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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等待

    能常相往来的人,大多是地位相当的;小孩子间的阶层划分虽没有那么明显,但也不可避免地受到父辈的影响,从而被动地区分出阶级来。

    这五人也不能例外。他们五家非但住在同一条街上、彼此距离很近,甚至有两家就紧挨在一起,而且从住宅大小、装饰可看出,他们的家境大都相差不远——其中明显阔绰些的就数王公子了,这也与他今日表现出的、在众人里的地位相当。

    五个人刚出店时步履匆匆,一边走还一边回头望上几眼,生怕任舟尾随于后——这也是任舟预料到的,所以他没有急着跟上去,而是稍稍地等了一等。

    一直到走出了一条街,他们才算稍稍地定了定神,喘了口气之后,他们不但把脚步放缓了,而且也有了闲话的心思。几人先是猜了猜任舟的身份,以及他问话的用意。各抒己见之后,却讨论不出个所以然来,最终也没得出个结论,只好按下不谈了。之后,又聊了一会儿今晚寿宴时的情况,众人有心奉承,当然是一通胡吹,天花乱坠的,听得一旁跟踪的任舟都有些恍惚,分不出他们说的究竟是这位王公子庆生,还是王母娘娘摆宴了。

    看面色,这位王公子显然是对这种吹捧颇为受用,但先前刚受了任舟一吓,生怕自己已叫陈公子盯上,一边听着,一边还不忘往左右四周看一看。

    不过气氛总算是缓和了不少。

    连说带笑地走了一阵,诸人便先后到家了,任舟也跟着王公子进了一处宅院。

    趁着王公子敲开偏门、与护院们寒暄的机会,任舟一纵身,跳上了紧挨着墙头的一个屋顶上,先是四周观察了一下,发现整座院子里,虽然岗哨不少,但大多懒散得很,也不知是惯常如此,还是今天刚办完寿宴,紧张过后难免松懈。

    不过这倒是替任舟省了不少麻烦。等到王公子回了房间、先前凑上去搭话的守卫们也各自归位后,任舟又观察了一阵,最后趁着无人注意,纵身一跃,跳到了另一处的屋顶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这座宅第分出了四进来,如今任舟正在第二进中偏房的房顶。伏在这座屋脊上,整个院子的状况尽可一览无余,又不易叫人发现,于任舟而言,这实在是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

    此时已过了子时,朗月斜坠,如同宝镜高悬,反射出淡淡的光芒,介乎明亮与昏暗之间,照到大地上,整个世界如同笼了一层轻纱。

    任舟仰卧在屋脊上,一会看看月亮,一会又望一望四周,脸上全无一点喜色。

    置身于这样的景色中,可任舟却好像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并非是他不懂得珍惜,只是所谓“四美”,乃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可像任舟这样孤零零地躺在房顶上,耳畔面前俱是呼啸的寒风,四周除了那些值岗的护院外再无旁人,别说红粉佳人了,连一杯酒都欠奉,又有什么赏心、乐事可言呢?境况如此,就算是良辰和美景得兼也全不济事了。

    任舟轻轻地呼出了一些白雾,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升腾飞舞又最终消弭无形,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不知道自己已在这里等了多久。

    他能知道的,只有月亮好像又下坠了几寸。周遭的寂静里,间或可听到些绵长的鼾声,鼾声的主人似乎惬意极了,在这鼾声的间隙还轻轻地咂着嘴。

    于是任舟也情不自禁地咂了两下嘴,又吐出一口白雾来——在过去的不知多长时间里,这已是他唯一的消遣,可现在,他对这唯一的消遣也禁不住有些厌倦了。

    人这一生中,难免会做出许多令自己后悔的事情。

    任舟此时,只痛恨自己为何要临时起意,为何不老老实实地待老杨的店里,虽然两条凳子拼起来的“床”谈不上舒适,可也远非像这样躺在屋顶上吹风可比。

    其实这世上大多的事情,在你感到后悔时往往还有补救的余地。可大部分人往往抱着“错中自有错中往”的心思,这或许并非是他们知错不改,而是因为他们无法确定自己的“改正”是否是另一个错误的开始。

    此时的任舟,无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在一种想放弃又不甘心的纠结中,任舟用手在月亮和远方的房顶之间比划了一下:“等月亮再坠这么多……”看了一阵,他又把指头往下稍稍放了些,“这么多吧……等月亮到了这儿,无论如何我都要回去睡觉了。”

    他已无聊到自言自语的地步了。

    如果说有什么事情是所有人一辈子里都必须要经历的,“自欺”一定是其中之一。虽说圣人的教诲是“毋自欺”,可真实的情况是,这世界远比大多数人的想象更要复杂得多,如果不在失意或者枯燥时骗骗自己的话,别说要做什么事,恐怕连活下去都很困难。

    可惜,“自欺”带来的一时的宽慰,却无法对抗长久的痛苦和无聊。虽说任舟已为自己的等待设置了一个期限,可在到达这个期限之前,他的情况没有任何好转——他仍然只能仰面躺着,盯着月亮,目不转睛地看。

    ——如果当年苏东坡也是像自己这样,只能一瞬不瞬地盯着月亮,而没有其他消遣的话,恐怕也不会对它抱有那么深厚的情感了吧?

    这只是任舟穷极无聊时的所有想法里,尤其荒诞的一个。

    他还禁不住想起了那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少女、也就是百花苑的新老板;又想到了最近遇到过的形形色色的人,诸如老李、桃枝、陈公子以及蒋涵洋;他甚至还想起了老杨做的羊汤里那些干硬难嚼如同木柴一样的羊肉。

    ——为什么当时忘了沾一沾那些少年公子的光、让老杨也给自己煮一碗汤呢?

    在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任舟觉得自己已经将要失去意识了——连他自己也分不出来自己究竟是要睡着了还是要冻昏了。

    突然,他闻到了一阵奇怪的味道——刺鼻的臭味。

    他原本将要闭上的双眼瞬间睁开了,现在的他对这种味道尤其敏感,对这种味道的主人也尤其期待。

    他迫不及待地坐了起来,动作之敏捷,很难看出他在这种地方冻了这么久。

    任舟先是向着四周的屋顶上放眼望了望,却什么也看不见——没有哪里多出一团黑影来,也没有什么东西在动。又不死心地往院子里看去,却也没什么收获。

    是否呆的太久让自己产生幻觉了?

    任舟轻轻地摸了摸鼻子,苦笑了一下。

    可他还没来得及躺下,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极细微的落地声。

    听到这种声音的任舟说不出心里到底是什么感受——究竟是喜悦多些,还是紧张多些呢?

    或许更多地是觉得解脱吧。

    南宫大仍是之前的那副打扮,一袭黑衣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仅露出一双眼睛来。

    不过任舟凭着那股独特的气味,就可断定,这一定是他本人了。

    任舟起身时,目光从南宫大的脚上扫过去,忽然产生了一种怪诞的想法:这位南宫前辈的脚相较常人来说要小得多。

    不过他当然不会说出来,而是向着南宫大抱了抱拳,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只是这种笑出现在他已将冻僵的脸上,比哭也好看不了多少。

    “前辈,久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