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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锦书不堪托旧梦

    可老媪的想法最终没能实现。

    她的手确实挥了,受她的牵引,白绫也确实绷紧了——但仅仅是一瞬间,然后便无力地垂在了地上。

    因为那个将任舟包裹其中的巨茧已经寸寸断裂、四散飘落。

    而挣脱了束缚的任舟却不忙着发难,而是施施然地抖了抖衣服,看起来从容极了。

    “你把白绫……撑破了?”老媪眉头紧锁,以一种不确定的语气试探着问道。

    “没有。”任舟摇了摇头,“前辈内功深厚,将内力附着于其上,令这些白绫坚韧异常,想要撑破,恐怕没那么容易。”

    任舟说的是“没那么容易”,而并非“不行”。

    这中间的区别,老媪当然注意到了,但她只把这种话当做故弄玄虚,此时也无暇揭破,只是问道:“那你怎么出来的?”

    “因为有这个。”任舟说着话,举起了一只手。

    在月光的照射下,任舟的手指间闪烁着寒光。

    “掌中刀?”

    老媪惊呼出声,紧跟着面色微变,死死地盯着任舟,咬牙切齿地问道:“许沉是你的什么人?”

    老媪嘴里剩下的牙齿虽然不多,可话里的憎恶之意已显露无余。

    任舟对于老媪的这种态度早有预料,所以丝毫不以为意,仍是以平淡的语气答道:“是我的师兄。我们同出于天道谷。”

    听到任舟的回答,老媪沉默了一下,问道:“你出谷多久了?”

    “约莫有七年多了吧。”

    “那你们……”老媪皱着眉头,瞟了刘佩琼一眼。

    任舟会意,答道:“相识还不足两个月。”

    “难怪……难怪……”老媪喃喃自语。

    她已相信任舟先前并非是夸海口了——凭他的本事,只要他情愿,便可以将白绫撑破。而任舟之所以没有这样做,除开像他所说的、因为太过费力以外,恐怕也是因为无意示威,想给自己留一些颜面。

    见状,刘佩琼不禁有些好奇,轻声问任舟:“什么难怪?”

    “没什么。”任舟微笑了一下。

    听见二人交谈,老媪又以怪异的眼神看了任舟一眼,却发现任舟冲着自己轻轻摇了摇头。

    “好了。你既然是天道谷的人,就该知道许沉与方歌的旧事。”沉默了一下以后,老媪冷声说道:“那你就该明白,此处最不欢迎的,就是你们天道谷的人。”

    “这……”任舟踌躇了一下,似乎在考虑如何答对。

    “没有什么这那。你要是再不识趣,就别怪我不留情面了。”老媪说着......

    话,作势又要抢攻。

    单从武功而言,老媪当然不是任舟的对手,先前二人交手无疑已说明了这一点。

    可是,老媪此时依仗的当然不是武功,而是她自己的性命——或者说是道义。

    许沉与方歌的旧事,虽然没有对错之分,可方歌为许沉守了十几年活寡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这虽是出于方歌的自愿,可老媪既然是方歌的近人,把这件事怪在许沉乃至天道谷头上,便是再正常不过的——任谁碰上这种事,恐怕想法也会与老媪相同。

    所以老媪对于天道谷的愤恨,任舟也十分能理解。

    而在“有错在先”的情况下,谁还能苦苦相逼、乃至生死相搏呢?

    起码任舟做不出来这种事情。

    因此,他只好苦笑了一下,商量道:“无论如何,许师兄都曾与方……师姐有过这么一段渊源。我作为师弟,上一炷香总是应该的吧?”

    老媪权衡了片刻,最终还是答应了任舟这个并不算过分的请求。

    在一旁监视着任舟恭恭敬敬地上完香、行完礼以后,老媪又催促道:“行了,赶紧走吧。”

    “不忙,既然上了香,那和丧主说上两句话,也是理所应当的。”任舟不慌不忙地答道。

    老媪又把眉头皱紧了:“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但是我却又几个问题想要请教前辈。”

    任舟的用词很恭敬,语气很恭敬,甚至还非常恭敬地抱拳行了一礼。

    伸手不打笑脸人,面对这么恭敬的任舟,老媪也只好让他开口了。

    “我听说,前辈一发现方师姐自缢,便立刻去报官了,对么?”

    “不错。”

    “但是这就有些奇怪了。”任舟负手来回踱着步,“一般而言,要是发现有人自缢,当务之急应该是先将其救下,确定生死吧?”

    “这件事大出我的意料之外,一时惊慌,我也顾不上细看,就赶忙去报官了。”

    “忙中出错,也是有的。”任舟轻轻点了点头,“但是一般人惊慌失措时,难免会大喊大叫,引来旁人吧?可是我听说,这件事由始至终,从发现尸体,到最后报官,都是前辈一个人做的。”

    “哼,这有什么稀奇?我本来是有些惊慌,想要喊邻居们来帮忙。可转念一想,这事要是未经官府便叫人知道了,人多嘴杂,说不定会传成什么样子,所以才没有声张。”

    “哦——”任舟拖了个长音,“先前惊慌失措,后来又细致周到。前辈还真是善变得很。”

    老媪眉毛一竖:“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以为......

    是我害死了方歌么?”

    “不会,不会。”任舟摆了摆手,“虎毒不食子。方师姐虽非你的女儿,却是你的徒弟,又兼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感情相较于亲生母女也没什么差别了,前辈又怎么忍心痛下杀手呢?”

    见任舟识破自己的来历,老媪只是冷哼了一声,并未分辩——她的功夫、兵器与方歌如出一辙,先前那么大模大样地在任舟面前使出来了,显然也没有隐藏身份的意思。

    “你也知道我不可能谋害方歌,还讲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因为我实在是想不明白,或者应该说,前辈的作为实在是有些让人难以理解。”任舟摸了摸嘴巴,一会儿看看那具薄棺,一会儿看看老媪,“且不说前辈从惊慌到冷静都把握得‘恰到好处’,就说报官这件事吧。就我所知,像方师姐这样自寻短见的死者,衙门往往只会登记在册,而不会过问,更不会派出仵作来验尸,除非——”

    任舟直视着老媪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除非是苦主出首,不认为是自杀,而要衙门问成命案。”

    老媪皱着眉头,踌躇了一下,答道:“方歌自缢本就蹊跷得很,我当然会以为是有人谋害,才请仵作来检验一番。”

    任舟轻轻摇了摇头,忽然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老媪怒问。

    任舟一指自己的鼻子:“前辈,你是否瞧我像个傻瓜?”

    “什么意思?”

    “前辈要是觉得我不像傻瓜,又何必用这种话来糊弄我?”

    “你觉得我在骗你?”

    “你不是在骗我?”

    “当然不是。”老媪面不改色地答道。

    任舟忽然低下头,弯腰从地上捡起来了一枚石子,约莫与先前刘佩琼掷出的那一颗差不多大小,然后向着墙上一抛,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响动。

    这声音比起说话的声音,当然要小得多,甚至比不上刚才交手时老媪催动白绫所发出的破风声。

    做完这些以后,任舟便微笑着望着老媪,不发一言。

    老媪忍不住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适才我们进来的时候,发出的声响也差不多就是这么大了。而这么一丁点声音,都没有瞒过前辈,要是方师姐与人打斗起来,声音恐怕要比这个大得多。”任舟顿了顿,看向了仍被老媪握在手中的那一截白绫,“更何况,在方师姐力有不逮的情况下,还有前辈这位恩师在侧,她怎么会不记得请前辈来助拳呢?”

    “或许是方歌已叫贼人迷倒、药晕了,全无反抗之力呢?”老媪反驳道。

    “那就更......

    说不过去了。”任舟冷笑了一声,“前辈报官,是报的襄阳县衙,而非六扇门。要说是寻常命案,或是检验伤势,地方上的衙门或许还有些经验。可要涉及到下毒用药,尤其是江湖中人所用的奇毒,便远非他们力所能及了。不客气地说,凭着前辈行走江湖这么多年的见闻,或许都要比襄阳衙门的仵作更懂得分辨药物,又何须要去请他们班门弄斧呢?”

    似乎是不知该怎样回答,老媪蹙着眉,沉吟不语。

    见状,任舟知道老媪已有些动摇了,便趁热打铁,向着老媪踏近了一步,说道:“前辈所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有些道理,可放在一起,便自相矛盾了。刚才一言不合便要刀兵相向,足见前辈性烈如火,那如果前辈觉得方师姐是遭人暗算,恐怕早就忍不住要自己找出凶手算账了,怎么会去报官呢?”

    “更何况,凭着前辈的身手,天下大可去得,富贵荣华,垂手可得。而前辈却甘心在陋巷中与方师姐相依为命十几载,可见前辈与方师姐情深义重。既然如此,又怎么会因仵作的一番话便疑虑尽消呢?”

    “又或者,前辈早已知道方师姐的死别无隐情,确系自缢,又担心他人生疑,才向衙门请了这么一纸公牍,来堵上悠悠众口。可是,方师姐隐居此处,就算有些朋友,也不过是泛泛之交,又何须这样大费周章呢?前辈的这番戏,又是做给谁看的呢?”

    任舟语似连珠,步步紧逼,一副咄咄逼人的态势。

    这显然有些失礼,可任舟此举,也是为了迫使老媪讲出实情,才不得已而为之。

    当然,他也暗自运气,做好了应对老媪恼羞成怒的准备。

    半晌,老媪长叹一声,满面颓唐之色。

    任舟也跟着松了口气。

    “你……跟我来。”说完,老媪转身走进了正房。

    “那我呢?”刘佩琼看了一眼老媪的背影,又看向了任舟。

    任舟沉吟了一下,答道:“前辈似乎是不太想叫太多人知道。”

    “可是……”刘佩琼皱了皱眉。

    她想说的是,既然她都已经知道了这么多,那么再多了解一些也无妨了。

    任舟会意,微笑了一下:“知道得太多,并非是一件好事。”

    “可我看你知道得好像不少。”刘佩琼嘟了嘟嘴。

    “所以我的麻烦也很多。”任舟苦笑着答道,“保守秘密本就是一件十分辛苦的事情,既劳神又劳力,所以还是少知道一点比较好。”

    刘佩琼显然十分不情愿,可最终也只好答应了下来。

    “要是你觉得害怕,可以先回客栈。”......

    任舟刚要进门,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身冲刘佩琼说道。

    然后,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补充道:“我的耳朵一向灵便得很,千万别想着在外边偷听。”

    刘佩琼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她对于任舟的安排当然不满意得很,却别无他法,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她的不满。

    任舟笑了一下,转身走进了屋子。

    正如院子的寒酸简陋,屋子里的摆设同样乏善可陈,会客厅中也仅有三张凳子、一张圆桌,紧靠着墙的地方还摆有一张供桌,供桌上放着一个香炉和一个牌位,香炉上还插着三炷香,已烧到了一半,牌位上刻着七个字——“亡夫许沉之灵位”。

    老媪就坐在圆桌旁的凳子上。

    任舟也走了过去,与老媪相对而坐。

    见状,老媪淡淡地说道:“方歌上吊的时候,踩的正是你现在坐的那一张凳子。”

    任舟立刻站起身来,不动声色地坐到了老媪的旁边。

    “枉你们天道谷还自谓道流,连箕踞鼓盆都不懂。”老媪说着话,哂笑了一声。

    “正因为难以做到,所以他是庄子,而我是任舟。”任舟随口答了一句,又反过来问道:“看前辈的神态,好像轻松了不少。”

    “那大概是因为保守秘密实在太过辛苦,而要缓解这种辛苦的唯一办法,就是把这个秘密分享给别人。”

    “实在是对极了。”

    “你想问的事情,现在尽可以问了。”

    任舟紧盯着老媪的双眼,问道:“方师姐究竟是怎么样死的?”

    老媪也同样看着任舟,答道:“就如你所知道的,她确实是自缢而亡。”

    任舟皱了皱眉头。

    这个答案显然不足以令他满意。

    但他旋即又发现了一个问题:“前辈为什么这么笃定?”

    莫非是亲眼得见?——这句话,任舟没有直截了当地问出来,可意思已很明显。

    所以老媪听懂了。

    “我虽然没有亲眼见到,可是,方歌在这样做以前,已经向我禀报过了。”

    老媪的语气平淡,可任舟却从其中感受出了莫名的无奈和感伤。

    “白发人送黑发人”已是这世上最痛苦的几件事之一,而老媪的痛苦却比之要更深一层——明知自己视如亲子的爱徒将要殒命,可她却什么也做不了,个中的酸楚与无助,老媪虽然没有表现出来,可任舟却能大概地想象一二。

    他也不必问“你为什么不阻止”这种蠢话。

    因为,当一个人的死志已决的时候,是什么人、什么话也阻止不了的。#......

    死亡实在是一件很玄妙的事情,大多数人对其畏如蛇蝎、闻之色变,可有的人偏偏又心向往之。

    “可是……”任舟刚开口,便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因为他忽然觉得,再问得更多,对于老媪而言,无疑是一种伤害。

    “无妨。”老媪却笑了一下,“到了我这种年纪,对于生死也早就看淡了,你尽可直言。”

    由专横变为窘迫,再由窘迫变到淡然,此时的她与初见时相比,已是判若两人了。

    任舟投去一道感激的目光,踌躇了一下,问道:“可是,方师姐已在此隐居十数载,为什么突然会……想不开呢?”

    “因为突然有一个人来拜访过她。”

    任舟的眼睛瞬间睁大了。

    “并非是你所想象的那样。”老媪见状,回过头向着灵位看了一眼,“他已死了十几年了。”

    “可是除了他以外,还有谁能令方师姐平湖生波呢?”任舟皱了皱眉。

    “一位故人。”老媪顿了顿,补充道:“一位与许沉颇有渊源的故人。”

    “哦?莫非是方师姐见故人,起旧情,才会方寸大乱?”

    “他们怎样谈话,我也不知道。不过,想来恐怕正如你所说。”老媪说着话,指了指圆桌上放着的一张素笺,“这正是方歌将那位客人送走以后写的。写完以后,她将这首词给我看了,哭天抹泪地自称是死志已决。我苦劝了半晌,才总算让她睡下了,却不想到了第二天早起,发现她已悬梁了。”

    说着话,老媪连叹了数声。

    闻言,任舟向着那张纸上看过去,发现字迹工整秀丽,颇为可观。

    “悲秋多少更伤神,谁意生如马后尘。蝶梦形开假作真。似萍身,犹笑乾坤炉内人。”

    任舟轻声读完,沉默了一阵以后,也跟着叹了口气。

    词中的意思,他虽不能尽知,却也大概能懂。

    所以他只好叹气。

    除了叹气以外,再没什么能恰如其分地表达他现在的感情了。

    可他还有其他的问题要问,所以在短暂的唏嘘过后,他又强打起精神来。

    “既然如此,前辈又何须故布疑阵呢?”

    “你觉得是故布疑阵,不过是因为你有心寻根问底。”老媪苦笑了一下,脸上的道道皱纹也随之缠结在了一起,“可大多数人并不想知道真相,他们只需要一个交代。我虽然与方歌情同母女,但毕竟只是师徒,她还有自己的家人。”

    这个交代,当然是给方歌的家人的。

    任舟明白了老媪的苦处,心中不禁产生了一......

    丝同情。

    所以他打算再问完最后一个问题,便不再打扰她了。

    有的痛苦可以让人分担,可有的痛苦却注定只能独自忍受,任何来自他人的安危都无济于事。

    于老媪而言,此时的情况无疑是后者。

    “多谢前辈,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任舟打定主意要速战速决了,所以问得也直接许多,“方师姐的那位故人,前辈认得么?”

    老媪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我先前不认得,不过方歌为我介绍了一番。”

    “哦?”任舟眼睛一亮,“那前辈可否赐告此人的姓名?”

    “张一尘。”

    “张一尘?”任舟的声调不自觉的扬起来了一些。

    老媪有些诧异:“你认得他?”

    “如果他的脸上有这么一道疤的话,那我就认得。”任舟说着话,在自己的脸上比划了一下。

    “不错,就是他。”老媪笃定地说道。

    有了那条醒目的疤痕作为标记,就算想要忘记他也不容易得很。

    “那实在是好极了。”

    任舟忽然站起身来,向着外边走去。

    “你要去哪?”

    “当然是去找张一尘。”任舟顿了顿,回头看向老媪,迎着老媪那种复杂的眼神说道:“我本来就有许多事情要找他,此回不过是更多了一件。”

    半晌,老媪终于缓缓说了一句:“多谢。”

    “无妨。”

    任舟微笑着答了一句,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