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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从停机坪一别后,江淼就与途彻底失去了联系。一方面,家族里繁杂的往来已经占据了他全部的时间,另一方面,途的通讯也再未有过任何回音。

    当晚家宴结束后,管家才满身风尘将书取来。江淼试探着去问,结果是管家并未见到飞机上有其他人,看来途走得很快,大概是有急事吧。

    因为想到途,江淼很快就问起江堂姐所说过的伊瑟斯兰多二世。清高如江淼,在此以前从来没有对家族联姻有过半分上心或评价,如今突然提及,聪颖世故如江家长辈,自然马上意识到他已有了上心的女生。在得知对方身世成谜但显然非富即贵后,江家——以一贯的开明和通透——很快就松了口,说江淼年纪还小,谈婚尚早,不必说得太死,可以再等两年看看。

    这就几乎是默许的意思了。当然,放弃伊瑟斯兰多家这样可遇不可求的婚事,损失只会由继承人独自承担,而这块肥肉将会落到与江淼年龄相仿的其他子弟身上。

    江家对此的态度可谓高明:陈述利弊,不威逼只利诱,怎样选择全凭自己的心意,后果也全由自己承担。——这其实也已经是如江淼这般万人之上身不由己之余,所能设想的最好态度。

    可是途却又在此关头消失了,反而更延续了江淼少有的执拗和新奇。这个人,这个横冲直撞不曾符合过他任何安排的存在,似乎隐隐预示着江淼那华丽陈腐的后半生不至于太过僵硬。

    这是个不错的选择,反正很快假期结束,他们都要回到克里奎特。到时候再从长计议吧。抱着这样平淡的念头,江淼也不急于联系到她,只是偶尔在通讯上发几句信息给她,不外乎是天气、景色和回程日期,以及对分别那日他处事不周的微薄歉意。

    途始终缄默。

    而石家负责兴建的水利连接枢纽工程也已接近尾声,位于Y国首都的枢纽中心日益壮观、宏大,很快开始试运营,并取得了极大的进展。

    正式运营前三天,石家以感谢为名从U国远赴Y国首都,专程前来拜访江家。他们来此当然还有一个主要的目的,就是希望一举促成江淼和石川的婚约。

    有一些人的盘算,你不能说他是真的看不明白,或是的确不知天高地厚,但且不说石家势头强劲却根基鄙薄的弱点,为着江淼自己的意愿,江家还是出面把这项婚事阻拦了下来。作为相应的弥补,江家提议了另一个人选,论血缘,是江淼的侄子。说是辈分,但其实和江淼也只差了半岁,现正就读于基弥学院,据说成绩十分斐然。

    到底没有西帕的光环,这样两相比较,居然是石川更优秀了;虽然事实恐怕不是如此。大约抱着退而求其次的想法,石家答应了这门婚事,两家很快签过正式的婚约。

    这样腥风血雨泯灭人性的权贵联姻,两个当事人却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不存在任何戏剧性的冲突、反抗或割舍,婚约各自远寄到两个学生那里,寄回来时就已经签好了名字,双方各自附信一封,辞藻无一例外的华美空洞,字里行间都是深感荣幸。到正式宴会开始时,江家与石家便拿出齐备的婚约,大肆宣扬两家结成秦晋之好。

    江淼在应着他人恭喜的笑声时也深深明白,像他们这样的豪门望族,命运始终是残酷的。只是恰好他比那个被定下终身的侄子更重要一些,稍微幸运一点。今天他如果不是拥有着家族真实的期望和爱意,大概下一次盛会捧出的婚约就是他和伊瑟斯兰多二世的了。纵使他是怎样清高的翩翩公子,也不论伊瑟斯兰多二世如何天纵娇宠、张扬明媚,他们能做的都不过是写一封深感荣幸的信,仅此而已。这便是他们比底层人民白白享受了多一世的富贵,所要付出的代价。

    不过想想看,等到江淼婚姻将近时,途大概就已经有“克里奎特首席科学家”这样的头衔了,这对于一向自诩不凡的古老江家而言,似乎比选一个徒有名声富贵的老家族更显得不俗。

    他想到这里不免好笑,尤其是自己已先入为主的设想了这么多。其实,他对于途的思想和爱憎都没有半分了解,如果他真的提出这样的要求,都不确定她是否会答应。他甚至连自己的爱憎都不太确知,只不过是他从不深究罢了。

    反正,途是足够有趣的,她是在他可选择的狭窄范围里唯一自由的一个。她或许可以拒绝,不过他也可以想出应对的办法。

    江石两家的婚书被放在最为显眼的地方,上面安安静静的躺着两个人的名字。石川的字中规中矩乏善可陈,最后一笔微微一顿又猛然割下,似乎带着无限的认命。江淼猜想大概是因为自己认识她才会想出这么多画面,不过也的确有一点事不关己的好奇:她那个外表粗鄙却别有洞天的男朋友该怎么办呢?

    他也只是这样毫无波澜的转过一个念头,很快就陪着两家长辈一起赶往枢纽中心,完成最后的运营仪式。

    这一天堪称盛景,如此绝世的建筑,或将成为这一纪的骄傲和代表,融汇的供水,伟大的工程,几乎全首都的人都聚集到这里,等着观看这历史性的时刻。

    一个全黑的身影就在这时从人群后方穿行,并迅速消失在枢纽中心的大门。

    这个壮观的建筑其实主要还是由粗硕的管道构成,如巨型雕塑般精巧、纤毫毕现。这样奇异的构造其实很容易被潜入,只要心中不存畏惧。

    黑影已经潜到人群难以察觉的死角,他(她?)从身后背着的工具包里取出攀爬绳索,像是受过特训,身形十分敏捷,沿着管道快速向上爬。

    如果将视角放大,居高观察,会发现他就像爬行在钢铁设施上的一只蚂蚁。

    他在阳光普照时爬到了枢纽的顶点。这个最高处的所在其实是一个显而易见的弱点,这里是管道壁最薄的部分。由于今天之后,枢纽上方会常年张开高压空气网进行防护,因此最上方的管道是极其脆弱的,虽然只是相较而言,但这就足够了。

    黑影爬到人们仰视的死角,像兽类一样卧倒,他拿出高压的激光武器,迅速进行对管道的穿透。

    没有人看到,没有人能够阻止。由于高压空气网对周遭一切无差别的融蚀,连监控和无人机都不能管制这个法外之地。

    还有三分钟,空气网将把管道以上的天空全部覆盖。到那时候温度监管会发现他的存在,一切就都会败露。

    他咬了咬牙,额角沁出冷的汗滴,在日照下泛着一丝油光,管道壁已经变薄了。

    江淼就是在这个时候避开人群,拐进管道下方的。这可能就叫做宿命,在整个世界围绕着枢纽中心狂欢的时刻,只有他一个人来到这无人有趣、有权探访的净土,只有他抬头看到天空。

    下一秒,他看到枢纽顶端一个人影骤然失去平衡,从管道一端坠下来。只差一秒了,但那人影伸手紧紧抓住了管道壁的接口,停住了。

    数十米之上,那个人影身体悬空挂在管道之外,只有两只手死死抓住边缘,却也只能阻止下落,无法自救。高空的风扬开他紧束的发套,长发纷乱。

    江淼闭了闭眼,绝对不会看错了,那就是途。

    可是他不能出声,没有办法,也不能找人求助。在这举世繁华的圣地,亦有无处容身的寂静之地,只有他看到她濒临死亡,但他什么都不知道。

    途的手正在被自己的重量慢慢拽下去,她是如此用力,以至于手掌已经沁出了血,可这只是让管道边缘更加湿滑难以抓住,无济于事。

    她因为用力咬着唇,嘴角也滴下血来。余光扫下的那一刻似乎看到有人。的确是不可能支撑得住的。

    最后一刻,途从巨大的管道上方坠落了下去,满手的血在管壁留下长长的血痕。那一秒钟有无数往事值得回想,但其实没有一件是真正美好的,生命积重难返,略过的阴暗负担反倒可以忽略了,耳边只剩下一个稚嫩但好听的男声在朗读、在说话。

    古老的诗歌,意味不明哀愁的散文,神明写就的祈福祝词,你是谁,你会有出路,你要记得,他们会对我们做什么,杀人是不对的,杀人是不对的,杀人是不对的,杀人是不对的。

    要是她今天就死在这里,所有的一切该怎么办,会怎么办,能怎么办。她发现她没有思考这些问题,她想到这些问题仅仅只是为了想到,不是为了解决。

    这样,也好。好得多。

    最后一刻,有一双手紧紧的把她抱住,手指微凉,掌心却滚烫。身体里好像传出骨头折断的回声,疼痛,黑暗从四周逼向她视界的中央,连血都在慢慢热起来。她其实心里并不惊慌,也毫无害怕,只是出于习惯轻声说:“江”只说完这一个字就彻底失去了声音。

    那双手微微顿了一下,她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叫她。多少年后还是这一刻有人把她抱起来,四周若有若无的颠簸好像在走路,好像在奔跑。她猜想自己的意识大概还是清醒的,但其实已经不能分清这到底是什么时候,是在过去,现在,未来。

    其实在哪个时候,对途来说都是一样的。

    她的心智像水一样四散往沙漠里陷开,最后一秒钟之前,终于还是如释重负。

    总算是……放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