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武侠仙侠 » 武林事件簿 » 第九十章 穷途末路

第九十章 穷途末路

    许沉冷眼看着已无力起身的任舟,良久才哼了一声,吩咐道:“把他们带过来吧。”

    “可是——”张一尘有些担忧地瞧了任舟一眼。

    “去吧。”许沉淡然道,“他要是能沉得住气的话,刚才就不会出手了。”

    见许沉说得肯定,张一尘也只好领命离开了,可没走几步却折回来、到了任舟身旁,以脚尖挑着任舟翻了个面,又俯下身、在任舟的气海补了一掌,另一道气劲随之打进了他的体内。

    任舟毫无反应。

    他先是感受到了一种狂风骤浪般的笞骨剧痛,之后又变作了一阵阵难捱的奇痒,就如同无数蛇虫鼠蚁覆满了他的周身、正一刻不休地啃啮分食。两相变换、反复不休,一直到了最后,那些痛痒又一齐消失无踪了,他只觉得通明澄澈、再无异样,仿佛正旁观着一场闹剧,周遭的一切忽而变得无比清晰,却又始终像是隔着一层薄纱般遥不可及,就连张一尘后补的那一掌他也一无所感。

    大限将至?

    他苦笑了一下——事实上,那只不过是他想要“苦笑”罢了,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因为他已失去了全部的掌控力。

    “浮生如寄”,他直到现在才真正、深刻地领会到这个词的意味。

    张一尘离开了,许沉却又摇着车轮、靠了过去,在他身边一刻不停地絮语着,先是气恼他的冥顽不灵,然后变成了同病相怜式的惺惺相惜,最后又宽慰他不必担心、自己已找到了恢复武艺的办法。

    任舟好像在听着,又好像没有听,一动不动,双眼涣散无光,后来干脆将眼睛闭了起来。

    这绝非是他有意想要表达对许沉的不屑,而是因为在这样的境况下,他实在无法分心二用——无数往事正一幕幕地在他脑海中闪现,清晰而迅捷。最终,他仿若重回了天道谷中,正伏在恩师膝旁,听怹讲授师门心决。

    “虚而不屈是以守,动而愈出是以发,汪洋恣肆,其是莫衷,其用不穷。”师父以粗粝的手掌轻轻在他的头顶抚摸了两下,“这句话即是我派心法有别于他人之处了,你万务牢记。”

    任舟扁了扁嘴,嗫嚅道:“可是,我听不大明白。”

    师父展颜一笑,忽然将他提了起来,走到了屋外,指着门外的竹子说了声“瞧好了”,旋即单掌发劲,那棵竹子受掌风之力、先是猛地下弯,待到师父的劲力稍歇以后又迅速弹直。

    任舟眼睛一亮:“这句话的意思是否在说要像那棵竹子一般,迎力而守、蓄势待发,纵使一时屈折,只要抱元守一,终归不至折断?”

    师父摇了摇头,答道:“要是这么想便难免落了下乘——我说的要你看竹,实则是要你看风。所谓‘大音希声、大象希形’,我派武学正是以此为宗。要是有人迎浪发劲,即使激起些许浪花,终究也难耐汪洋分毫,就像是我刚刚是向空气挥掌,却于空气无损一样。”

    言讫,见任舟仍是面色懵懂,师父长叹了一声,吟道:“‘吾所以有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人人有身,是以人人有患,而要是你有朝一日能将功夫练至‘无身’的境界,谁还能伤你呢?”

    “可是无身的话,岂不就是死了吗?”任舟皱着眉毛,大惑不解。

    师父哑然失笑,半晌才答道:“‘无身’并非是真的失却了身体,而是说‘物我合一’,正如同这空气一样,无所不覆、无物不容,可你处于其中不觉有异,纳其于内也并无所感,虽然有,却也和没有一样,即是‘先天’的境界了。”

    任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正在此时,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人将他提了起来,起初他自以为仍处身幻梦,也就不以为意。直到他的脚挂在石阶上打了个趔趄、险些跌倒,他才赶忙睁开了眼睛,却发现刘氏父女及唐象瑶三人已被带到了他的面前。

    三人显然是受苦不小,各自屈身于一座五尺高、三尺宽的铁笼中,还以儿臂粗细的铁链重重绑好,萎在角落、一动不动。乍见任舟,三人面色先是一喜,甚至奋力挣扎着,似乎想要靠近一些,牵动铁链发出一阵生硬的响动。可等他们瞧清任舟此时的处境、发现他正一动不动地叫张一尘提在手中之后,那抹喜色便消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奈、痛苦和绝望。

    “十年一瞬,眨眼重见。”

    对于刘慎之的咒骂,许沉充耳不闻,只管笑眯眯地说道:“二哥别来无恙?”

    见他将自己绑来这里、此时又佯装无事般的寒暄问候,刘慎之声音一窒,抿了抿嘴巴,沉默了片刻,冷笑道:“好得很,起码我还无需轮车代步,想来会比你活得久一些吧。”

    “嘿、嘿、嘿,那也不尽然。”许沉干笑了两声,寸步不让地答道,“岂不闻‘强者夭而病者全’?柔弱胜刚强……”

    二人聒噪不休,听得任舟头疼欲裂,干脆又把脑袋垂了下去。

    他并非没有注意到唐象瑶那种关切与担忧并含的目光,只不过此时他无暇回应,因为他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他周身的每一处穴道、乃至他的整个身体似乎都变作了橐龠,正悄无声息却又一刻不停地吸风送气、吐故纳新,霎时间,他先是觉得先前模糊以致被他忽略的痛痒交加的感受变得无比明晰,令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紧跟着,痛苦又渐渐隐去,瘙痒也变得轻柔了起来,就如同情人正以指尖在他的周身上下爱抚着那样。

    他的感受旁人自然无从知晓。见他垂眉闭目、讷口无言,许沉二人知他身罹重伤,也不见怪,只管你来我往地使唤嘴上功夫。最终许沉落于下风,冷笑了一声,不再答话,而是冲张一尘递了个眼色。

    张一尘会意,提着任舟往三人的方向走了两步,神色不善地瞪了一眼兀自呶呶不止的刘慎之,后者立刻识相地闭上了嘴巴。

    “我费尽力气,将几位请到这里,实在不是出于私心,而是为了我这位不成器的师弟考虑。”许沉说,“列位也看得出来,我命已不久,只可惜大仇未报,心有不甘,只好期望来人了。”

    “大仇?”刘慎之一怔,“穆大哥都已死在了你的手里,你还有什么大仇?”

    许沉面露感伤之色,良久才叹道:“我这笔血海深仇中,当然也有穆大哥的一份。”

    “你有话就直说吧,省得一口气上不来,死在前头了。”

    见刘慎之故态复萌,张一尘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而许沉则不以为意地问道:“你觉得穆大哥之死该算在谁的头上?”

    “当然是你。”刘慎之不假思索地答道,“如非是你固执己见的话,你们就无需在皇城死拼,他自然也就不会死了。”

    “固执己见——固执己见——”许沉喃喃地说道,“除此以外呢?”

    刘慎之想了想,答道:“此外还有什么?莫非你恼恨大皇子不该有非分之想?可现在大皇子已然成了冢中枯骨,你想要报仇也没——”

    “他是说天道谷。”

    一旁的唐象瑶忽然截口说道:“他的意思,就是说如非天道谷要他以‘王佐帝师’自命,他就不必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打死打活了,对不对?”

    “你很好。”许沉以激赏的目光看着唐象瑶,缓缓点头。

    “所以你想叫他——”唐象瑶瞥了任舟一眼,“替你向天道谷报复?”

    许沉仍旧点头。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

    “哦?”

    “即使我不通武艺,也可看得出来他此时已是奄奄一息,能活下来已是侥幸,想要恢复先前的武艺恐怕是痴人说梦了。不谈愿意与否,没了那身武艺,他又凭什么替你办这件差事?”

    “办法有很多。例如说,只要他愿意,那么他即将成为这天下最具权力的人。到那时,他武功恢复与否也就不打紧了,纵使再高明的武功面对这种权力也毫无用武之地,这是件毋庸置疑的事实,否则他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更何况——”

    许沉扫了任舟一眼,话锋一转,十分笃定地说道:“他不但不会死,反而会活得很好。他此时内伤虽重,可是不破不立,我自然有办法令他恢复、甚至更胜往昔。”

    “就像是你对方歌前辈做的那样?”

    许沉忽然轻轻地颤抖了起来,像是勉强抑制着心中的激动之情,表情中既有痛苦,也有无奈,同时还有一抹一闪即逝的愧疚。

    半晌,他才复归平静,却没回答唐象瑶的问题,而是反问:“你怕么?”

    “我不怕。”唐象瑶竟而微笑了起来,“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不会这么做。”

    许沉也笑了起来,却是一种玩味的笑容:“人总是难免有一种不切实际的自信,总会把自己看得十分重要,借此来获得一种虚幻的愉悦和满足。”

    唐象瑶轻轻摇头,答道:“我并非是相信自己,而是相信他。”

    “那就更不堪了。”许沉冷哼了一声,“在这世上,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的只有两种人——懦夫和傻瓜。”

    “那你现在岂非也是这两种之一?”唐象瑶反诘,“你期望他答应你,而我则期望他拒绝你。除此以外,我们便没什么分别了。”

    “当然是有的。”许沉摆出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那就是我不必‘期望’——因为我有十足的把握,确定他会做出怎么样的选择。”

    “未必吧?”刘慎之冷笑了一声,显然对许沉的话大为不屑,“否则我们的性命悬于一线,只要他情愿,便可立刻要走我们的命,他又何必到现在还一言不发?”

    “他是个聪明人。即使因一时冲昏了头脑而变得没那么聪明,可我也有足够的时间等到他恢复冷静的时候。”

    言讫,许沉便不再言语,任凭唐象瑶或是刘慎之再说什么都无动于衷,只是静默地看着任舟,等着对方做出决定。

    可张一尘并不像许沉那么淡然,尤其是在听着那些不绝于耳的叫骂声时,他浑身上下都紧绷了起来,几乎要忍不住拔剑相向,却囿于许沉的命令,只能时不时地瞪上几眼,权作威胁。而刘慎之已知张一尘对自己毫无办法,面对着这样空洞的威胁夷然无惧,并不肯有片刻停歇。

    终于,张一尘忍无可忍,一把掣出剑来、走到了刘慎之的笼子跟前,以剑刃在对方的身上比了比,冷声道:“许师只是要你死在任舟手上,至于你是完好无缺地死,还是少了一条舌头、两只手再死,倒也没什么分别。”

    这种威胁显然比先前的那种有力得多,于是刘慎之也只好乖乖地闭上了嘴巴。

    可张一尘却并未就此满足,尤其是瞥了任舟一眼之后,见对方迟迟不发一言,不由更是焦躁不已。思忖了片刻,他忽而朗声道:“看来你仍未下定决心,那也无妨——”

    说着话,他提着任舟走到了唐象瑶的铁笼之外,续道:“左右她也活不过今晚了,不如我代劳一二、也好帮你下定决心。”

    话音未落,剑光一闪,他竟一剑刺向了唐象瑶的手腕。

    变故横生,这当然并非许沉所愿见到的,可惜他此时身在张一尘背后,察觉得晚了些,再想喝止却已然不及了。

    顷刻之间,剑锋已抵唐象瑶身前,剑风鼓荡之下,竟将她的衣袖吹得猎猎作响,足见张一尘杀意已决、再无寰转的余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