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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月若满则亏(2)

    简夕虽被符纸定身,面部表情尚能受自己控制,见他认出自己,不由显露出一丝欢欣,然而这种欢欣没持续多久就转为愤恨,只因他问: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像是一段不愉快的回忆被唤醒,她双目瞪圆,有如铜铃,粘带狠厉,笔直地冲他剜去。

    容玦显然对此番情景不敢兴趣,灵缺一收,提醒南暝澈:“符咒时效有限,还望陛下在其失效之前,想出方法将她擒制,子夜谢过,在此告辞,”随后冲画烛道,“多谢王妃搭救。”

    画烛不去看他,闻声只微微颔首。

    “伏音,我们走。”

    伏音经容玦一唤才回过神,被他拉到了旁侧,禁不住内心的鼓动,低声问:“你为何要对画烛这么客套?”

    容玦觑她一眼,没好气反问:“我跟她熟稔你开心?”

    伏音一噎:“……当然不是。”又问,“还有啊,简夕那晚压根没有被你杀死?她是黑衣人的头目,裴晏的同伙?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容玦不理会她,径直走到空旷地带就拿起她的左手摊开看,只见中间被鞭子蹭出一道裂痕,血迹自缝隙处渗出些许。

    “没练就‘金刚无敌手’,就学人家‘徒手接白刃’,伏音你好大本事,”他出言讽道,又忙从身上扯下一块干净白布,给她包扎好,“你有功夫关心他们的闲事,倒不如多关心下自己,在我看来,你的安全比其他任何事都重要得多。”

    他的语气与以往大多时候一样平淡,伏音瞅他,他也只是低头专注地帮她包扎伤口,面色如常,好似没有意识到他无意间说出了怎样撩人心弦的话。

    她没顾得上脸红,笑嘻嘻调侃:“这倒新鲜,哎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油嘴滑舌,再说一遍叫我听听。”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我若说多了,你耳朵里就会起茧子,不会再有最初的新鲜感,”容玦语调平缓,帮她挽好衣袖,又将她的一缕发丝往耳后拢一拢,“伏音,你若想听,我用一辈子的时间慢慢讲给你。”

    伏音双颊绯红,当即嗔道:“肉麻!”下意识地不敢继续看他,因她知道,倘若继续,脸颊迟早会熟透的。她只得支吾小声道:“以前怎不见你这么主动啊,整天就知道摆着一张禁欲的侯爷脸,不近人情,说话跟吃枪药似的……”

    容玦憋住笑:“那之前胆大妄为的女侠哪儿去了?”

    她别过脸去。

    “好啦好啦,不逗你了,说正经事。”

    伏音这才转过头来,双手抱臂:“噢,终于想起来给我解惑了?”

    容玦笑意渐深,眸中似嵌星光。

    她暗自咽了吐沫,避开他的眼,轻咳一声发问:“告诉我吧,你所知道的全部。”

    容玦告诉伏音,当年简夕代伏音嫁入南暝,很快被南暝澈识出身份,并受其命令前前后后帮着做了许多事,化为殷府滑褢,协助殷家姑爷窃取地图就是其中最后一桩,可她却没料到,自己早已成为南暝澈计划里的弃子。

    当时,南暝澈查得空灵山地图在殷家府邸,又深知殷芙的不平和她丈夫的求财之心,便推波助澜,遣了简夕过去,并在后来私下谋定了“傀儡之计”。

    傀儡术乃上古秘术,世间习得它的人很少,洛羽觞算一个,于是,南暝澈要求洛羽觞,或授其术,或亲自上阵,操纵容玦手刃简夕,进而挑起他跟伏音之间的嫌隙。而灵缺极为锋利,削铁成泥也只是分分钟的事,所以,在容玦意识不清醒时,使出全力后,简夕不可能存活。

    南暝澈明知如此,还是选择实施了这个一石二鸟、堪称完美的计划。

    伏音只道当年殷府一事是赤凌设下的一个局,殷老爷、殷芙、殷家大姑爷还有简夕都是这局中的棋子,没曾想其中竟有这么一番曲折。

    她想起那日,赤凌对她说,世上有一类人把欲望看作是信仰,将其凌驾于他人的性命之上,她当时还批判说这类人太过自私,他还跟着附和。现在想来,赤凌所说的那类人也有他自己。

    接受自我批判,明知是错误却不去改过,赤凌这样活着,伤人亦伤己,很累。

    伏音静静开口:“简夕甘愿为他变成不人不鬼的怪物,在殷府蛰伏这么久,如果我是她,定会恨死南暝澈。”

    “不错,”容玦点头表示赞同,“她恨死了他,同样也恨透了你我。”

    伏音默了默,抬头:“所以她秉着这份‘恨’的意念活了下来,却又被裴晏利用?”

    容玦摇头:“我说过,没人能逃得过我的灵缺。”

    她当下明了,简夕已经死了,他们所看到的现在的她,只是一个执念未消的行尸罢了。

    伏音不知简夕在她死后的这些年间是怎样行动的,或许是靠强烈意念支撑,携带着一身腐肉,从某个乱坟岗爬出,或许是碰到了新奇的玩意,令血肉不再愈发溃烂,又或许,她在某处洞穴修养多年,在某天遇到了裴晏,两两携手,打算一致对外……

    “子夜,是不是某种愿想抵达一定程度,就会变成一份囚人囚己的执念?”

    容玦目光柔和了许多,答道:“是啊,然后就会迷失自我,陷入偏执当中。”说着,又伸手抚了抚伏音的头,“你放心,在你偏执之前,我会帮你实现所有愿想,听话,别胡思乱想。”

    “你你你今天吃了蜜?”伏音又惊又羞,话都说不清楚。

    “省得你整天说我吃了枪药,不近人情。”

    “……”伏音道,“小心眼啊你!”

    “是是是,我小心眼,夫人能随我走了吗?”

    伏音刚想答他,哪知船身一晃,水面一荡,容玦当即抽出灵缺,将她护在身后,沉声道:“看来我们暂时走不了,裴晏留了后手,周围还有埋伏。”

    他的手臂微张,剑身被月光照得明晃晃,也让被护得严实的伏音心头一暖,但她却徒然升出一种异样的想法来。

    她想被他保护,却不想被他保护一辈子,她愿子夜不要活得这么累,愿有一天,站在前面的会是自己。

    是的,她不想成为英雄,却想变成子夜一个人的英雄。

    “错了。”伏音抓住容玦的臂膀,示意他放下灵缺。

    容玦不解:“什么?”

    “来的人不是裴晏派来的,是……”

    “哎呀,师弟有长进啊,今日不见,情话说的一套一套的,”洛羽觞越上船面,见两人模样,心底了然,“看样子是相认了啊,亏我耐下性子帮你瞒了这么久。”

    话音一落,容玦便知自己跟伏音的对话尽数被他这个行踪不定的师姐听了去,耳根一红,没了先前的张扬神采。

    羽觞指着他的耳廓,对伏音道:“你瞧,红了。”

    伏音扑哧一笑,扯了扯容玦的红耳朵。

    容玦忙掩住耳朵,转移话题:“你既帮伏音易容成阿蒙沙,为何不告诉我她的身份?”

    “你问的倒是有趣,我帮她易容,难道还要告诉你她原本是谁?”羽觞笑答,“阿玦,你往日的聪明劲儿哪儿去了?”

    “你明知我们彼此……”容玦一顿,热度曼延到脸颊,奈何伏音这个不识趣的,还一直盯着他看。

    “是啊,你也说了,是‘你们彼此’,我都跟你告了别,怎还可干预‘你们’之间的事?”羽觞戏谑道,“再说了,我又不知道你能娶到东芜公主,冒然开口岂不是会改变故事的走向?这样多没意思,对吧师弟。”

    容玦禁不住她挑弄,只道:“你都向我告了别,今日又何必一再去而复返?”

    羽觞却问:“你知道南暝澈是我请来的?”

    “我可不认为他有这等闲情逸致,大老远跑来这里游湖。”

    伏音接道:“你也早知道简夕的事?”

    羽觞点头:“阿玦布下的线人早前看到了她跟裴晏一处,告知于我,我便提前帮他找了个可靠的帮手。”

    “所以你回这里,并不是纯粹找我们闲聊家常的吧?”容玦抱臂道,显然是下了逐客令。

    “聪明,”羽觞道,“我来,是为了向你打听一个人,有人见过他跟你搭话。”

    容玦心生警惕,脑海中蓦然涌出那人的身影。

    “我突然想起,”伏音接道,“今天也有人向我打听你,那人大约三十出头,穿着一身粗布衣衫,似乎是江湖术士,长得却不像,还赠了我一幅画,你看,”说着,又将藏于袖口的画卷掏出,递给羽觞,“他能猜出每个人心里的想法,还问了我你的去向,见我没反应,就消失不见了。”

    羽觞摊开画卷,手指抚过画上笔触,神情莫测,喃喃道:“果然……”

    “是席师兄,”容玦沉声道,“他在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