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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孔惟道

    殊胜镇中酒家的格局,与东部震洲其它地方的并无不同:都是三层阁楼的临街店面,一层皆是行列整齐的窄桌矮凳,平日里五行八作、贩夫走卒或是腹内饥饿,或是打牙祭歇脚,都可以花上些银钱索一壶酒,叫上几个菜,有滋有味地潇洒一回,再不济也能要一碗发涩泛酸的浊酒,来一盘盐煮笋、酱萝卜或茴香豆做下酒物,在店里偷得半日清闲。若是有些头面的人物,甚至于贵族豪富、雅士骚客,不愿与那些大呼小叫、浑身俗气的市井小民为伍,可以再使些银钱,拾级而上转入二层雅间,轩窗赏景,倚楼看街,或怡情小酌慢饮,或畅怀大快朵颐,店中水陆珍馐不说应有尽有,也是琳琅荟萃,五味兼备,只要舍得掏银子,足以令寻常客官满意。虽只隔着一道楼梯,上下两层阁楼却是云泥有别,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第三层阁楼却不是凡夫俗子们能进的,二三层之间甚至连楼梯都没有。只有那些根骨非凡的修士,高来高去的散仙,才能拔地数丈,一步登顶,翩然之间进入那外人难窥其奥妙的三层阁楼里,慢慢享用内中供奉。

    杨九命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亨来酒家里当伙计,屈指一算至今已做了近七个年头。

    本来掌柜的看他长得周正又有些机灵劲儿,便让他在二层伺候那些挑三拣四的贵客。可不想有一回,这愣头青居然头脑发热替人出头,跟一个惹不起的醉酒贵客顶撞起来,险些酿成大祸。最后还是掌柜的出面好说歹说,堆着笑脸赔不是,又免去一应费用才总算收了场。

    事后,被骂得狗血淋头又被狠踹了几脚的杨九命,只得被贬到一层招待那些翻不起什么大风浪的小人物们。虽说没丢了差事已属万幸,但被扣了半年工钱抵偿酒家损失,每月的工钱也减了好几个铜子儿,着实让杨九命愤愤不平了好久。

    一层阁楼的主顾们倒是好相与,但人进人出却远比二层要忙碌许多。每到午时,杨九命常常忙得脚打后脑勺。只有到了午后申时,他才能趁着客少或掌柜的打瞌睡,偷偷躲在店门槛处坐着歇息,而孔惟道便常在那时分出现,左顾右盼一番后,做贼似的溜进酒家喝酒。

    在杨九命记忆中,孔惟道是唯一一个自诩修士却在一层阁楼里喝酒的人。他身材高瘦,脸色青白,皱纹间时有伤痕淤肿可见,颌下一把乱蓬蓬的花白胡须。穿的虽然是一件修士服,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吐纳、筑基、练气、结丹,还有什么元神出窍、洗髓脱胎之类的,叫人半懂不懂的。他虽姓孔,原来却不叫什么惟道,而是唤作病已。后来因踏入修行之途,他便取“孔德有容,惟道是从”而改名惟道。

    只要孔惟道一到酒家,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惟道,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故作未闻,自顾自对杨九命说:“杨小哥,取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铜钱。

    那些人又故意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

    孔惟道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丹药,被吊着打。”

    孔惟道不禁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强自争辩道:“窃丹不能算偷……窃丹!……修行人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天予不取反受其害”,什么“人物相配,应得应失”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酒家内外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杨九命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惟道原来的确是修真之士,但终于没有神功大成,止步于门径之外,又因被人破了修为,再也没有一步登顶的神通道行,连三层阁楼的边都摸不着了。

    他前半生一心扑在修仙求道上,也不会个正经营生谋生。幸好他到底曾是修行中人,见识远非白丁俗客可比,不仅能识宝辨物,又记得些修炼的粗浅功法,便替些有权有势的人家传功授业,倘若踏踏实实地过活,倒也能混得衣食无忧才是。

    然则孔惟道却是个不务正业的性子,讲功授法时根本心不在焉,往往前言不搭后语,旁人若是不懂求问,他要么是爱答不理,要么就摆出一副眼高于顶的高人派头,将“蠢物”、“痴人”之类的话挂在嘴边,那些平日里说一不二的人家哪受得了这份窝囊气,不出几日便将孔惟道这个难伺候的主儿撵出门去。

    除此之外,孔惟道又时常变着法子惦记着旁人的宝物。仗着见多识广的眼力,他起初以鉴别真伪贵贱为名,从不识货的人家手里骗走些镇宅传家的稀罕物件、功效不俗的奇葩异草,一门心思琢磨着能借之恢复功法,重新入境超凡。可惜事与愿违,如是几次,旁人也不是傻子,便再没人找他鉴宝识物。于是孔惟道不仅没能重修正果,却越来越穷困潦倒,连二层的阁楼也没钱进去,便只能老老实实地躲在一层内吃酒。

    如今他生计艰难,便免不得偶尔做些偷窃的事。但杨九命却记得他的一点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账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账板上抹去孔惟道的名字。

    孔惟道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原,旁人便又问道:“孔惟道,你当真懂得修炼么?”孔惟道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

    酒家中的散客心中好笑,却接着说道:“若你真的会法术,如今怎么连二层的阁楼也迈不上去呢?我看根本就是个废人吧!”孔惟道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支支吾吾的,尽是些“道隐于市不显于外”、“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之类的怪话。于是众人便都哄笑起来:酒家内外始终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每每此时,孔惟道自知不能和旁人多语,便只好寻杨九命说话,大概因为只有这个小伙计极少跟着起哄发笑吧。

    杨九命便仗着这点情分,从孔惟道口中习得了行气的诀窍,可惜对方不过漫不经心地略略说起,一知半解又无人指点的杨九命只能全凭自己摸索着来,终究是难得要领,一无所成。

    记得那一次,百无聊赖的孔惟道忽然对他说道,“你想修行吗?”

    将酒壶、酒碗摆在桌上,杨九命先是一愣,随即认真地点一点头。

    “唉……瞧你这根骨却是难成大器,即便耗上一辈子也是个门外汉!不过若学些运气的法门,总能强身健体增延寿数,你知道经脉吗?”

    杨九命一听对方如此说,便板着脸转身去招待其他客人,谁不知道孔惟道早几年就是靠着这种说辞骗吃蹭喝!

    孔惟道见小伙计并不搭理,竟颇为恳切地说道:“不知道吧?……我教给你,记着!若想修炼,这些基本应该记着。将来若是碰到高人大能,或许能讨得些机缘,指点你几手。”

    杨九命暗想能登三层阁楼的修士散仙莫不视我等如蝼蚁,哪来的闲情逸致指点自己,而且自己资质平庸不是一辈子也修不成正果吗?于是又好笑又不耐烦,便借着添菜碟的功夫答道:“谁要你教,不是十二正经跟奇经八脉嘛?”

    孔惟道闻言一喜,以双指敲击着桌面,颔首笑道:“然也然也!……然而经络之间如何离、合、出、入,你能说得清楚吗?”

    杨九命虽担心对方会出言戏弄自己,却仍坦诚地摇摇头。不想孔惟道竟难得认真地以指蘸酒,在桌面上画出人体经络走向,并仔细讲解起来,杨九命虽听得半懂不懂,却靠着记菜算账的本事记了个七七八八,又把对方酒后随口念诵的行气口诀烙印心底,待他想从头到尾问个清楚,其他食客已经不耐烦地叫嚷着上菜添酒。

    等杨九命好不容易忙乎完,孔惟道已抱着酒碗伏案醉倒,嘴里仍含糊不清地念着:

    “孔德有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孔微道是如此地使人快活,可是酒家中即便没有他的身影,别人也照常过活。大概也只有杨九命真心实意地惦念着对方,希望能找个机会把行气过程中半懂不懂的地方一次问个清楚。

    然而自那以后,孔惟道许久都未曾来过。

    秋至天凉,掌柜的有一次结算账目,忽然念起他来,“孔惟道好久没有来了。他可还欠着十九个铜钱呢!真是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啊!”

    杨九命闻言仍埋头收拾桌凳,心中却暗道:可不是嘛,他足有半年不曾露面了,真叫人等得心急!

    这时一个喝酒的闲汉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被打折了腿呢!”

    杨九命心底微感惊讶,却听掌柜的只淡淡地“哦”了一声。

    “他还是终日做梦,手底下不干净,指望着偷一两件宝贝就能恢复修为。这一回他倒是胆大包天,竟敢溜入丁府中盗丹。哼,丁府镇宅之宝,岂是旁人偷得?”

    “后来怎样?”

    “怎样?他被丁府供养的修士逮个正着,先是供罪画押,后来便是好一顿打,本来是要被神形俱灭的,倒是丁府老祖宗心善发了话,这才免去一死,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

    “后来呢?”

    “后来打折了腿呗!”

    “打折了怎样呢?”

    “怎样?……谁晓得?丢出丁府后许是死了。”

    掌柜的也不再问,仍然敲打算盘算他的账,而杨九命却心中一沉,不觉望着门外隐晦的天色叹了口气。

    那年中秋过后,鸿雁排阵,秋风萧瑟,眼见初冬将近,来酒家喝酒吃食的人较之春夏少了许多。某天午后申时,阁楼里没有一个顾客,杨九命正合了眼缩在门边,忽然间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杨小哥,来一碗酒,需热得暖手才好。”

    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杨九命猛一睁眼看去,却见来人居然是许久不曾蒙面的孔惟道。他已经黑瘦得不成样子,修士服已不知去向,只穿一件破夹袄,两腿紧盘,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挎在肩上挂着。

    见杨九命愣愣地瞧着自己却无所动作,孔惟道又重复道:“来一碗酒,要热的。”

    杨九命才醒过神来,便听见掌柜的劈头盖脸道:“孔惟道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

    孔惟道神色颓唐地仰面央求:“这……下回再还清吧。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好。”

    掌柜的虽同意对方继续赊账,却忍不住出言戏谑:“孔惟道,你又偷东西了!”

    然而对方这次却无心反驳,只简单回了一句:“不要取笑!”

    “取笑?要是不去丁府偷丹,怎么会被打断腿?”

    孔惟道闻言脸色一白,随即低声嗫嚅道:“是、是跌断!前日我重修陆地飞腾术时不慎跌的,跌的……”他的眼色中似乎充满了恳求,指望着掌柜的不要揭他的伤疤。

    “哎呦!看来孔仙人这是要重回枝头变回凤凰喽!您可一定要养好身体,他日修成便来小店露一露一步登阁的神通啊!哈哈哈!”

    此时门口已陆陆续续地聚集数人,都拢着手与掌柜的围观着说笑。杨九命得了掌柜的首肯,转身来到柜台下取酒。他没去倒那四文一碗的劣酒,却有意倒了三十文一碗的好酒,用热水烫足,小心翼翼地托盘端出去,一滴不洒地放在孔惟道身前的门槛上。

    对方见到酒碗,眼中才总算有了几分生气,从破衣口袋里摸出四文钱来,一枚一枚放在杨九命手里。杨九命见他满手污迹,指甲中还有泥,当即明白对方正是用双手一点点爬来的,心中蓦地一抽,原本想逐一询问的有关行气的疑难困惑,甚至于对此人的简单关心,竟是一句也说不出口。

    孔惟道端起酒碗,抽着鼻子吸了一口,随即护宝贝似的捧在手心里,先是闭着眼趁热抿着,之后又小口饮着,待酒碗见底,他才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倚在门边百味杂陈地嘀咕了一句,杨九命支着耳朵听清了,乃是“朝闻道,夕死可矣”。

    酒干碗空,再无留恋,于是孔惟道便在众人的说笑声中,半身坐着用双手艰难地爬行,从杨九命的视野里慢慢地消失了。

    自那以后,孔惟道再未出现过。

    大多数人都相信他已死,但也有人唱反调认为他乃是太阴练形,先死后生,如今已外出仙游去了。然而大家对孔惟道究竟如何似乎本无所谓,连掌柜的也不再提那十九个欠着的铜钱了。

    也是从那以后,杨九命蓦地对修仙悟道不存痴想,只想踏踏实实地做个平民百姓,娶妻添子,生老病死,于这万丈红尘中随波逐流。

    然而归尘真人李扶风的不期而来,却又一次改变了杨九命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