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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 百岁而夭

    婴知道即便自己无灾无病的活到一百岁也会被族人杀死在祭台之上,因为出生之时,族长为他解命,解命石上只有四个字——百岁而夭。

    他们这一族尊天敬天,循天道而生,所以每个族人出生后都会根据秘法解命,所谓解命便是就天赋、寿元进行占卜,来确定其未来。

    他的天赋没有占卜出来,因为解命石上只有百岁而夭四个字。

    这四个字却是决定了婴的一生,他们这一族寿元绵长从未有人只活百载,所以百岁对于他们来说的确算是夭折。

    那是第八十年,他面容依旧稚嫩,可族人已经开始商讨为他准备葬礼,父母没有给他取名,所以所有人都叫他婴,婴儿的婴,那感觉听着就像是恶毒的诅咒。

    一抹冷笑像是石榴裂开时的画面,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所谓命数天定,天数到了便要还命于天,这种事情他见过,上一个还命于天的还是他的爷爷。

    婴埋着头往前走他清楚的知道这一路上所有微笑着跟他打招呼的同龄,所有对他照顾备至的长辈都会成为他百岁那天的敌人,当然在他没有流露出任何想反抗的情绪之前他依旧只是一个注定只有百岁寿命的可怜人,也是一个可以做任何事情的自在人。

    笑容依旧横在他的脸上,面前那座阁楼是所有族人都想要进去的圣地,里面记载了世间诸多秘闻诡术,可是他可以随意进出,当然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至于代价,他这个命不过百的人还有什么不能付出的呢。

    房间里,手中拿着的是一本记录着繁奥咒术的秘籍,便是族中那些活了几千年的人也不一定能够看得懂,可是他看得津津有味。

    死亡是一件恐怖的事情,因为没有人能够躲得过去,婴始终记得还命于天时自己那位德高望重的爷爷颤抖时的样子,浑浊的眼睛里分明写着不想死可是自己的父亲却是欢呼着亲手送父亲归墟,爷爷死的那天,所有人脸上都挂着笑容,称赞父亲大义,称赞爷爷明理,随后若有若无的看向婴,婴的脸上也挂着笑容,可是他知道再过些年自己便会死在这里,杀死自己的便是那个与人拱手的父亲,在他们看来只有至亲才是帮助他们还命于天的最佳人选,所以很早的时候婴就知道自己会死在那位大仁大义的父亲手中,假如不出意外的话等到自己死了之后,父亲便会是下一任族长。

    这真的是一件很值得恭贺的事情呢。

    可是婴却始终觉得冷,即便这里四季如春,可是他始终觉得有一股凉意从四面八方袭来,让他打着哆嗦。

    ......

    人们都说陈三千不像是陈良的儿子,因为陈良长得粗犷,身躯凛凛,坐立之间如松之挺拔钟之稳重,特别是那张黝黑的脸就像是涂抹了一层黑泥,可是陈三千偏偏生得瘦弱,如粉雕似玉琢,若非是眸中多了几分痴气,过些年岁便也是翩翩浊世白衣佳公子。

    对于陈三千是个傻子这件事村里人都觉得有些可惜,特别是村头那几个想着将自家女儿嫁到陈家的女人,女人爱美,所以似陈三千这般唇红齿白小少年自然讨喜。

    通常来说一个傻子很容易被人欺负,无论是同龄人还是那些喜欢调戏小孩子的无良长辈,可是陈三千不同,因为他有一个泼辣的娘亲,每次小三千受了欺负她便会骂上门去,山野之地自是不乏鄙夷之语,可是那个女人骂起人来是真的让村里的泼妇汗颜,到最后往往是陈良一一登门道歉,也正是因为有陈良这个老好人在所以邻里关系却也不至于太过尴尬。

    粉嘟嘟小三千走在路上被一个树桩,可是他没有哭,很乖巧的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蹲下身来看着那个没有被砍伐干净的树桩,语重心长的说道:“你把我绊倒了没有事情,可是衣服脏了娘亲可是会生气的,你这是什么态度?”小三千皱了皱眉头,假装生气,随后却是噗的捂着嘴笑了起来,拍拍那个树桩,“我走喽”。

    回到家的时候,糯声糯气的喊道:“娘亲,娘亲,快来看呀。”

    闻声一个女人笑着将儿子抱起,那是一个极美的人,便是穿着粗布麻衣也无法遮掩住她的美貌,想来陈三千生得更像她母亲一些。

    “娘亲,送给你。”小三千将手中的小花递给了母亲,那是一朵山野间最为常见的花,可是女人依旧很开心,难以想象那么一个把全村泼妇骂到不敢张口的女人竟是这般温柔,如山间之水,如明月之光。

    “小三千好乖啊,知道送娘亲礼物。”她这一开嗓,便让人忘却了忧伤,就像是一首歌一首诗,似乎只要她说话,那声音便是美的,“不像某些人,都不知道心疼为娘。”说着那双眉目瞪了瞪一旁手足无措的陈良。

    陈良表示很无辜,可是他不能说什么,因为当年那个本可以一生繁华锦衣的温柔女子义无反顾地跟着自己来到这里的时候他便发誓,陈良这辈子要始终对南宫浅好。

    可是陈良似乎并不怎么知道如何对一个女人好,特别是最近几年南宫浅总是喜欢用那双大眼睛瞪自己,这让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又做错了事,好在小三千和长安这两个小子还算贴心。

    陈良叹了一口气,南宫浅便是瞪了他一眼,“怎么?不服气啊,心里有什么委屈你跟我说说啊。”

    陈良如同木头人一样呆滞住了,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做错了什么,眼巴巴的看着妻子,像一只小狗,随后求助般的看向儿子,儿子却只顾傻笑,南宫浅冷哼一声,“怎么?不想跟我说啊,行,厉害了啊陈良,是不是觉得自己能耐了,也对,有话都留着跟隔壁李婶说吧,跟我说什么啊,我一个泼妇......”说着便是眼泪不要钱的往下掉。

    直到这时陈良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早上的时候陈良跟隔壁李婶多说了几句话,唉,想到那个强壮得便是陈良也忍不住叫一声好汉的女子,陈良不禁苦笑。

    陈三千伸手为母亲擦干了眼泪,随后一起瞪着陈良,更是让陈良觉得无辜,于是只能避其锋芒,出了门去,见到陈良走了南宫浅也不再多说,她可不愿意真的当那天天吃酸醋的女人。

    不知何时陈三千已经睡着,南宫浅怜惜的看着儿子,三千有病,总会不知不觉的睡着,有时候走着走着路便会突然昏睡,有时候则是许久都无法入睡,这自然是病,同样的她也并不觉得自己的儿子是个白痴,痴傻也是病的一种,南宫浅单纯地觉得自己的儿子得了病,而是病就能够医治,只要找到合适的方法和合适的医师,为了找一个好的医师她跟自己的丈夫争吵的时间变得多了,她明白夫君的难处可是谁又能明白自己的心痛,似乎谁都没有错,可是为什么偏偏自己的儿子就这么可怜呢?

    南宫浅并没有发现陈三千总是喜欢抬头看天,当他仰头时,眸子里的目光是冷漠的,低下头却又是自己那个软糯可爱的儿子,当然大部分的时间里他的目光是空洞的,人们总说透过眼睛能看到人心,可是陈三千的眼睛里却藏满了迷雾。

    半村,

    一个世外桃源一般的村落,隐于深山藏于密林,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村里只有百户人家,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村里有一个教书先生,姓古,或许是活得太久,村里人只叫他古先生或者古老头而忘记了他真正的名字,古老头眉发皆白,喜穿白衣喝老酒,酒到浓时最喜欢说什么当年也曾辩尽天下无敌手,白衣沾酒不尽风流。

    古老头身旁常年跟着一个学生,那学生也怪,人们只知道他叫阿瞒,却不知道他的姓氏。

    阿瞒的腰间总挂着一只酒壶却从未见他喝过酒,那一身青衣穿了许多年也不曾换过,与人言语时极为和气,全不像是那读书读得痴傻之人,只不过阿瞒话少,除了自己先生阿瞒很少与人言语,遇到有人打招呼也只是微微一笑,更多的时候是呆在屋子里看书,他看书极快,根本不像是看书更像是在翻书,可也奇怪,那本书翻了多年始终被他拿着,有时候别在腰间有时被当做蒲扇拿着给自家先生扇风有时候又会被他拿去垫桌角,他爱书却又似乎完全不爱书,毕竟能把书拿去垫桌角可不像是一个爱书之人能干得出来的。

    其实古老头脾气并不算好,可是村里人对他极为关照,一来是因为他年纪辈分都高,二来他是村里唯一的先生。

    古老头很喜欢陈三千,每天陪着他数蚂蚁,逮蚂蚱,玩的不亦乐乎,对于陈良一家也是颇为照顾,那位侍奉先生多年的弟子阿瞒曾经问过古老头为什么对陈家这般友好,当时古老头瞥了一眼自己这个弟子,正色说道:“你最好不要打他们的主意。”

    阿瞒低头,显得诚惶诚恐:“先生这么说可是很伤人心的。”

    “你跟在我身边多少年了?”古老头问道。

    阿瞒脱口而出:“三十年六个月零五天。”

    “看来是每天都在算着日子啊。”古老头盯着一脸恭敬的阿瞒,“在我身边日子过得很煎熬?”

    “先生学究天人,讲课生动有趣,弟子不觉得无聊。”阿瞒躬身,腰几乎已经九十度弯了下去,可是古老头却是扯了扯胡子,“我不管你是真的觉得不无聊还是不敢说无聊,但是你记着,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不能走出半村一步。”

    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显得很怪异,阿瞒对于这位先生的起居饮食照顾的无微不至,言语也是恭敬到无可挑剔,可是古老头偏偏对这位弟子没有太多的好脸色,阿瞒笑了笑轻声说道:“先生您已经很老了。”

    阿瞒与先生之间有一座泥炉小灶,炉上坐着一个壶,壶中热水翻腾冒出白气,阿瞒取出一方手帕包着壶把,将这新烧开的清水浇在桌上砂壶,他的手很稳,动作也很慢,阿瞒泡茶曾经被古老头嘲笑过说像是在熬药,茶叶与那清泉之水一相逢便是满室芳香。

    古老头接过阿瞒递来的茶盏,白盏清汤,芳香扑鼻,半村里种别的东西也就那样可是种茶却是极佳,而自己这位弟子泡茶的手法虽然繁杂却也是独特,自然相得益彰。

    听到阿瞒说他已经很老的时候古老头没有生气,只是幽幽的说道:“是的,已经很老了。”

    人老了就会死,古老头的目光看向远方,那里是一片荒芜,可是阿瞒知道自家先生在想什么,于是说道:“先生放心,您想做的我都知道。”

    古老头没有回头,依旧在出神,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自己那位弟子的轻语低言。

    半村依山,石多路拐,古老先生住在那路的拐角石块最多处。

    房屋就建在那最大的一块整石上,除却那两间小木房之外便是一座宽敞的凉棚。

    棚子下有二三十座小木桌,桌子不高,紧密而规律的整齐排列着。

    平日里老头便会在这里教书,有时候阿瞒也会替先生讲课,只是他教的既非圣人言论,四书五经,也非礼义廉耻,三纲五常,事实上村子里的那群孩子也不愿意去学那些个东西,在他们看来识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也就够了,所以相比于古板的古老头,阿瞒更受那群孩子的喜欢,只不过阿瞒终究不是他们的先生,那些带着孩子们看山看水,捕鱼辨草的机会确实不多,可就是因为寥寥不多反而愈发珍贵。

    事实上古老头后来也是受了阿瞒的启发,美其名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也曾经背着村子里的人把这些孩子带到了二十里外的城镇里去,徒步走了一整天,村子里的人都吓坏了,以为自家孩子被拐走,等到老爷子带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孩子们回来的时候差一点没被乡亲们打死,老头也只是笑。

    看着吃瘪的先生,一旁的阿瞒笑得最是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