼,但步履并没有特别脆弱的地方。这让他想起那天他接住她的时候可以算上不顾一切,总之她的腿没有受伤,当时连医生都很惊讶。

    问,还是不问?

    途穿的只是最简单的病号服,脸色苍白,长发垂落,瞳色美丽诡谲。

    而且她可以只是他的。陪护的两天一夜里,不曾有人出现来照顾她。

    爱情就算只是把一个人当成私属的洋娃娃,也到底是唯一那一个娃娃。

    “手还疼吗?”江淼伸手把途拉到自己旁边,她坐下时还摸了摸她的头。

    “疼的。”途两只手包得很厚实,几乎完全不能触物,看上去倒很呆萌。她想了会儿又说,“你冷吗?”

    江淼忍不住笑。这样一个难遇的天才,在表达善意这方面总是笨拙得有点悲惨。他摇摇头,然后换了个方向坐,正对着海水。途亦步亦趋也跟着他换了个方向。

    海水漫长,海声更长。江淼想起什么,语气却更带调侃:“无意冒犯,不过还是要确定一下,你已经成年了吧?”

    “嗯,我只比你小两岁。”

    没有问她怎么知道他的生日他的年龄,江淼笑容清闲:“看来我还欠你一份成年礼物呢。”

    途转过头来看着江淼,迎着他背后海水一样泛滥上涨的阳光。他也转头看向她,整个金色灿烂的世界,连带他自己,都融成了她双色眼瞳里两个小小的倒影。

    江淼凝视着她的眼睛,很久才轻轻说:“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眼睛真的很漂亮。”

    途微微垂了垂眼睑,表情认真得有些顽固:“哥瑞夫说过。”

    江淼无可奈何地笑了出来:“看来我说晚了。”

    途重新看向他们正前方的一千万朵浪花,江淼没有回过头去,依然在盯着她,似乎这样就可以猜透她在想什么。

    或者,猜不透才是最好的。

    过了很久,途才开口,声音比任何时候都更喑哑低沉:“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