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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杳妃吩咐道,“把这东西给他喂下,有蛊虫在他身体里不怕他不说!”

    临走前她又说,“可不能让他死了,今夜过后,柳家便只剩下他一个活口了,问不出那老不死的下落,你们正均司怕是要清拨人。”

    柳宗序猛然睁开了眼睛。

    “我一开始没想到是她,但是当他们将我拉到地上喂蛊的时候,我看得很清楚,就是杳妃!就是她!”鬼老头仿佛又回到那一日,他浑身颤抖,怒目圆睁,将山尽的手捏的发白作痛。

    末了,鬼老头的眼角流出两行黑血。

    山尽的眼中渐渐泛起雾气。

    “我虽不爱学医,但不代表我不会,相反,我父亲说我是可与曾祖父媲美的奇才,可我不想与他们走同样的路,可最终,我还是用着祖传的医术,封住了自己的气门,装作假死,李全无知,将我草草埋了,我用尽所有力气爬出土坑,跑回家中……可是已经太晚了,他们都死了……我的家人……都死了……”鬼老头的眼中盈满了黑血,顺着脸颊洇湿枕畔,他看不见窗外节节修竹,看不见身边泪眼滂沱的山尽。

    山尽知道,鬼老头此刻也一定是在哭吧。

    “这时曾祖父出现在我身后,他仍是我幼时看到的那样,白发苍颜,只是胸口插了一把短刃,染红了他的白衣,他告诉我在前几日皇后娘娘将一位帝姬接走了,另一位帝姬已经治好了,就在密室里,他说,宗序你走吧,一直向南走,乘着舟,顺着江水,一直走……不要停……”

    曾祖父倒在宗序的怀里,临死前他的手颤巍巍的指向庭中柳树,树旁是半开的密室。

    原来是因为他们找到了曾祖父,李全这才草草将自己埋了。

    一夕之间,家人尽亡,宗序想哭,可忽的,五脏六腑却如麻绳般拧绞起来,他知道是蛊毒发作了,疼痛使他全身痉挛,他拼着一口气爬进密室,他看到塌上软侬咿呀的帝姬,看到墙上一幅泛黄的美人图,他翻箱倒柜的搜出一个精致玉盒子,里面装着数颗颜色各异的药丸,他一口气吞了四五粒,便昏了过去。

    宗序以为自己死了,他甚至见到了自己的父亲母亲,听到他们对自己说,“痴儿!快醒来!”可是他却够不着他们。他着急喊道,“父亲母亲,等等我!”回答他的却是哇哇的婴儿啼哭声。宗序睁开眼,愣了一下,觉着周身都带着一丝不真实感,但他无暇他想,他知道若是正均司的那些杀手回来看到空空如也的土坑,必然会再杀回柳府,他要逃!可要出燕都,自己这副模样是肯定不行了,他看向案上的医刀,手起刀落将自己的脸划开,登时,鲜血淋漓,他囫囵找了块布包扎,但当他目光瞥到一旁的铜镜时,顿时愣在原地。

    那是一张如树皮般长满褶皱丑陋的脸,现在那张脸上多了条刀痕,满是鲜血,更是骇人!不仅是脸,宗序发现自己全身上下的皮肤皆是如此,就连原本乌黑的发也不知什么时候变得灰白,模样与耄耋老翁无异。

    而他今年才刚弱冠!

    鲜血滴滴答答的拍在地上,像是时间流逝的声音。

    宗序看着看着就笑了,这样也好,也好。

    他背上帝姬,带上玉盒内唯剩的两颗药,然后将亲人浅埋,燃起一把烈火。

    那把火烧烬了柳家,烧掉了宗序的一颗赤胆之心,也烧烬了他自己。

    “那年刚好城外闹饥荒,燕尾都来了许多难民,后来皇家拨款赈灾,便教灾民回乡安置,我就抱着帝姬混在那拨灾民中。我听灾民们说,皇后娘娘薨了,也听到他们在谈论柳府的那场灭门惨案,和那场燃了三天三夜的大火。在宣虎门我看到疏散灾民的安陆王,不,那个时候他还叫怀远王,他也看向我,但是我躲开了他的目光,抱着帝姬随着灾民往城外走去,然后按照曾祖父的指示来到了这里。”鬼老头渐渐平复了心情,像是扑灭了烛火的飞蛾,升起一抹焦糊的青烟,渐渐无声。

    山尽的心乱极了。

    蝶依竟是他的女儿!鬼老头竟是他曾经的亲卫!

    怪不得,蝶依身上总有着一股若有似无的矜贵之姿。

    怪不得,鬼老头会知道谢非尘是自己的师傅,他整日跟在梁帝身侧,这些国家大事定是耳濡目染的。

    怪不得,当年安陆王来渔村,鬼老头会在蝶依的膝下垫上软垫。

    怪不得,鬼老头在得知小王爷对蝶依有意时,会那样的气恼。

    怪不得,他一直不允许蝶依与小王爷太过亲近。

    他们是兄妹啊!

    而自己竟一直将蝶依推向小王爷!

    “天黑了吗?”鬼老头忽的问。

    山尽看了看窗外橙红带血的斜阳,又看了看鬼老头满是黑血深陷如洞的眼窝,艰难的道,“是啊,天黑了。”

    “点些蜡烛吧。”鬼老头道,“我想看看窗外的竹子,家父名字就叫修竹。”

    翠绿的竹叶蒙上了一层浓厚的血色,随风轻轻的摆动。

    “蜡烛……用光了,”山尽哽咽道,“等过会我就去买。”

    “痴儿。”鬼老头这样说道,一如当年父亲训斥着自己,他伸手摸索着山尽的脸,果然摸到了他湿漉漉的脸颊,他笑了笑,安慰道,“痴儿,哭什么?上天恩德,将一位帝姬一位皇子交给我抚养,我甚是感激,今我去了,莫要悲痛,只当是我功德圆满了。”

    山尽哭着问道,“您不恨他们吗?”

    鬼老头嘴角扯出一抹无奈的笑,“恨啊!我恨陛下的不作为,恨宠妃奸臣弄权,当我再次看到李全的时候,我是有多想杀了他啊!有多想杀了正均司的那班人?可是当我看到蝶依,那样小小软软的她,我的心就化了,我舍不得,凭我一人之力又能奈他们何?而若是我早早死了,蝶依一人又如何在这世上?可是如今不一样了,她已长大,有自己的想法,而且我知道,她比任何人都要坚强,我可以放心去矣!”

    一股温热的暖流从他的鼻腔内涌了出来,鬼老头知道,那是毒血,若是现在有人剖开他的肚子,会看到内里五脏六腑皆破,黑漆漆的宿满了虫卵。

    他又想起那年进宫,飞雪扬天,身着禁卫服意气风发的自己,想起廊下的怀远王和左大将军。

    左将军对他说,若是你未被陛下选中,便来我银龙部吧!

    若是当年自己没有被选上,是不是结果会好一点?

    又或者当年听从父亲的安排,只做个小医官,混沌一世……

    “我的拐杖呢?”鬼老头问。

    “这儿。”山尽虽不解他何意,但还是将火木杖递到他手里。

    鬼老头反复摸索着沉沉的拐杖上凹凸不平的花纹,像是在摩挲着世上至宝,那花纹都是他每日亲手刻的,他叹道,“可惜了,银龙还未刻完。待我去了,将我葬到山上,面朝北方,我要看着大梁,看着柳家,看着……”正说着,鬼老头蓦地吐出一大口黑血,与此同时,他的眼前出现一道刺目的白光,使得他不得不眯上眼睛,待光芒去后,他看到父亲母亲正站在柳府前,对他浅浅的笑,“宗序,痴儿,来吧!”

    柳宗序笑了起来,他从来没有那么开心过,漂泊了十七年,自己终于到岸了。

    一片竹叶随风落在鬼老头的榻上。

    山尽看到鬼老头抱着火木拐,睁着一双满是血水空洞的眼睛,笑着说,“爹,娘,宗序回来了。”

    然后,日落,人归,鬼老头再也没了半缕气息。

    山尽终于哭出了声。

    他还以为自己在国破家亡之后便再也不会落泪,他觉得自己已经经历了大悲大痛,再也不会有什么人或事触动他的心,可是他一错再错。

    “爷爷!”他哭着喊道。

    “爷爷……”蝶依手中的衣篮掉落在地。

    柳宗序终年还未至不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