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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山泉江鹤随风行 梅兰晦明觅迷影

    高宇钥心烦意乱,缓缓踱着步,走进听雨轩庭院中,听得那琴声愈发清冽,大有超然出世之音,如破晓青山间的清泉叮咚,又如日落大江畔的仙鹤唳鸣,令她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放松。

    她正听得出神,在听雨轩守卫的竹愿、菊意二位侍女见她独自前来,赶忙上前迎接行礼。高宇钥一下子回了神,琴声也停了。

    “下次我独自来时,你们不用如此客气!”高宇钥道。

    “遵命!”二位侍女道。

    “郡主莫不是怪我们扰了您听琴?”菊意俏皮的问道。

    “才不是,郡主是怪我们扰了抚琴之人。”竹愿笑着附和道。

    “叫你们二人守着这听雨轩,才几日不在我身旁,怎地如此不知规矩了...”郡主正与二位侍女说话,听雨轩堂门打开,太史茗走了出来。

    “郡主好,二位姑娘好!”太史茗拱手行礼道。

    有胡先生的药方、晋王府的药材,再加上这些时日的休养,太史茗体内余毒几已尽除,箭伤也好了十之八九。此刻,夕阳的余晖映在他的率真的脸上,照得他脸色绯红,颇有些神采奕奕的气色。

    郡主看着他,一时出了神,也不答话。

    竹愿、菊意见状,捂嘴笑着自行退下了。

    “你方才弹得什么曲子?”郡主问道。

    “方才我是随性而弹,不成章法,让郡主见笑了。”太史茗道。

    “随性吗?随性就很好啊!”郡主还想着心事,有些木讷的说道。

    “郡主,快别取笑我了。”太史茗道。

    “不,随性的真的很好!”郡主道。

    “我...”太史茗不知郡主何意,正不知如何接话。

    “你到现在还不会请我进屋是吗?”郡主看着太史茗,笑着问道。

    “失礼了,失礼了,郡主快请进!”太史茗道。

    二人进了屋内,太史茗要给郡主泡茶,郡主让他停下来,正色说道:“太史公子,你说过,我若想听琴,就可以来听雨轩,是吗?”

    “是的,郡主想听琴,在下自当勉力而奏。”太史茗道。

    “好!我现在想听琴了,就把你刚才弹得那支曲子再给我弹一遍。”郡主道。

    “刚才我是随性而奏,此时重弹,刻意为之,即便我还记得刚才所奏的每一个曲调,但此刻心境与方才不同,恐怕音色也会有所差别。”太史茗道。

    “无妨,我就喜欢刚才那个随性的曲子,你且弹来。”郡主道。

    太史茗点点头,燃起一支逍遥香,略微整了整衣袖,闭目半刻,随即弹了起来。

    郡主看着太史茗抚琴,听着琴音,她的身心瞬间飞到世外,有一瞬,她仿佛忘记了所有烦恼。

    太史茗一曲抚罢,才发现两行泪挂在郡主脸上,他赶忙问道:“郡主,我这曲调中,并无悲伤之意,郡主为何落泪,可是有什么心事?”

    “我给你讲两个故事吧,好吗?”郡主道。

    “洗耳恭听。”太史茗道。

    “有一家人,母亲去世的早,父亲将一双儿女养大。幼时这对姐弟很是亲密,姐姐会些武功,弟弟呢,才长到姐姐腰间这么高时,就整日缠着姐姐要学剑法。姐姐不教她,他就想尽各种办法,去讨好姐姐。日子过的很快,一来二去,父亲老了,这对姐弟也长大了,姐姐还是那个姐姐,但弟弟的心思变多了,对自己的父亲和姐姐,都藏着很多秘密。再后来,父亲病重,撒手去了,只剩下这对姐弟。父亲临走时,对姐姐说,弟弟日后恐怕要犯错,让她一定要阻止弟弟,甚至为了阻止弟弟犯下大错,要把弟弟抓起来,交给官府,这样才能保住他们这个家。”郡主说着,眼泪更是止不住的流了下来,“但是如果姐姐真的把弟弟抓起来,那这个家就只剩姐姐一个人了,还是家吗?”

    在太史茗的印象中,高宇钥一直是个高高在上、心怀大义的女子,见到如此情状,他心中生起一丝怜惜,给郡主递过一方锦帕,说道:“郡主,那要看这个弟弟犯得到底是什么错了。”

    郡主并未接过锦帕,哭着说道:“是很大很大的错,大到要杀头、甚至要灭九族的错!如果是你,你怎么办?”

    “如果真的是我,我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找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再也不管这些事情,随性的生活下去。”太史茗道,他很想安慰郡主,但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

    “你那是逃避,没有用的。”郡主道。

    “有时候,逃避也需要莫大的勇气。”太史茗道。

    “如果逃避不了呢?”郡主道。

    “如果逃避不了,那这个姐姐就该跟随自己的本心。”太史茗道。

    “本心是什么,又怎么跟随?”郡主追问道。

    “我觉得本心,就是一个人最看重的、最放不下的东西,如果一个人的心里只能有一样东西,这个东西就是他的本心。所以,这个姐姐要问问自己,她心中最看重的是什么。父亲说保住这个家,可能指的是这个家的名誉,也可能指的是这个家的未来。而姐姐维护犯了错的弟弟,确实可能维护住这个小家于一时。就看这个姐姐的本心是在乎将来,还是在乎现在了。”

    “将来,现在?”郡主道。

    “是的。但是,如果这个弟弟犯的错,大到会牵连全家人,大到姐姐也回护不了他、谁都回护不了他的程度,姐姐若要保住这个家的将来,就不得不将弟弟抓起来,交给官府。否则姐姐也会受到牵连,那时,这个家就没有将来了。”太史茗道。

    高宇钥闻言,慢慢收起眼泪,她看着太史茗,若有所思的想着他说的话。

    “郡主,我这个人想事情简单,心里更装不下太多东西,你别听我胡说。”太史茗道。

    郡主看着他,说道:“还有另一个故事。”

    “郡主请讲。”太史茗道。

    “还是这家人,父亲已经病重卧床之时,跟姐姐说,他若走了,除了弟弟外,可能还有外面的人也要犯错,如果要这些人不犯错,或者在将来能修正这些错误,就务必要保全一个人。姐姐就把这个人接到家里来,想着一定要护他周全。父亲走后,弟弟见到这个人,几番试探于他,看他会不会碍着自己,还好这个人聪明,一时打消了弟弟对他的疑虑...”郡主道。

    太史茗忽然站起来,打断郡主道:“凭什么这个人就一定要阻止别人犯错,别人犯的错与他有什么关系!就因为贪狼谶言吗?什么‘太史宦,可救难’,姓太史的人多的去了,凭什么就认准这个人了?凭什么!我不明白!”太史茗大声说着,将受到软禁的委屈宣泄而出。

    高宇钥靠近太史茗,用一根手指放在太史茗嘴上,示意他不要说话,太史茗一下子愣住,不再说话。

    高宇钥继续道:“外面那些要犯错的人,随时会伤这个人的性命,所以姐姐不让这个人离开家里。对于弟弟而言,姐姐把这个人关在家里,他正好可以去外面大胆的犯错,所以他更想把这个人关在家里。姐姐千万小心,结果还是没防住外面的歹人,歹人闯到家里来,险些伤了这个人的性命。姐姐好生自责,不,不是自责,是害怕,她害怕自己不能完成父亲的遗命,更害怕不能保护好这个人...”说着说着,郡主的眼泪又止不住的掉了下来。

    “郡主,你不要再说了,我...”太史茗一时语塞,感觉有些头晕。

    他此刻方知,也真正相信了,晋王和郡主是要保护他,但他被软禁,失去自由也不假。可若不是郡主的保护,自己可能已经死了几回了,再想起自己之前对郡主的照拂完全不领情,还几番出言不逊,惹得郡主不悦。此刻他又看着在自己面前落泪的郡主,愤恨、无奈、愧疚、怜惜,一时间都萦绕他的心头,心绪大动。他体内余毒虽然残留无几,但‘饮鸩’甚是厉害,只要还有一丝余毒还在体内,就会趁人心绪大动时攻人心脉。

    高宇钥见状,赶忙扶他坐下,说道:“你不要命了,快快静心!”

    好在余毒所剩无几,毒效已经减弱,且太史茗经过之前的教训,已经能够在短时间内较好的压制自身情绪。他闭目坐下,赶紧深呼吸了五六次,终是平复了心绪,余毒不再发作。

    见太史茗恢复正常,高宇钥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刚才她见太史茗快要毒发,一紧张便收住了眼泪,此刻,她看着太史茗,忽然又“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一边哭,嘴里嘟囔着:“你这个没用的家伙,讲个故事你都受不住,还能指望你什么!都怪我,都怪我,不该给你讲故事的,你可吓死我了...”

    太史茗见郡主大哭,自己想要郑重道歉,又想安抚她的情绪,可一时又不知如何安抚,只得说道:“郡主,你安心的哭吧,哭出来,就都好了。”

    此时天色已黑,屋外的虫鸣声逐渐响起,屋中,高宇钥接过太史茗递来的锦帕,黯然哭泣不止,太史茗在一旁默默陪着她。

    话说下午,马双平易容出宫,在野山墅替太后问了裴翊熵几句话之后,二人顾不上更多寒暄,马双平便赶忙回宫复旨去了。

    直到天擦黑时,萧冀闻外出打探消息,赶了回来。裴翊熵给他倒了一杯茶,萧冀闻仰头一饮而尽。

    “这一趟何以去了这么久,是遇到什么阻碍了吗?”裴翊熵道。

    “公子,煜凌卫及宫中内侍,均对今日朝会之事讳莫如深,不愿多言。我找到煜凌卫中旧友,他今日上午就在无极殿广场值守,朝会上所有的情形他都看在眼里。我着实废了一番功夫,允了他十顿酒饭,还有他惦记很久的一把兵器,我也答应买了给他,才磨得他告诉我今日朝会上发生的事。”萧冀闻道,随后他将今日朝会情形一一告知裴翊熵。

    下午马双平只是捡要紧的跟裴翊熵说了,朝会上的具体细节裴翊熵并不清楚,此时听完萧冀闻转述,裴翊熵才知道事情已然到了这个地步,不由得眉头微皱。

    “事后,我又去了晋王府。”萧冀闻道。

    “可有异常?”裴翊熵道。

    “晋王府今日下午到晚间,门口车水马龙,几乎把王府外的街道堵塞。这么多朝廷要员排着队要见世子,但世子居然一概未见!”萧冀闻道。

    “看来世子远比我们想的更能沉得住气。甄厉现关押在何处?”裴翊熵道。

    “甄厉关在晋王府的一处柴房之中,我细细数过了,有二十人轮流看守,还有人按时送水送饭。”萧冀闻道,“依公子看,甄厉翻供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眼下我也看不透彻,不过即便甄厉是与世子演了一出戏,这出戏如今已然坐实,他们利用这出戏,以及手上握着的一些朝臣侵地的罪证,不光打压了异己,更起了威势。如你所说,今日下午竟然有那么多人要去见世子,可见大多朝臣都是见风使舵惯了的。”裴翊熵道。

    “公子,听说这些人没见到世子,又各自去了都察院、吏部、兵部、工部,自然是去见这几个衙门的长官了,想来这几个衙门今日下午才是真的热闹。”萧冀闻道。

    “那是自然。今日方知,世子秘不发丧,原是为了同这几个衙门的大人暗通款曲、未雨绸缪了。”裴翊熵道。

    “公子,今夜咱们是否要去晋王府见郡主,与她商议?”萧冀闻道。

    “罢了,今日先不去了,想必郡主此时心里正不好受呢。”裴翊熵道,说罢摇了摇头。

    “公子,你觉的世子会怎么处置甄厉?”萧冀闻道。

    “如果他是真的反水了,世子自然不会轻饶他。他若是陪世子演了这么大一出戏,功劳是不小,但假戏真做到了这个份儿上,日后他断不能再以晋王府总管的身份出现了,怎么安排他,倒也要世子费一番苦心了。”裴翊熵道。

    “如果他们真是演戏,世子舍弃一个甄厉,搬倒了大理寺卿、弹劾了刑部徐尚书和十几位朝廷要员,这买卖还是划算的。公子,甄厉知道晋王府太多的秘密了,你说世子会不会把甄厉和这些秘密一起...”萧冀闻话他说到一半,听见门外似乎有人靠近,便停下话头,飞速起身贴近门边,向外听去。

    “公子,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吗?”却是杨保德又来了。

    裴翊熵挥手示意萧冀闻放松,他起身去为杨保德开门,在萧冀闻耳边小声道:“杨公公是自己人,一会你捡要紧的跟他说。”

    杨公公进了屋,看到萧冀闻在一旁,问裴翊熵道:“公子,这位我在贵府见过几面,他是公子的随从吧,好生干练!今日莫不是他去打探的消息?”

    “正是,杨公公请坐!下午你接马公公进来,又送他出去,他都没跟你说起今日朝会的情形吗?”裴翊熵笑问道。

    “干爹今日面色凝重,又有旨意在身,我再不晓事,也不敢这个时候烦他老人家呀。况且我见到他无碍,也就放心了一大半了,其他的他不说,我也不敢问。今日朝会到底是个什么情形,我到现在还不知呢!公子,我们这些宫里的人,不敢有涉朝政,否则是自寻死路,但若不知朝局,就真成了宫里傻干活的人,如此一来,岂能为干爹分忧呢?”杨公公苦笑道。

    “杨公公用心良苦,难怪马公公如此器重您!”裴翊熵笑道。

    此时,下人来啸岭阁为裴翊熵布置晚膳,裴翊熵道:“杨公公,你同我们一起用饭吧,冀闻的朋友多、路子广,打听了不少今日的事情,我也正问他呢。正好咱们一边吃饭、一边说话。”裴翊熵道。

    “甚好、甚好,多谢公子!”杨保德道。

    三人一同吃着饭,萧冀闻给杨保德说着一些今日朝会上的情形。

    听雨轩中,高宇钥还在哭泣,两个眼睛都快哭肿了,哭的额头也微微出了汗。

    太史茗实在不知如何安慰她,几番站起来又坐下,又是要给她倒水,又是想拿扇子给她扇扇风,慌乱之下,把个茶杯掉到地上,摔做几瓣,一时又要去拿扫帚扫走。

    他一边扫着碎茶杯,一边对高宇钥说道:“郡主,你别难过了,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高宇钥看着太史茗窘迫的样子,哭中笑了出来,问道:“你是在关心我吗?”

    “我...我是关心,哦我不是关心,我只是怕你哭坏了身子,那谁来护我周全呢?”太史茗道。

    “还算你不傻,现在知道我是在护你了,你以为谁想关着你似的!我眼睛哭肿了,是不是不好看了?”高宇钥问道。

    太史茗此时才感觉到,原来郡主也有少女的一面。

    “你不说话,就是真觉得我不好看了?”高宇钥逼问道。

    “我可没说不好看,你自己说的!”太史茗道。

    “你这人真没良心,我这眼泪又不是为你流的,你别太得意了!”高宇钥道,“罚你再给我弹一遍刚才的曲子,我想听!这曲子有名字吗?”

    “随性而弹的,哪里就有名字了?”太史茗道。

    “那就叫《随风行》吧,可好?”高宇钥想了想说道。

    “《随风行》,《随风行》,这名字也太随意了些吧。”太史茗道。

    “我就要叫《随风行》,不行吗?我听说你给裴公子的香起的名字就叫逍遥,你起得这名字岂不是更随意?”高宇钥挑着眉毛,俏皮问道。

    “郡主,这你就不懂了,‘逍遥’二字出自经典...”太史茗说了一半,被高宇钥打断道:“你逍遥,我随风行,看看谁更逍遥!”

    “行,行,郡主觉得好就是好,感谢郡主赐名!”太史茗苦笑道。

    “这还差不多,那就快弹吧!”高宇钥道。

    太史茗一连弹了三遍,月亮已然升起,高宇钥还是不依不饶,让他继续弹。

    “郡主,弹奏之人若已无心境,弹出的曲子就没有意境了!”太史茗道。

    “我不管,你继续给我弹!”高宇钥道。

    太史茗不肯再弹,高宇钥起身去打他,太史茗抽身躲闪,二人一时在房中追逐了起来。

    忽然,梅如、兰若进了屋,言说有事禀告郡主,她二人看见郡主一脸天真烂漫的追着太史茗要打他,二人一时以为眼花了。

    高宇钥见到他们,赶忙坐了下来,神色又恢复了以往的英气,正色说道:“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怎么进屋都不敲门,不懂规矩!”

    “郡主,我们刚到,这门原没关的。”梅如说道。

    高宇钥指着太史茗说道:“门没关?当然没关,难道我和他在这一间屋子里,还要关门吗?再说没关门,就不用敲门了吗?”

    “郡主,世子出府了,不知要去见谁。我们本来跟着,但谁知一转眼的功夫,就跟丢了!”梅如在高宇钥耳边小声说道。

    “在哪里跟丢的?”高宇钥问道。

    兰若俯身小声在她耳边说道:“晦明馆。”

    高宇钥顾不上与太史茗道别,带着梅如、兰若就走了,走到门外,还不忘招呼竹愿、菊意好生保护太史茗。

    太史茗一人在屋里,他看着高宇钥离去的背影,一时怔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