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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难饮夜光杯(1)

    “哟,这是谁啊,没长眼睛吗?仗着自己长得像故去的狐媚胚子,有眼睛却也不用了?呵呵,即使如此,那眼睛留它何用?”

    伏音皱皱眉,扶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将她的奚落置若罔闻。

    “……喂,本宫问你说话呢!你是哪宫的婢子,撞到本宫不道歉不论,还这样没有规矩,实在是不成体统!本宫速速告诉姑母,你一定没有你的好果子吃!”

    “第一,是丽贵人你撞到了我,我脾气好没跟你计较,你倒反咬一口数落我的罪状;第二,我不属哪宫的婢子,数月前丽贵人你还向我作揖唤过我数声‘姐姐’,许是你贵人多忘事,将数月前的‘情谊’全然忘记了,咦?做这么吃惊的表情做什么,你表兄留我一命,若不是他对我情根深种,就是我于他言有许多用处,你撞倒我,且出言不逊,小心你敬爱的表兄抽你的筋扒你的皮!”伏音轻笑,“还有,芝麻大小的事都要禀报太后娘娘,丽贵人你是三岁小孩吗?”

    “你你你!”见伏音好端端的活着,还冲她耀武扬威,丽贵人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得凭跺脚来泄愤,而后望着她的背影恶狠狠地来了句,“你等着,迟早有一天我会让你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伏音脚步不停,但笑不语。

    *

    入夜微凉,恰恰是待怀素沫儿睡下,院落里来了不速之客。

    她翩跹如燕,面蒙黑纱,于房檐旋转而下,抽出利刃,逼近伏音的脖颈,狠厉道:“带我去寻朔月的尸首!”

    伏音低笑,趁其不备,扯下她的面纱。唔,羽觞说的“等待”原是为了这番。

    她了悟般的笑了,点点头表示顺从,觑了一眼雁澜持柄的模样,叹道:“你俩还真像,都用同样的招数威胁过我。”

    雁澜默然不语,携伏音飘转至半空,半晌才问:“你只需指出他的葬身之处,其他的话不必多言。”

    “据我所知,牢狱中的死尸都会被丢弃到后山,今日我确看过朔月的尸身不假,但却不知晓他究竟被丢到后山具体的哪个方位。你携我来此,我必会尽我所能助你一臂之力,但是结果好坏,你我都不可预知……”

    “啰嗦!后山在哪儿?”雁澜不耐发问。

    经伏音一指,她速速前去,全然没了她一贯所持的假象。

    “你这样出来,瞒过南暝澈了吗?他那个人一向狡猾……”

    雁澜冷不丁地打断:“左使从来没嫌过你话多吗?”

    “啊?”因她这个称谓,伏音的心脏猛地一缩。

    雁澜瞥她一眼,噤口不言。

    伏音刹那失神之余,身已处于后山。

    此刻正值亥末,山林间温度偏寒,加之空气中微酿的腐臭氤氲,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很久以前就听说,南暝有座后山,留着专门丢弃狱中或冤或活该的死尸,这山流传至今已然有上千年的历史了,至于埋在这山中的白骨、冤死的死尸、尚存的恶灵,想必也是不计其数。

    她想紧抓着雁澜不放,以平复自己忐忑不定的内心,却不料置身此地,雁澜又像是换了一个人,蹲在死人堆旁,不惧干凝的血痂,不惧骇人的死相,一具又一具地翻找,似是早已忘记了她的存在。

    伏音在一旁傻傻观望着,收回先前自己对雁澜诸多意见,刹那间觉得自己面目可憎起来。

    这般情谊,怎能让自己那番曲解了去?

    时间流逝,她跟着雁澜的脚步,翻查着屈于此地的若干尸身,从夜色微凉到更深露重,见雁澜的双手已因剖地变得浮肿,混杂着泥土曝露出了鲜血,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想出声宽慰,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因所有的话语放置于此时,都显得多余且不合时宜。

    直至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啜泣声,她知道雁澜的执拗寻觅终是熬出了善果——她找到了朔月。

    他的尸首裹挟着泥土,在被掩埋了一日之光景后,终于被他曾经最希望看到的人找到。

    指尖冰凉,雁澜颤抖着用手覆上他的眉目,眼神游离在他面上的疤痕上,不可抑制地哭出声。

    她的爱很是隐忍,就连现下这种生离死别的情谊,经她演绎都会变成啜泣。

    看她哭得难受,伏音拍拍雁澜的肩膀,实在说不出“斯人已逝,节哀顺变”的话来,只好低低道了句:“你想哭便哭吧,哭出声,后山没有他人,没有人笑话你。”

    雁澜扬起头来看着伏音,噙着泪水,笑了:“伏音,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我从未正眼瞧过他,哪怕是一眼。”

    “我被庄主从战乱荒村里救出,十几年来学着暗杀,学着傲人的舞步,学着曲意逢迎,学着对不同的人展出不同的笑,慢慢的,慢慢的,就失去了自我,成为庄主恣意打磨的瓷器。我忘了自己原本该是什么样子的,忘了‘雁澜’遇到同样的问题该怎么做……”

    这样的故事往往都会有个男子及时出现,出来试图唤醒她的内心,无疑,朔月就是那名男子,可与伏音少时读过的故事书不同,她终是没能寻回本真,他在有生之年也终是未能斩获她的芳心。

    一次任务让本无交集的两人结识,他欣赏她的干练,又对她话语间的疏离,眉宇间的冷漠产生了大写的好奇,不自觉间想向她靠近。后来在日日相处后,他渐渐了解她,想让她脱离山庄,得以摆脱她尚存的心灵束缚。他对她好,事事维护于她,凡此种种,她都看在眼里,但平素教育却不准许她产生背叛山庄的念头,表象萌生的厌恶迫使她有心回避于他,甚至对他爱答不理。终有一日,这场卑微几近于诉求的单恋酿成了苦果——以一方的死作为结局,而她终究是以泪水还了他的情债,却始终没能摆脱枷锁的束缚。

    “所以雁澜,你这有始无终的亡命生涯也该有个了结了,”伏音顿了顿,“这十多年,你做的,也够还那人的救命之恩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