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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他求救却又求死

    郁勿玦怔住,看到了父亲正从车里下来,她恍得明白自己得救了,她高兴,泪终于倾泻。

    可伸出的手就那么长,她触碰不到,想跑过去但奈何后怕上来,已经使唤不动腿了。

    父亲看见她,看见自己的女儿站在阴影里,又是喜,又是心疼,至少她平安。

    “爸,救我。”她说。

    可他们的距离有点远,没人听清。

    她颤抖着转身看向深巷,说:“去救我。”

    郁勿玦父亲来到她的身边,搂着她,“孩子,没事了,没事了。”

    不可能,永远不可能,她逃跑的一瞬就注定那块石头悬在她的心里。

    泪干,她挣扎着,往回跑。

    警察和她的父亲在后面追。

    她的目的就是这个。

    第三次路过这里,但这次没有恐惧,嫌恶。

    那家店再次刺进她的眼眸,景也是。

    小男孩跪在地上,旁边躺着流浪汉。

    鲜血横流,肮脏不堪不满了他们的脸。

    小男孩的脸红肿,青一块紫一块,他的左眼高高肿起,眼泪不停。

    他看到她来,眼泪更甚,

    你还回来干什么,快跑!

    她定住,她摇头。

    很不可思议,她能知道那个时候流浪汉,

    “死了。”

    如果儿子遭遇毒打,那他的父亲一定是先被打死的。

    她跪下,她摇头。

    对不起,对不起,我应该带上你走的,这样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警察赶来,结束这场噩梦,他们都被带走了。

    父亲抱住郁勿玦,他一来看到的就是她哭得瞳孔涣散。

    爸,你不知道吧,这是我造成的。

    她拿起父亲的手,巴掌对着自己的脸,想要父亲狠狠拍上去。

    可是父亲只是爱抚地摸了摸她小小的脸。

    不,我该的,我该的。

    她心里的石头落下,但砸了一个大洞。

    她逃避,她晕厥。

    “我再也没遇见他们。”郁勿玦咽下嘴里的酒,说。

    苦,这酒好苦,越喝越苦。

    靳容也终于夺过她的杯,讲完了,也没必要再喝了。

    他一点点将目光移回她的眼睛。

    直到现在,他还是想在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看到她脆弱地依赖。

    他想告诉她,他也是卑劣的,没有人高尚。

    知道了你的过去,但没办法,还是爱。

    会为了她放弃更广阔的未来,为了她一辈子躲在这片小地方,为了她当一辈子的儿科医生。

    换他来,换他清醒地来。

    靳容的父亲在小时候就一直告诉他,要听妈妈的话。

    因为妈妈不喜欢他,他刚出生没几天,妈妈就想要掐死他。

    所以他一直一直都活在他们的意愿里。

    但其实是他们患了病,没人这么觉得,所以没人治。

    妈妈总说:“要是没生过你就好了。”

    靳容说:“对不起。”

    妈妈还说:“你不应该活在世上。”

    靳容说:“对不起。”

    妈妈又说:“你是我一生最大的败笔。”

    靳容说:“对不起。”

    他不敢反抗,他不敢和别的小朋友比。

    他们是被爱的,自己是被恨的。

    可还是要和他们玩得很好,这样就能偷一点被爱的感觉。

    好像就这样,靳容总是带着一定目的去和他人交往相处。

    他那么清楚自己想要的东西。

    “你妈妈是疯子。”他的同学说,正常的母亲怎么可能说那种话。

    靳容还是一拳就打上去了,他却感觉罪恶,因为他竟然觉得这话说的对。

    父亲来学校解决,他握着父亲的手,贪婪地握着,他想感受到他们的身体里的血是同样的,流淌着,从心里流向全身,从全身留回心里。

    那时候他好有安全感。

    他被批评,但却不在意。

    回家的路上,父亲告诉他说:“回去要赶紧认错,妈妈很伤心很伤心呢。”

    不知道为什么,靳容觉得有点窃喜。

    他捍卫妈妈的声誉。

    他为了母亲出手。

    他终于换来母亲正常的情感——为孩子担忧。

    可当他们回到家,他迫不及待地寻着母亲。

    那时候他的眼睛还忽闪忽闪的,明亮。

    四处不见人,在洗手间传来流水声。

    他小心翼翼地问:“妈妈,你在里面吗?”

    回答他的还是流水声。

    父亲也赶来,问话。

    流水声不绝于耳。

    门打开,靳容觉得世界都停止转动了,所有所有的一切都在后退。

    入眼的是满浴缸的血水,妈妈躺在里面,没有声息。

    水还不停地流,流进下水道。

    触目惊心,每一滴水都触目惊心。

    靳容觉得,那流走的是妈妈的生命。

    原来妈妈正在枯萎。

    父亲上前,抱出妈妈,她穿了自己最喜欢的裙子,现正滴着血水,她的手腕上有很深很深的口子,还不止一道。

    “妈妈死了。”父亲告诉他。

    父亲又告诉他,是因为靳容

    “丢人。”

    不是的,不是的,靳容想那么多的小混混都打架,毫无意义地打架,他们都从不嫌丢人。

    可事实就是这样,他妈妈的精神有问题。

    她的留言就是,

    “靳容,本来该死的是你。”

    “靳容,我真应该在怀你的时候一刀插进肚子里。”

    “靳容,你就是想逼死我对吧。”

    “靳容,我是你杀的。”

    靳容就是那个杀手,就是妈妈握在手里的那把刀。

    他认了,是的,是的。

    父亲也很悲伤,但他总在靳容面前勉强地撑。

    靳容觉得日子就这样过吧,就这样就行了。

    时间会抚平一切的,他坚信。

    父亲总会带他出去散步,他们的手牵着。

    每当看到看到有车驶过的时候,父亲就紧紧攥着他的手。

    虽然痛,但他觉得那是幸福,不应该嫌。

    靳容那时候还是很小,什么事都仰仗着父亲。

    那段时间很平淡,没有母亲的生活很平淡。

    父亲会做晚饭,围着妈妈的围裙,会笑着问他一天学了什么。

    会在他摔倒流血的时候,安慰他说不要哭,要坚强。

    很普通,但是他奢望了很久的生活。

    剩下的靳容就只记得天很白,白得刺眼,他却仍盯着看,看到眉头皱起,看到眼泪泗流。

    因为一到晚上,妈妈就会出现在梦里,如同她还活着一般。

    每每惊醒,他感受到父亲候在一旁,抚着他的头发,擦一擦被冷汗弄湿的额头。

    还有很熟悉,很浓,很呛鼻的尼古丁味。

    他以为,父亲也在思念母亲。

    靳容和郁勿玦第一次相遇,很戏剧。

    父亲带着靳容散步,天已经接近傍晚的局,夕阳很美,少见的美,十里天披上彩霞,姹紫嫣红,那些花的争奇斗艳真算不得什么。

    父亲牵着他,一步一步地走。

    在很纷扰的红绿灯路口,车辆来来往往,或许里面的人正期待着回到家,温暖的家里有家人,被爱的,爱着的,所以车扬起的灰尘都是欢快的。

    人间真是热闹。

    他们等着红灯,车身一辆辆驶过,偶尔的货车路过带着轰鸣。

    郁勿玦最不喜欢吵,她和自己的父亲站在靳容对面的人行道处。

    一辆辆的车挡住他们的彼此的视线。

    靳容心情很好,他感到父亲紧紧握住他的手。

    父亲在车的鸣笛声中说:“我们去陪你妈妈。”

    他拉着靳容向前冲,他知道驶过来的是辆大家伙,一击足矣。

    急刹车的声音刺破每个人的耳膜,刺破苍穹。

    郁勿玦眼看这一幕,皱眉,耳里充着急迫时的余音,和那个男人的惨叫。

    靳容目瞪口呆,他很幸运,但又好像不幸。

    因为惯性,他被甩到车碾压的范围之外。

    因为本能,他向更前方爬。

    他的额头磕出血来。

    回望,是自己父亲被压在车下。

    双腿全是血肉模糊。

    但他双目充血,青筋暴起,用尽气力吼叫:“你是懦夫,你不配当我儿子。”

    天空还是漂亮,漂亮得有些残忍。

    靳容回过头来,他的脸上已遍布血与惊恐。

    路人中瞬间炸起,拿手机拍照的有,打电话曝着最新新闻的有,幸灾乐祸的有,无人上前。

    当事司机下车后本想大骂,但却被吓得跌坐在地上。

    整个世界,在靳容的世界里,只有郁勿玦在哭,眼里盈着泪。

    他爬过去,爬到那对父女前,“求求你们!救救他!救救我爸!”

    他的头往地上磕,头晕目眩后继续磕。

    可当他再抬头看他们的时候,郁勿玦在居高临下地看他,她的头甚至没有低下,可她的泪滴在他的面前。

    他一直以为那是悲悯。

    可郁勿玦说出那段过往的时候,他现在回忆只觉得她在透过自己看别人,毫无悲悯。

    只有愧怍的愧,和恐惧的惧。

    郁勿玦有些站不住脚,她几乎要跪下,她也望着自己的父亲,“救他吧。”

    那股子绝望劲,简直在说:“救我吧。”

    是的,靳容得谢他们。

    救了他的父亲,救了他。

    医院里总能听到他父亲喊“你是懦夫,你不配当我儿子。”

    靳容一边照顾他一边充耳不闻。

    自己的父母只是病了而已。

    可他也知道,不全是。

    他不小心睡着,就趴在父亲的病床床缘。

    那时候夜深,只有外面明亮的月光洒进来。

    他清醒时,靳容看清了,那双瞪着自己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是自己父亲的眼睛。

    就好像在说:你怎么不去死?

    靳容呆滞住,他好像想通很多事情。

    父亲紧紧牵着他只是为了防止他逃跑,在撞车的时候逃跑。

    夜里被噩梦扰醒看到的父亲,是抽了很久的烟,然后想要拿枕头闷死自己的父亲。

    父亲和母亲好像都在说:靳容,你怎么不去死?

    可,靳容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是他们病了。

    他求郁勿玦的父亲,他说他以后一定要当医生,一定。

    他至今忘不了那时哭得窒息的感觉。

    靳容很聪明,仿佛是为了医生这个职业而生。

    但他却选择当一个儿科医生,陪郁勿玦来到这么小的地方。

    郁勿玦也明白,他学医绝不是为此。

    又没人劝得动。

    他们的手牵在一起。

    不知道是夜还是凌晨了,樾还没睡觉,他躲在楼上的楼梯口,一直听着。

    坐在那,抱着腿,忍受着冷也要听完。

    皭劝他,“那是大人的事。”

    也没劝动,皭也陪他听。

    就说嘛,皭容易共情,听不得院长妈妈哭,自己也偷偷抹眼泪。

    靳容抱着院长妈妈上楼来,樾和皭吓得赶紧跑回被窝去,又很小心地不发出声音。

    靳容给郁勿玦的父亲发消息,黑暗中,手机的光映在他的眼里:

    叔,我在这里工作就够了,我会照顾她的,您也别担心了。

    新年快乐。

    窗外烟花绽放,响彻了整个夜晚。

    靳容又出到门外抽烟,刚要掏出打火机,就回头看看。

    然后就收起来了。

    “算了,小宋樾不让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