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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公子无颜恰似鬼

    不过是短短的半个时辰,“钱记客栈”的景象便已与先前截然不同了。

    紧随着那位道士之后,又来了三波人。

    第一波是一群带刀佩剑的绿林客,共计七人,面貌凶狠,服装各异,但都戴着一顶赤红色的头巾。

    其中为首的是个年纪在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体态偏瘦,蓄着短须,赤帻上还插着一根青色的翎羽。

    一进客栈,还不等钱老板出来招呼,这群人便各找位子坐下了。

    “几位爷,想来点什么?”

    钱老板堆着笑,凑到了这群人里为首的那位中年人跟前。

    “切几盘肉,拿四坛酒。”

    “来点什么肉?小店有……”

    中年人身旁一位年轻些的随从一拍桌子:“有什么就要什么,哪来的废话?”

    “我这不是怕不合您各位的意嘛。”虽然被抢白了一番,可钱老板仍赔着笑,又试探着问:“那酒……”

    随从还要开口,可被中年人瞪了一眼之后,他就只好乖乖地闭上了嘴。

    “就拿你们这最好的就行。”

    中年人说着话,由腰间的袋子里掏出了一小块银子,放在了钱老板的面前。

    已有三天没开张了,钱老板看着那块银子,眼睛几乎都要冒出火来。

    不过,对方没说给,他也不敢擅动,只好佯装疑惑地看了中年人一眼,嘴里犹豫着:“这……”

    “别的东西看着张罗吧。今天晚上我们就在这住下了,这是定金。不够的话,离店的时候再补。”

    “够了,够了。”

    钱老板一边把银子收进袖中,一边忙不迭地答着话。

    他这间客栈里的所有客房,连好带赖加起来也不过是六间。其中好些的有两间,每晚要价三百文;差些的四间,每晚只消两百文。

    这块银子,少说也有三两,已足够把整间客栈包下两天,还有剩余。

    他又怎么可能不开心呢?

    拿起银子的时候,他还不动声色地捏了一下、掂了掂,确认无误后,脸上的笑意也就愈发畅快了。

    “几位爷稍等一会儿,小的这就去弄。”

    说这话的时候,他还在中年人的身旁,可说完的时候,他已进了后厨。

    点上火了之后,他又把那锭银子拿出来端详了半天,忍不住“嘿嘿”地笑了两下。

    他只觉得今天实在是幸运非常,连带着也感谢起了那位最先来的道士。

    先前他听说有人花大价钱去武当山上烧香的时候,还常常嗤之以鼻。

    可现在,他却觉得武当山实在是灵验极了——哪怕只是这么年轻的一位道士,也能把前几天的霉气一扫而光。

    他决心,到了天气转暖的时候,也要上武当山去烧一炷香、拜一拜神。

    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当然是把这群财神爷侍奉好了。

    得益于那位道士的提醒,钱老板先前已经备下了不少的鱼、肉,此时烹制起来也方便、快速得很。

    不过多时,那两张绿林客围坐的桌子上便已摆满了酒肉。

    先前因为长途奔波再加上饥肠辘辘,这些人看起来有气无力的,也没什么谈话的兴头;此时三杯酒、两块肉进了肚子,他们的力气都恢复了不少,精神也随之振作起来了。

    有了精神,他们说话的调门当然就跟着高了许多,令原本略显冷寂的客栈顿时热闹了不少。

    看着豪饮大嚼、高谈阔论的那群人,钱老板揩了一把脑门上的细汗,又坐到了年轻道士的身旁。

    道士虽然独占了一张桌子,可他的面前仅有三个碟子。两个小些的分别盛着笋干和酱豆腐,大一些的则摞着几张面饼。

    与那群人相比,道士的这一份无疑显得有些寒酸。

    但是道士却全然不觉,仍是不疾不徐地吃着,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对于近在耳畔的嘈杂吵闹声仿若未闻。

    “道……天师,要不再给您添点什么?”

    见状,钱老板略有些感到过意不去。

    他并非是一个非常虔诚的居士,也极少斋僧布道。

    不过今天却是例外。

    因为在他看来,这群财神能光顾自己的生意,一定与这位道士有莫大的关联——否则这位道士怎么一口咬定会再有人来呢?

    可道士却摇了摇头:“不必了。囊中羞涩,这些已经足够。”

    “您这话说的,我怎么还能跟您要钱呢?”钱老板砸了一下嘴,好像很不乐意听道士说的这种话,“平日里,我们这些人常受武当山上的天师们照顾。现在我表一表心意,也是应该的。”

    “真的不必,”道士仍是拒绝,又微笑了一下:“圣人为腹不为目。老板做的这碟酱豆腐咸淡正合适,比起我师弟做的要强上不少,已足饱口腹之欲,不敢他求。”

    道士的那句话,钱老板并不能完全明白。

    但他长年迎来送往、与人交道,当然能看得出来道士面色真诚,不似作伪,只好放弃了劝说,转而问道:“天师,您是卜到他们要来了么?”

    “可说是,也可说不是。”道士模棱两可地答了一句。

    钱老板挠了挠头,刚想接着问下去,从门外忽然又走进来了一个人。

    新进来的是个少年公子打扮的年轻人,火红的披风,白色的锦袍,丝织的发冠,小牛皮的软靴,金丝缠成的腰带中央还镶着一颗明珠。

    仅从这身打扮上看,便可推知他一定非常阔绰。

    可是,像这么阔绰的一位客人,钱老板却一反常态的迟迟不敢上前。

    只因为这位少年公子的长相,实在是有碍观瞻。

    他的右半边脸上,从发际到下颌之间,满是纵横交错的伤疤,几乎已经看不到原本的皮肤了;左半边脸倒是完好一些,可看出他肤色偏白,略有点“面如冠玉”的意思,可惜却没有了眼睛。

    不光是钱老板呆住了,连那群原本高声交谈的绿林客此时都已安静了下来。

    这种因为瞬间安静而产生的凝重,令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压力。

    除了那位新进来的少年公子以外。

    在众人带着紧张和戒备的注视下,他先是好整以暇地抖了抖肩,震落了沾附其上的雪花,然后又用仅存的右眼扫视了一遍在场的所有人。

    “谁是吕通?”

    他的声音嘶哑而低沉,听起来正和那张支离破碎的右脸相匹配。

    这话一问出来,钱老板顿时松了一口气。

    可那群江湖客却更紧张了。

    “我是。”

    答话的正是那位为首的中年人。

    他先向同伴们投了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然后才站起身来。

    或许是不想被对方的气势完全压倒,他又努力挺了挺胸,反问道:“阁下有什么指教?”

    “好,你继续吃吧。”

    吕通一愣:“什么意思?”

    “没什么。”少年公子一边答话,一边施施然地坐到了绿林客们旁边的位子上,“吃饱了好上路。”

    这句话,已将他的来意表露无遗。

    “你他妈说什么呢?”跟在吕通身旁的那个年轻人又忍不住了。

    他不但嘴里骂着,而且还站起身来,作势要拔刀。

    可是,他的手刚放在刀把上,便被吕通按住了。

    在像年轻人这么大年纪的时候,吕通便开始在绿林道里厮混;到了今天,他的年纪已几乎是这位年轻人的两倍。

    能在绿林道里活这么久,吕通当然有他的独到之处,那就是格外能沉住气。

    所以,哪怕是明知对方来意不善的情况下,他仍不肯轻易动手,而是眯起眼睛,细细打量了这位少年公子一番。

    然后,他忽然想起了眼前这人的身份。

    “公子无颜恰似鬼,叫花落魄醒如醉。”

    这两句话描述的是“夜枭”中最知名的两位高手,吕通也听说过。

    只是,他原先一直以为所谓的“无颜似鬼”,不过是极言其丑陋的一种夸张。

    到了现在,他才明白,原来这句用来形容眼前这位的话一点也不过分。

    “原来是‘无颜公子’当面,请恕眼拙,失敬了。”

    这句话,当然是说给他的同伴们听的。

    年轻人闻言,不禁颤抖了一下,面色也有些发白。

    无颜公子仍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吕通。

    无论是恭维还是喝骂,他都仿佛没有听见一样,非但没有动作,连面色也没有丁点的变化。

    “不知道在下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竟然惊动大驾,实在是罪该万死。”看无颜公子不答话,吕通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只是在下现在正为项将军的托付奔波,能否暂寄一条命在身?等到事情完了,我一定把这颗人头双手奉上。”

    吕通这话,看似是把姿态放得极低,可实则是拿出了“项将军”的名号来为自己撑腰,寄希望于对方顾忌着这个名头,知难而退。

    可惜,他的算盘打错了。

    因为无颜公子回复他的,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不行。”

    吕通面色忽而变得苍白,转瞬又变作潮红。

    他已把按住年轻人的那只手收了回来,放在了自己腰间的刀柄上。

    “还有别的路可选吗?只要公子肯无论什么样的事情,我都愿效犬马之劳。”

    哪怕明知道全无希望,他还是忍不住要做最后的挣扎。

    他迟迟没有拔刀,并非是失去了勇气,只不过是因为他知道,一旦拔出了刀,恐怕就再也收不回去了。

    “你们还吃么?”

    无颜公子这个看似全不相关的问题,已把他的意思表现得很明显了。

    吕通咬了咬牙。

    他的手已握紧了刀柄。

    随他而来的其余六人,也把手放在了各自的武器上。

    不必等什么号令,只要吕通一拔出刀,他们就会立刻出手。

    这是共同经历过无数次的生死才能形成的默契。

    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中,钱老板几乎要喘不上气来了。

    而坐在钱老板身旁的道士,虽然面色如常,可看向无颜公子的眼神却格外锐利,全无先前的平和之气。

    正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门外的街道上忽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和轱辘声。

    这种声音一直到了客栈的门口才停下。

    紧跟着,一个人踩着雪向着客栈走了过来。

    或许是因为在这样的天气里赶车已把他的耐心磨尽了,还没等进门,他便迫不及待地问道:“老板,还有空余的客房么?”

    伴着这声询问,一个穿着紫色衣服的青年人走进了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