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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再入百花苑(四)

    任舟全身上下都绷紧了。

    正如野兽对于弓箭会有某种特别的感应那样,像任舟这样的江湖人士对于危险也更容易察觉。有些人认为,那些名噪一时的侠士所以能纵横江湖,靠的是面对危险时聪明冷静的头脑和常人难及的反应,才屡屡逢凶化吉。可事实上,真正的杀机往往是猝不及防的,人的反应也总有个极限,等到危险真正到了眼前时,再做什么反应也迟了。

    所以,那些高手们能活得比别人长,靠的更多是常年游走在生死之间形成的、对于危险的直觉。

    野兽一样的直觉。

    此时的任舟,正是通过这种直觉感受到了危险。

    哪怕对面的唐姑娘现在好像已陷入了纠结里,全无一丝杀气,连手臂上的肌肉也没绷起来,全不像是要翻脸动手的样子。

    可任舟却一点也不敢疏忽——笑里藏刀并不算是个多么高明的计策,却往往有效得很。在他不长也不短的江湖生涯里,他已曾见过无数人折在了这一手上边。

    任舟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唐姑娘,却对那张曾令他惊为天人的脸毫不关心,而是专心致志地盯着她周身的肌肉,观察它们有无变化,以便判断这位唐姑娘出手的方式、攻击的方向,好赶在她动手前及时地做出反应。

    无论曾经任舟遇到过怎样的危险,可在此时此刻的他看来,已全不足道了——他的直觉从未像今天这样强烈过,所以他也从未像今天这样紧张过。

    就在任舟这样如临大敌的时候,唐姑娘忽然动了。

    瞧着她身上的肌肉扯动,任舟几乎要忍不住翻身躲开了。

    幸好任舟还没来得及这么干——否则在此后的不知道多少年里,这都将是唐姑娘拿来取笑、而他却又无法反驳的话柄。

    因为唐姑娘只是简简单单地抬起了头,冲他笑了一下。

    “少侠替我栖凰阁清除叛徒,当然可算是功劳不小,我们感激得很。”话音未落,唐姑娘的笑容隐去,又恢复了先前的神情,接着说道:“可花清的作为,本就都在我们的算计里——当然除刺杀王柱国这件事外。我们把她当做联系绿林的纽带,也是收集绿林里各类消息的探子。像这样一个人,因为少侠的缘故,不但自己栽了,而且还丢了我们辛苦收集来的情报,最重要的是把栖凰阁暴露在了台面上……”说到这里,唐姑娘直视着任舟的双眼,问道:“像公子这样,对我们有大功,又有大过,可功过又不可相抵,你说我该怎样对你呢?”

    被唐姑娘这么一看,任舟的心又是猛跳几下,先前那种对危险的直觉也随之更加强烈了,所以他赶忙侧了侧脸,避开了唐姑娘的视线,轻咳了一声,问道:“那要是分别而论呢?”

    “要是论功嘛,少侠可任提一个要求,只要是我栖凰阁力所能及之处,又不至太过强人所难,我都可代为答应,慢说区区一个羊脂玉樽,就算是什么别的,也尽可商量;可要论过嘛……恐怕是剐也有余了。”

    在说前半段时,唐姑娘眼波流转、目腾光些,可谓是风情万种;可说到最后,却换了副模样,声如寒铁,似乎毫不容情。

    最后一句话,唐姑娘说的杀气毕露,可此时的任舟却反而全无先前的那种紧张了,闻言微笑道:“按着姑娘说的,我的三条罪状里,第一条便不对了。花清栽在我的手上全是因为她图谋不轨才会咎由自取,况且我揭破她的阴谋、令百花苑免受更大损失,正是我的功劳,怎么能算罪过呢?”

    唐姑娘轻轻点了下头:“还有呢?其余两条罪过也不算小。”

    “至于第二条,也不太对,遗失那些情报的罪过应该算在花清的头上,是她保管不严所致,我至多只可算是……‘妙手偶得’。况且我也并未藏私,早已上交官府了,怎么还能怪在我身上呢?”

    听到那句“妙手偶得”,唐姑娘有些忍俊不禁,“嗤”地笑了一下,旋即又板起脸来,转了转眼珠,说道:“第三条呢?这条最是可恨,即使前两条不算,单这条也够得上个死字了。”

    “这条就更冤枉我了。”任舟拿手指头点了点石桌,发出几声“哒”、“哒”的响来,好像理直气壮极了:“栖凰阁所以到了台面上,那是因为花清暴露了身份,可她暴露身份也是因为她犯了案子,所以首先还是要怪花清;其次,是要怪勘破这个案子的蒋涵洋。至于我,不过是个鞍前马后的小卒,哪担得起这么大的责任呢?更何况……”

    唐姑娘虽仍是不苟言笑,但也有些被任舟绕到了里边,见任舟卖关子,赶忙问道:“何况什么?”

    “更何况,到了台面上也未为无益。”任舟好整以暇地说道,“一来,原先你们的名声仅在小范围内流传,这下名声大多了,必定是财源广进;二来嘛,你们露出来了,也省得蒋涵洋或者别的官老爷们太过忌惮,借机与这些人修好,也省得之后可能有什么掣肘;三来嘛,先前知道你们的人,或者已对你们在妓院里收集情报有所猜测,所以游玩时多少还是留存着小心,如今百花苑虽是暴露出来了,却让别处更隐蔽了,不是有失有得?正可把这里当做交易的地点,也方便得多。”

    “这么说来,你非但没有过错,反而是立了两件大功了?”

    “侥幸,侥幸。”任舟佯做谦虚地摆了摆手,默认了唐姑娘的话,好像全听不出其中的讽刺。

    唐姑娘定定地看着任舟,这回任舟倒是夷然不惧,坦然对视。半晌,唐姑娘忽然莞尔一笑:“想不到任少侠非但是身手不凡,更兼辩才无碍。”

    “还算可以吧。”任舟把这句恭维毫不客气地收下了。

    瞧着任舟这种百无禁忌的痞赖样,唐姑娘又忍不住笑了笑:“任少侠是否有过,最后还是要听我们阁主说了才算,现在我也不和你多费唇舌了。现下只看功劳的话,这羊脂玉樽,少侠想要拿去也无妨,不过……”

    “还有不过?”任舟挑了挑眉毛,“你不刚说了可以任意提个要求来着?”

    “那是当然,既然说是‘借’,那最终还是要还回来的,换言之,这仍是我百花苑的东西。所以任公子要拿去做什么,我当然还是要打听得清楚点。”

    说完话,唐姑娘又眨了眨眼睛。

    任舟当然不会平白无故地想要拿走这玉樽,而无论他想要拿这玉樽做什么,自己都可想方设法地找些借口出来,虽然最终少不得还是借给他,可多少也能添点障碍,扳回一城。

    这正是唐姑娘的想法,而且这想法实施起来也不难,所以她看来得意极了。

    任舟面色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试探着问道:“那我能否改成‘要’这玉樽呢?”

    他此时只觉得后悔:要早知道自己的功劳这么大,令栖凰阁可许下那种诺言,自己也不至于这么畏手畏脚了。

    全怪老杨。

    若非是他夸大其词,任舟早按着以前的打算,直接提“要羊脂玉樽”了,又怎么会被反将一军呢?

    任舟一边在心里怪罪着老杨,一边又小心翼翼地看着唐姑娘。

    可惜唐姑娘带着些古怪的笑意,轻轻摇了摇头。

    “任少侠是少年豪杰,朝令夕改恐怕不是英雄行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