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其他小说 » 关不住 » 8.没有没有缺口的玦

8.没有没有缺口的玦

    除夕夜,

    夜深人不静,郁勿玦的酒一杯一杯喝下,浑身热腾腾的劲。

    靳容看着她,有些心疼,但却没拦着,自顾自地吃饭。

    有些话得说,烂在心里算什么事。

    郁勿玦在清醒之初和他说:“我爸说要给你安排一个好岗位,离开这穷乡僻壤,但还得带上我回去。”她挤出眼里的几滴泪。

    “他意思就是不让我当院长。”声音里揉着苦。

    “如果我不和你去,就是拖累你,如果我和你去,就是抛弃他们这群孩子。”她又喝了一杯酒。

    她又说这院她必须要开,说她不能不开。

    这么一道,源头就很久远了。

    小时候贪玩迷了路,着急地越跑越不知方向,最后干脆不跑了。

    郁勿玦手撑膝盖,累得直喘气,天热,人热,她汗涔涔,像拧不干的毛巾,汗水也嚣张跋扈地从脸颊留下,滴在地面上。

    没吃过苦,真的,没受过罪。

    家里有钱有势,所以人生的前半部分很安稳。

    直到那个人影挡在前方,直到他说:“小姑娘,去阴凉地歇歇吧。”

    他很肮脏,但他的眼里透出干净。

    郁勿玦凭那双眼睛鬼使神差地相信他不是坏人。

    “你是不是迷路了?”他问,他好像是流浪汉,当这块阴凉地里还有另一个人存在——一个小男孩正躲在流浪汉的后面,明目张胆地打量她。

    她感到不自在,这个小男孩也脏兮兮的,眼睛却与流浪汉如出一辙的相似。

    流浪汉看出端倪,就解释说:“他是我儿子,他没有恶意。”

    郁勿玦嫌恶,却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鼻子里充斥着难闻的气味,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

    那时候是夏天,蝉旁若无人地叫,不绝于耳,绿色的树叶一点点随微风摆动,轻柔得很。

    郁勿玦没说话,也不肯说,她喘息着。

    “爸,会不会是个哑巴?”小男孩抬头问流浪汉。

    郁勿玦张开嘴要反驳,却发现嗓子嘶哑,没有水,又跑了很多的路,现在嘴里还漫着股血味,她掐了掐脖子,示意他们自己想要喝水。

    她以为会等来一瓶干净的矿泉水,可现实就是他们用一个缺口的碗,装了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水。

    她看着那块缺口,是藏污纳垢的地方,碗底里沉着晶体状的东西,是水壶里的茶底残渣。

    她闭了眼喝下去,至少不是从哪里的水管道里接的。

    喝到见底,就不愿意喝最后一口,尽管她还是渴。

    流浪汉说:“我带你去警察局找找你家里人,行不行?”

    郁勿玦摇头,她不想和这样的人有什么干系,难道要警察握着他指甲里满是污泥的手为他颁什么好市民的奖吗?难道要自己的父亲泪眼婆娑地说着感谢的话吗?

    他好像不配,他们好像不配。

    她的肚子又开始叫起来,很丢人,一层红又上了脸,还发热。

    郁勿玦吃了他们拿来的东西,好吃又难吃。

    客观的难吃,主观的好吃,因为真的很饿。

    他们拿了最大的诚意,最善的心思,那时候她想哭却哭不出来,也不可能哭。

    区区一点吃食你就感动死了,郁勿玦,你还真是脆弱不堪啊。

    她骂自己,又大口地咀嚼。

    后来她软了态度,却依然不去警局,她知道,流浪汉是陌生人,可不能他说什么是什么。

    夕阳血红,好像它也有火发不出来,连一片云也没留在它身边,它自顾自的燃烧。

    热浪消失,郁勿玦身上不再是火辣辣的热,但她的心里更急,这已经太阳要落山的点了,父亲怎么还不来接她。

    她气愤地摔着手里的石头。

    流浪汉已经走了,只剩一旁他的小儿子,也蹲在地上玩石子。

    路上行人多了起来,郁勿玦最怕见的就是那种醉酒的挺着大肚子的男人,不小心碰了人,就要把绿色酒瓶摔成一半,然后指着那人,咒骂。

    又令人讨厌,越无能越猖狂。

    这种人越来越多,她就随小男孩进了巷子深处。

    不几步她就看到她从未见过的。

    阴暗又潮湿的地方浮出青苔,因为肮脏油渍而污黑的地面上,鼠蚁相伴,蚊蝇在臭气熏天的垃圾旁集结狂欢。

    郁勿玦看不惯,胃里翻腾,吐出苦水和酸水,嘴里苦涩。

    说什么也不想再走了,小男孩却一个劲解释前面是一家饭店的后门,可以要点吃的。

    郁勿玦捂着肚子,尽管中午吃了点他们给的,可刚刚又都吐了。

    她很想回去见见正常的世界,不似这里的暗无天日。

    她还看见前面有一个人正靠在墙上,背对着他们。

    装装可怜就行了吧,他们就会给点像样的吃食了吧。

    她放下小小的身段,迈开腿和小男孩走过去。

    越来越阴森,可怖,但那家店的灯光是暖黄的。

    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一对情人,正在亲热,他们拥吻着要把对方融进自己的身体里,画面刺眼,水渍声扎耳。

    他们的头发被揉的凌乱,郁勿玦后悔,想转身回去。

    小男孩拉住她。

    郁勿玦立马地看向被拉着的手臂,他的手,好脏。

    小男孩也窘迫起来,松了手,他指了指那对人的后面,饭店的后门正敞着,里面隐约地有饭菜。

    郁勿玦垂眼,犹豫,还是跟着小男孩,绕过那对屏蔽外界的男女,小心翼翼地溜了进门内。

    里面不辉煌,但体面,至少和外面的昏暗不一样,郁勿玦的心里有了一丝丝的安慰。

    她扫视着那个后厨,妄图找到什么佳肴,可看来看去都是些残羹冷炙,剩菜剩饭,她莫名地来气。

    那小男孩不一样,好像什么都是可以珍藏的宝贝,眼睛里满是喜悦,闪烁着光,好像他的眼睛本身也是一颗宝石。

    他贪着嘴里的可口,也忘了周遭的环境,他的嘴里塞满食物,仍在说:“你也吃啊,好吃。”

    声音模模糊糊,不甚有力,那时候在郁勿玦听来就像含了一口血,吐不出咽不下。

    她的眼神终于透出厌烦,她已经没有胃口了。

    她想离开。

    还得带着他离开。

    外面天黑了,黑透了。

    路上很空,路灯的灯光,草丛里的飞虫,起跳的蚂蚱,偶尔的犬吠。

    郁勿玦回头时发现一个男人,一副醉醺醺的样子,满脸通红,似怒火燃着他的欲望,他好像在内心里翻滚吼叫。

    不知是没看见,还是故意无视。

    他也同路旁挺着大肚子的那些男人一样,只不过双眼更加猩红,手里拿着菜刀。

    郁勿玦被吓到,一动不动,她恐惧地看着那边的小男孩,背对着这边,他忘乎所以,一个劲地吃。

    对了,他们的午饭被她吃掉了,还有部分她嫌难吃,偷偷倒掉了。

    他肯定不知道接下来的暴风雨。

    郁勿玦跑出去看,动作轻。

    那边的亲热的男人意乱情迷时一睁眼,就看到拿着菜刀的那个男人,大惊失色。

    他连忙头也不回地跑了。

    女人还处于疑惑中,头发被一把抓住,酒气刺激着她的鼻腔,尖叫一声后,她意识到什么,瞳孔开始地震。

    那男人举起拿着菜刀的手臂,刀尖对准逃跑的男人的方向,附在她耳边说,话里全是戾气,

    “看!你偷情的男人就这么没种!”

    那女人也开始痛哭,模样甚是丑陋,迷乱的口红,花了的眼线,连眼泪都染成黑色,好像小丑。

    郁勿玦战兢,不能发声,她僵硬地扭头回看着屋里的小男孩。

    那个男人拽住女人的头发要拖回来了,菜刀映着店里的灯光,又映在郁勿玦的瞳仁里。

    痛苦,恐惧,绝望,她的心里一层层生出黑暗的情绪。

    小男孩已经意识到不对劲,他朝外看时,只看到郁勿玦跑了,跳下台阶,跑了。

    接下来是吼叫声,是咒骂声。

    他嘴里的东西有些噎人。

    郁勿玦没有喊说让他跑,她没有带他离开。

    “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院长妈妈的泪已然收不住,想断了线的珠子拼命地下掉。

    靳容想抽烟,但他没有,他很安静地听,他不敢看她那双悲痛的眼睛。

    “他能替我挡灾。”

    “他能帮我避祸。”

    “他肮脏,所以他该。”

    郁勿玦的声音不稳,肩膀一耸一耸,泪水啪嗒啪嗒打在桌上。

    她的愧疚爬满全身,她将自己丑陋之丑陋的一面完完全全地剥开,扒开,给自己,给靳容看。

    如此鲜血淋漓,如此痛彻心扉。

    她平日里的高楼分崩离析,尘雾腾起后,只剩满眼的断井颓垣。

    连气都不够她喘了,她被埋在下面。

    郁勿玦同那个逃跑的男人一样,头也没回。

    她再遇见那个流浪汉的时候,心虚才使她看清现实。

    流浪汉很高兴,他说:“警察已经通知一户丢女儿的人家了,他们马上要来接你了!”

    她高兴只一瞬,好像被接走,她的卑劣就无人知晓。

    不可能的,所以她又难过,许久的难过。

    她说:“里面,你去看看他。”没头没尾的话并没有使流浪汉摸不着头脑,他早预想到孩子饿就势必会去讨吃的。

    他想安抚郁勿玦惊动的灵魂,却收回要触碰到她头发的手。“没事。”

    他明白自己的脏。

    她跟着流浪汉再次进去,她重新审视了周遭,她的步艰难地量着距离,而心里煎熬。

    原来这些丑恶的东西只是她见过的场景,却是他一辈子的风景。

    店面紧闭,现在从里面透出的光在郁勿玦眼里荒诞,不堪。

    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她看到男人背对大门,女人守着前面,小男孩如同瓮中之鳖,仍在周旋,躲闪着砸过来的东西。

    那个女人还在哭。

    流浪汉一级一级地走上那个台阶,敲了敲门,他满脸陪笑的样真的很狼狈。

    那男人回头,焦躁充血,青筋暴起的脸一下印在郁勿玦的脑子里,她又开始害怕。

    男人看到来人眉头开始舒展。

    他打开门,未等流浪汉说什么话,他就抬起腿踹上去。

    很用力的踹,很痛的踹。

    踹在流浪汉的大腿上,他没站稳,从台阶上摔下来,脊梁骨断裂的声音在郁勿玦的耳旁不断放大放大,要震聋她。

    郁勿玦,是你害的。

    她的脑子里冒出这句话。

    流浪汉含糊地吐血,说不出整话,他只望着店里的小男孩,眼里似在说“快走”。

    男人不依不饶一步一步下着台阶,冷笑,嘲讽着,“真让你们赶上了老子今天心情不好。”

    他啐了口口水。

    几乎是同时,流浪汉抱住他的腿,小男孩要冲出来。

    自始至终,小男孩一句话都没说。

    但他泪流满面。

    后来郁勿玦就一直在想,他也算是男生,怎么能允许自己的父亲被踹而默不作声呢?

    大概是,有很多这样类似的事情发生了吧!

    遭受着不同的人相同的冷眼,鄙夷,憎恶,辱骂,羞辱,殴打。

    所以小男孩要跑的时候,她那么希望他能跑出来,这样仿佛她的罪能赎。

    但是,那个可恨的女人抓住了他纤细的胳膊,

    ——她想要将功补过!

    可怜,可叹,可笑。

    一阵乌云遮挡月光,所以这灯光暖黄地更加荒谬。

    郁勿玦犯恶心,胃里翻江倒海,她好像把胆汁也吐出来,苦味弥漫着口腔。

    “你这小兔崽子!”男人注意到郁勿玦,大骂,要挣脱流浪汉,使劲地用另一只脚踢。

    小男孩哭喊着对她说:“跑!”

    郁勿玦就真的跑了,这次她不断回头,可看不清,眼里的泪糊住世界,她正冲破那层让人窒息的薄膜,奔向巷口。

    她看到警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