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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夜半杀机(三)

    无颜公子的话说得轻松,事情做得也不麻烦。

    那伙刚刚得救的绿林客,就这么在任舟的面前被杀了个干干净净。

    他们看得出来,谭鸩是冲着任舟来的。

    他们无能为力,只好先力求保住自己的性命。

    所以从刚才到现在,他们已经尽力地保持安静,也尽力地隐藏身形,唯恐惊动了谭鸩,遭受池鱼之灾。

    可惜,他们没有想到,已经逃走的无颜公子会去而复返。

    他们更没想到的是无颜公子仍未忘了他们。

    在这样的境况下,他们已经完全失去了还击的勇气和决心。

    任舟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却没法堵住耳朵。

    所以他仍能听得到那一连串的惨呼。

    最后的那一声叫喊最为稚嫩,是否他们在最后关头仍合力把那位少年护在了身后?

    任舟已经不忍心再想下去。

    可他却什么也做不了——他连自己能否活下去都说不清楚。

    穆师泉已经支持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随着他倒下的,还有那柄松纹宝剑。

    剑掉在地上之后,还来回跳动了几下,发出一连串的清脆响声,正像是填补在声声惨呼的空隙中的间奏。

    当无颜公子的工作结束的时候,这柄剑也终于安静了下来。

    紧随其后的是一阵冗长的沉默。

    这些毫不相干的声响串联在了一起,就如同悼亡时的哀乐,于那一声声高亢的痛呼中抵达高潮,又在最终的颤音中戛然而止。

    没有人说话。

    没有人知道该说什么。

    客栈中,仅剩下了谭鸩粗重的呼吸声,以及无颜公子踩着木质楼梯下来时的脚步声。

    刘佩琼把眼睛睁开了。

    她刚才一直不言不语,不过是想假作昏倒,伺机出手。

    但现在,她已不必再装下去了,因为她早已失去了出手的能力。

    就像那群绿林客从未想到无颜公子会去而复返一样,她也从未想到会有人把毒下在碗底下。

    她的江湖阅历并不深,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接近死亡——被孙全忠暗算的那一次当然要排除在外,因为当时她还来不及反应便已失去了意识。

    或许也不会有下一次了。

    在担忧、恐惧之余,她忽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想法,那就是想抬起头来看一看任舟。

    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或许是因为想看看像任舟这样的人面对死亡时会是怎样的表现,又或许是想以眼神责备任舟不该盲目地搅进是非中。

    可惜,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她都抬不起头来了。

    从楼梯上下来之后,无颜公子又走回了谭鸩的身旁,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问道:“前辈恢复得如何了?”

    “还活着。”

    谭鸩的回答很不客气,但无颜公子也没有计较,只是点了点头:“走吧。”

    话说完,竟然真的转身就要离开了,连看也没看任舟等人一眼。

    这一下,连谭鸩都没想到,更别提任舟他们了。

    “等一下——”谭鸩急忙喊住了无颜公子,“那他们呢?”

    客栈里,除了谭鸩自己和无颜公子以外,就只有任舟、穆师泉以及刘佩琼三个活人了。

    所以谭鸩说的“他们”,也当然是指后边的三个人。

    “他们怎么了?”

    无颜公子皱着眉头,好像真的不懂谭鸩说这话的意思。

    “他们切下了我的手……”

    “前辈难道想叫我替你报仇?”无颜公子打断了谭鸩的话,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与谭鸩交谈时,无颜公子似乎就没有那么惜字如金了,表情也丰富了不少。

    谭鸩咬了咬牙:“不光是为我报仇,于你自己也有好处。”

    “好处?”无颜公子重复了一遍,又用眼神扫了一下三人,“开罪武当山和刘家,对我有什么好处?”

    “刘大小姐逃婚的事,你是知道的?”

    看无颜公子点了一下头,谭鸩继续说:“要是能把任舟和刘大小姐抓回去,何愁徐家没有赏赐呢?”

    “像这样的残花败柳,就算抓回去了,徐家也未必愿意要。”

    无颜公子的语气平淡,似乎一点也不为所动。

    可刘佩琼却不能像无颜公子那么平淡——她几乎要跳起来了。

    但是她跳不起来,所以只能以愤怒的眼神看着无颜公子。

    作用当然寥寥。

    “他们不要,是因为两个活人太麻烦了。”虽然被拒绝了,可谭鸩仍不肯放弃劝说,“他们驳了徐家的面子,徐家能不怀恨在心么?可是忌惮刘家的声势,徐家也未必愿意下杀手。要是你替徐家找回了面子、又干了脏活的话……”

    真正懂得劝说的人,都会给对方留下三分思考的余地。

    谭鸩显然是深谙此道。

    无颜公子果然露出些意动的表情,像是在斟酌谭鸩的话是否可靠。

    见状,谭鸩也不催促,而是静静地等着。

    他不怕无颜公子不信,因为这番话连他自己都相信了。

    他先前之所以要节外生枝、向任舟和刘佩琼发难,为的就是这个目的。

    权衡了半晌之后,无颜公子忽然又看向了穆师泉:“就算你说的可行,和这个道士也没什么关系。”

    “当然是有的。”谭鸩淡淡地答道:“要是他去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刘慎之,你觉得刘慎之会找你还是找徐家?到了那时,恐怕连徐家也会埋怨你办事不力、贻人口实。”

    “你应该知道,如非必要,我一向不愿意多杀人。”

    “我当然知道,不过这与你做生意也没什么差别——只是先付钱与后付钱的不同罢了。”

    无颜公子又打量了屋内其余四人一眼,这些人的表情当然各不相同,不过他也无意去深究了。

    没有人会和钱过不去。

    他当然更不会。

    若非要为了赚钱,他也不必去做杀手。

    他当然知道,谭鸩对自己说这些话的目的是想借自己的力量报仇。

    可他也有自己的打算——正如谭鸩自己所说的,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不过他并没有表露出什么异常,而是面色平淡地从谭鸩身旁走过,冲着穆师泉走了过去。

    穆师泉看着走向自己的无颜公子,没有说话,也没有反应。

    他现在已什么都做不了了。

    瞧着那把与自己朝夕相伴、此刻也近在咫尺的松纹宝剑,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只是这声叹气也并不明显,就如同在砧板上的鱼无助地开合嘴巴一样。

    走到了穆师泉的身边后,无颜公子并没有急着下手,而是仔细地端详了片刻。

    “抱歉。”

    除了无颜公子自己以外,没有人明白他为何会说出这么一句话。

    也没有人会问。

    瞧着无颜公子缓缓举起的手,谭鸩不禁瞪大了双眼,其中满是怨毒和快意的神采。

    而刘佩琼则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心中满是歉疚。

    至于任舟……

    已没有人关心任舟了。

    此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无颜公子身上,因为他才是这间客栈里的主宰。

    无颜公子的手高高举起,不过片刻之后,这一掌就要落到穆师泉的头上了。

    但这一掌终究没有落下去。

    因为一个突兀的响声打破了这种安静。

    椅子倒在地上的声音。

    任舟已经站起来了,脸上仍挂着那种微笑,只不过比刚才要自然得多。

    “我劝你不要这么做。”

    他的声音就像他的表情看起来那样从容、镇定,却令所有人都不禁动容。

    “不可能!”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谭鸩,带着不可思议的神色叫喊着:“他不过是故弄玄虚,绝没有还手之力。”

    无颜公子虽然没有急着说话,可是一双眼睛却上下打量着任舟,像是在探究任舟的虚实。

    任舟夷然不惧,与无颜公子对视着。

    “你觉得,你可以阻止我?”

    “为什么不试试呢?”任舟眨了眨眼睛,“在我站起来之前,也没人认为我能站得起来。”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试?”无颜公子一边说话,一边回头瞟了一眼楼梯。

    “或许是因为,我是个公道的人,不太会阻碍别人做生意。”任舟笑了一下,似乎是对于自己的这种解释忍俊不禁,“也或许是因为,我刚才根本没那样的能力。”

    “哦?”

    任舟的坦然倒是大出无颜公子的意料之外。

    “谭大爷的毒药当然是十分有效的。可惜,我的功夫与武当山的内功异种同源,不闭天门,谭大爷的药也封不住,所以还剩了三四成的功力。”任舟说着话,抬起手摸了摸自己头顶的百会穴,“有了这三四成功力,我便可将气海里的毒素一并逼出来——这花费的时间当然不少,不过幸好还来得及。人门一开,我也就恢复了七八成。”

    “你有信心,可用七八成功力战胜我?”

    “我没有,可是你也没有。”

    任舟的意思,无颜公子已经明白。

    谭鸩当然也明白,所以他说不出话来了——哪怕他有心让无颜公子出手,可也怕任舟所说的是实话,到时候连自己也折在这里。

    所以他干脆一言不发,等着无颜公子拿主意。

    就在无颜公子举棋不定的时候,任舟忽然弯下腰,把刚才起身时碰倒的椅子扶了起来,然后坐了上去。

    “我总觉得,坐着要比站着舒服些。”

    任舟不但坐下了,而且把胳膊摆在了桌子上,以手撑住了下巴,看起来悠闲极了。

    可无颜公子关注的,是任舟那两只如同钉在地上一样的脚——无论任舟在做什么,他的脚都连一点也没挪动过。

    感受到了无颜公子审视的目光,任舟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两条腿:“时间紧急,地门还没那么好开。”

    任舟毫无遮掩地暴露出了自己的短处,却令无颜公子更为踌躇了。

    “隐姓埋名”是杀手这个行当的金科玉律,因为名气对于杀手而言就意味着死亡。

    可无颜公子无疑是个例外。

    而他能兼得性命、名气与财富这三样东西的原因,就是他格外的谨慎。

    包括这次折戟,也不过是因为他实在不太走运,正好被任舟赶上了。

    况且,就像傻瓜常常会误以为别人和自己一样傻,谨慎的人也总会觉得别人与自己一样谨慎。

    在他看来,任舟若没有完全的把握,一定不会这么轻易地卖出破绽来。

    所以他退缩了。

    他能同时保有性命和名气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他总是能分得清孰轻孰重。

    “告辞。”

    无颜公子的话说得干脆,走得也坚决。

    临走时,他还不忘了抓起谭鸩的领子,将其一并带走——既然最终没有做那件事,那谭鸩也不是非死不可了。

    呼啸的风雪不断地从那扇破碎的大门中刮进来,可任舟感受到的却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