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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欲为孽主

    原先,任舟跟在白景行的身后一路走来、最终到达如此偏僻的地方时,还在心中暗忖,那位贵客虽名为“贵”,却要在这样的地方饮宴,无疑与其身份极不相匹。

    可是,等真正见到这位客人的时候,任舟又觉得此处与其极为相宜——一个和尚如果真的凑到了一群喝酒吃肉的江湖豪客中间,那么只会令双方均大感败兴,还不如躲在这样犄角旮旯的地方,还颇称其“世外之人”的身份。

    此处距离喧阗热闹的会场中心虽仅有几十丈的距离,相隔不算太远,但正是这数十丈距离中的灯火变化,将两处几乎分成了全无关联的两个世界:一个光明而繁华,一个晦暗而冷僻。

    如今,那位贵客就在这一方冷寂的世界中,如非远处打来的些许灯光,他几乎要与林中的苍茫暮色融为一体了。

    但那些熹微的光芒并不足以照亮此处,所以那位客人的大半仍是隐藏在黑暗中,唯在光线所及的地方露出了一些朦胧的影子。

    饶是如此,任舟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

    这并非是因为双方交情深厚——事实上,任舟统共只见过对方不到三次。与其说任舟是对此人印象深刻,毋宁说是对旁人介绍对方的话记忆犹新。

    “……杭州法华寺的妙谛大师……高僧大德……要是冲撞了他,便等同于得罪了老太爷……”

    再想起这段话,当时的情境似乎又重现于任舟的眼前,包括那位伙计在说这些话时的紧张之色,以及……

    以及当时受伤未愈、被他背着的刘佩琼。

    时隔数月,再想起这位英姿勃发的姑娘,却令任舟重重地叹了口气。

    “任少侠,暌违日久,还记得贫僧否?”

    见任舟迟迟不语、一副魂游天际的模样,妙谛轻咳了一声,首先发问了。

    “当然。大师宝相……超尘脱俗,可惜前回来去匆匆,未聆尊训,遗憾非常。”

    乍回神的任舟下意识想以“宝相庄严”来恭维,但细看了看对方如“八”字一样向下撇的眉眼,以及那副羸弱的身躯,再用那四个字恐怕有讥讽之嫌,故而临时改口。

    “超凡脱俗嘛,愧不敢当,寒酸落魄倒是勉勉强强。”说完,妙谛便“呵呵”地笑了起来,那双原本就细窄的眼睛也跟着眯成了两条缝隙。

    “大师玩笑了。大师勇猛精进、肋不沾席,早晚行满功圆。到了那时,人间贫相正是佛间贵相,又何来寒酸呢?”白景行一本正经地说道。

    “白居士此言差矣。富贵贫贱,于此间僧看来尚且一般无二,于彼间佛看来更不应有差,即是无‘分别心’。倘有分别心,便分高下,继生争胜心,再而诸恶念并作,最终难免毒龙缠身、万劫不复。于此一事,白居士万万谨慎。”

    闻言,白景行微微躬身,摆出一副心悦诚服之色,答道:“多谢大师点拨,弟子受教。”

    “好啦,多谢白居士代为将任少侠请来。我与少侠还有几句话要说,就不多留居士在此了。”

    面对着妙谛这样生硬的逐客,白景行没有露出丝毫不满之色,仍是恭恭敬敬地应道:“那弟子便不多打扰了。”

    说完,他双手合十、向妙谛行了一礼,然后又冲任舟点了点头,才小步离开了。

    而妙谛却好像全不把白景行的动作看在眼里一样,既未还礼,也没有丝毫反应,只是沉默着为任舟倒了一杯茶。

    “多谢。”任舟双手接过茶杯,放在了自己面前。

    “借花献佛而已。”见白景行走得远了,妙谛又恢复了先前的神态,呵呵地笑着。

    “大师似乎对白管家颇有微词?”任舟沉默了一下,试探着问道。

    “此话何来?”

    “先前大师自己提出的‘寒酸落魄’,白管家不过是顺着您的话说下去而已,再往前说,我为大师讳,亦是有了‘分别心’。可大师何故单单对白管家严词相向?”

    “呵呵呵。”妙谛又笑了几声,“其时少侠就在一旁,字字句句听得清清楚楚,又怎么能说贫僧是‘单单’对白居士严词相向呢?”

    “这倒也是。”任舟点了点头。

    “况且,少侠出身‘天道谷’,这些浅薄道理应当早已耳闻心识,也就无需贫僧再多费口舌了。而白居士嘛,久滞俗尘,持心不慎,贫僧的那一番话也是为了开示他,所谓‘狮子吼’者即如是。”

    “大师知道我的来历?”

    任舟的眼睛微微眯起来了,语气中也不乏戒备之意。

    “贫僧原本是不知道的。”

    妙谛好整以暇地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接着说道:“不过,我此回正是受人托付来给少侠传一句话,所以少侠的身份来历,那人也就一并告诉我了。”

    “不知道是哪位高人有这么大的面子,能请得动大师充当信使?”任舟的眼皮一挑。

    事实上,关于这个问题,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偌大的江湖中,知悉他身份来历的不过寥寥几人。在这些人里,有几位与他往来颇少,此时也不大可能有什么事要借妙谛之口转达。剩下的、与他来往密切的人中,无论是刘佩琼还是褚师泉,又或者老杨,他们既无请人带话的必要,亦与妙谛素无往来,因此可以排除,最终便只剩下了刘慎之这一种可能。

    瞧见任舟的面色转变以后,妙谛悠然道:“我知道少侠对于那人的身份已有了猜测,不过,我觉得少侠应当是猜不中的。”

    “哦?”任舟不置可否地反问了一句,“那就请大师明示吧。”

    “明示,明示,我有心明示,可惜却得了那人的警告,不可轻易说出他的名讳来。”

    任舟皱着眉问道:“既然他已有心向我传话,有何用这样藏头露尾、故弄玄虚?”

    “呵呵呵,他的行事一向出人意料,谁也弄不懂他在想什么。”妙谛笑着答道,“少侠也不必为此费心了,等见到他的时候,一切自然清清楚楚。”

    任舟摸着鼻子,苦笑着点了点头。

    明知其中有玄机,可他偏偏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弄不明白,简直比杀了他还令他难受。

    “他的名字虽然不能说,可他要我做些什么,或者是想要告诉我什么事情,大师总归是能说的吧?”

    “当然,当然。他要我传的这句话,其实也不复杂,不过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而已。”

    “哪四个字?”任舟追问道。

    “欲为孽主。”

    妙谛一字一顿地答道。

    正像是妙谛自己所描述的,这不过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其含义也没有什么艰深复杂的地方。

    但是,任舟在听到这四个字以后,却像是忽然被人点中了要穴那样,非但没有声音,似乎连呼吸也都放轻了,只懂得呆呆地坐在原处,连妙谛是何时起身离开的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