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武侠仙侠 » 暮仙记 » 第2章·归尘真人李扶风

第2章·归尘真人李扶风

    是日天朗气清,风和日丽,杨九命正在亨来酒家门口埋头扫除,却不想转眼间四周一暗,再抬头时只见乌云密布,耳畔落雷纷至,不一会儿雨点便落了下来,由疏转密,由缓变急,顷刻间已是大雨瓢泼,水气氤氲,人们争相避雨而去,街面当即为之一空。

    掌柜的唉声叹气,小声抱怨这突如其来的大雨影响了生意,无所事事的杨九命心想这大雨来的真是蹊跷,转念间又想起这几天是什么日子,旋即恍然大悟,暗自摇头苦笑起来。

    是啊,诸仙昼行,可不就是这一两天的事嘛!

    按说如此盛事奇景,必引万人空巷、士女争观,酒家理当座无虚席、人头攒动才是,甚至于临窗凭轩的雅座供不应求皆已订讫才属正常。然而殊胜镇中的家家户户,谁不是留在宅内门前焚香设案,举家朝拜观瞻,更盼着天上云端洒降一二恩泽于屋宅之内,自此消灾辟邪、增运添福。因而每逢这个大好时日,亨来酒家反倒是门冷客稀,生意萧条。

    他正望着檐角如丝的雨线发呆,忽然看见一个浅淡的身影出现在朦胧的雨雾之中。

    杨九命定睛细看,逐渐瞧清楚那是个外表三旬上下的出尘修士,胯下骑着一头牛犊般大的细角山羊,正徐徐行于街道上。

    那修士面如冠玉,颌下无须,鼻挺口丹,眉朗耳阔,五官清秀宛如妙笔勾画,一双丹凤眼晶莹剔透似能流光溢彩,端的是如圭如璋,令人不免心生自惭形秽之感。

    然而杨九命却没心思感慨此人的仪表非常,也无心介怀造化不公厚彼薄此,因为眼下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的鬓发衣衫发愣。

    这般大雨滂沱,修士连一张油纸伞都没撑,浑身上下却干干净净并无一处打湿凌乱,仿佛这风驰雨骤与他毫不相干。

    他就那么慢悠悠地骑羊穿街而来,宛如是从一幅雨景画卷中施施然走出的神仙人物,施施然而至酒家门口。

    要一步登阁了。

    站在门口的杨九命心中默念道,情不自禁地隐怀期待:亨来酒家已有数年无人踏足三层阁楼了。

    “小二哥,难道不招呼我进门吗?”修士翩然下得羊背,足尖点地悄然无声,却不朝三层阁楼望上一眼,反而径直来到杨九命面前,莞尔一笑道。

    “啊?仙、仙长可是要进店小坐?”杨九命一时不明所以,有些发愣地杵在原地。

    “不错。”

    “那、那您该去三层啊!小的一个凡夫俗子,可服侍不了您啊!”

    “此言差矣”,修士淡然道:“我不去三层,麻烦小二哥在一层给我寻个位子就好。”对方声音清朗如金玉铿锵,竟是说不出的悦耳顺心。

    杨九命忍不住从上到下将这个和蔼可亲的修士又打量了一遍,心中既是诧异又是好奇:看他方才遮蔽风雨的神奇手段,也不是孔惟道那般修为尽失的“破落户”啊!怎么好端端的放着三层阁楼不去,偏要违背常理来这泥腿子厮混的一层消遣啊!

    暂且将满腹疑惑搁在一边,杨九命赶紧朝门旁欠身一让,堆起笑脸道:“嗯、哈,既然仙长有意,快里边请!至于您这仙骑,小的这就牵入后院好生照料!”

    “天还下着大雨,就不劳小二哥辛苦了。”修士摇头轻笑,说罢探指朝那细角山羊额心处轻轻一点,倏忽之间那牛犊大小的山羊竟化作一张巴掌大的剪纸贴在对方指尖,随即被修士收入袖中。

    杨九命一时目瞪口呆,感叹眼前这位看似年纪轻轻的修士果真是世外高人啊!裁纸化物,自己平生还是头一次见识这等神通法术!

    “仙长想在哪里落座?”压住心中激动与惊骇,杨九命引着对方入内,打起十二分精神,毕恭毕敬地招呼着。

    “既然店内无人,我便选在窗边坐下吧。”那修士双目四下一扫,指着窗旁背雨的一处座位答道。

    “好咧!仙长请坐!”

    待对方正襟落座,杨九命先是卖力地用手巾将桌面擦得锃亮,又连跑带颠地端来茶壶碗碟,娴熟利落地沏了碗热茶后,忽然有些犯难。

    掌柜的昨夜算账熬了半宿,眼见雨势不减且店中无客,不觉倦意上涌,适才对伙计们嘱咐几句后便到后面打盹去了。另两个耍滑的伙计见状也不知跑到哪里躲清闲、观胜景,整个一层阁楼目前只有他与修士两人相处。除了之前沦落为凡人的孔惟道外,杨九命压根就没跟这些高高在上的修士散仙有过丝毫接触,更遑论是招待眼前这位雨不湿衣、裁纸化羊的神仙人物了:不是说这些天上人、云中客都是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的吗?

    那眼下自己又该如何做,才能伺候好这位仙长呢!

    “客、仙长,您打算来点什么啊?”杨九命思来想去也没个头绪,索性不管这些规矩门道,一视同仁地问道。

    “贵店都有什么饮食?”

    “这个嘛,天上飞的,山里跑的,水下游的,小店不说应有尽有倒也差不多,却不知仙长有何忌口或偏好啊?”

    “入乡随俗,百无禁忌。请小二哥替我拣店中拿手的菜品来四样,再给我上一坛陈酿的好酒,嗯,记得备两副碗筷。”温声煦语说罢,修士便端起茶碗啜饮起来。

    “得嘞!我这就给您布菜!还请仙长稍后。”杨九命心里愈发觉得此人与众不同:这荤素不忌、好酒好肉的模样,可看不出有半点仙风道骨的意思啊!

    这位仙长还真是入乡随俗,百无禁忌啊!

    待杨九命跑至后厨交代完毕,又取出一坛陈酿数年的仙醪酒回来,修士正临窗自沏自饮,好不惬意闲适。杨九命也不敢随意打扰对方,将碗碟筷子一并摆好后,便转身去传菜的窗口守着。

    虽说距离午时还早,后厨起灶不免慢了些,但食材都是现成的,厨师也是行家里手,因而不一会儿四样菜品便已出锅:白片鸡、酒蒸鲈鱼、芋煨菜心、八宝豆腐,被杨九命逐一端上酒桌,一时间香气四溢、色味俱全,看得人食指大动。

    “真是好滋味!”修士逐一品尝过菜品,细细咀嚼之余不禁颔首称赞。

    “小店承蒙仙长褒奖,不胜荣幸!”杨九命客气地回答着,心底情不自禁松了口气——尽管修士看上去平易近人,然而跟这些神通广大的异士奇人打交道他还是提着千百个小心,生怕稍有疏漏就吃不了兜着走。

    “一人独饮甚是无趣,小二哥既不忙,不妨坐下来陪我吃酒吧!”连饮三杯后,修士忽然按住正替其斟酒的杨九命的手,作势邀请道。

    “啊?这,小的怎能与仙长同席,可不敢受您如此好意!再说这也不合店里的规矩,使不得,使不得啊!”杨九命闻言一呆,随即受宠若惊地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尽显诚惶诚恐之态。

    “不然,这一桌酒菜我一人独享不完,何必就此浪费呢!我说过一人独饮无趣,你既然身为店中伙计,客有所请,力所能及之内总该尽量成全不是?不过是邀你坐下来饮酒闲聊几句,这要求不过分吧?呵呵,若是怕被旁人发现会受责罚,这一点你倒无须担心。你家掌柜眼下正睡得熟,若无人唤醒,少说也要再睡半个时辰。至于其他人嘛,实不相瞒,这周围百步内但有风吹草动,我都心知肚明,方才你也见识过了我的手段不是!若是有外人入内,我自会预先提醒保你无事,如何?”

    “这……”杨九命犯难地咽了口唾沫,他已然感受到对方温和语气中散发出的不可抗拒,于是他稍作踟躇便知趣地坐了下来,“既然仙长如此说,这等美事小的就却之不恭了!嘿嘿——”

    “小二哥真是爽快,来!你我同饮一杯!”修士满意地举起酒杯。

    “小的敬谢仙长!”杨九命赶忙斟酒举杯,随即仰头一饮而尽,一时喝得急了些,几乎呛着。

    “慢些,慢些。来,吃点东西压一压。这白片鸡肥腻恰到好处,这酒蒸鲈鱼更是鲜美嫩滑,至于两道素菜味道也开胃宜口,小二哥果然选得好菜样!”

    “咳咳,嗯,承蒙、承蒙仙长夸奖!那小的、小的不客气了!”杨九命抚拍着胸膛咳嗽了几声,受宠若惊地捏着筷子,在修士殷切的目光注视下将四道菜挨个尝了一遍,只觉唇齿留香,味蕾生津。饶是他在酒家干了这些年,却不曾如后厨的老油子们那样瞅眼不见偷食几口,往日里不过是借着端菜的功夫用鼻子狠狠吸几口香气解解馋涎,何曾想到自己竟会在这种情景下初尝鲜肥滋味。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因修士随性亲和,举手投足全无清高桀骜之气,倒似一位率性洒脱的雅士豪客,杨九命渐渐没了拘谨,几乎忘记了对方是何等身份,说话也越发大胆自然。

    “哎呀,小的疏忽只顾酒菜下肚,敢问仙长名讳?”

    “俗姓李,名扶风,自号归尘。”

    “听仙长名号便知不俗!”杨九命不失时机地挑指赞道。

    “呵呵”李扶风付之一笑,“小二哥怎么称呼?”

    “小的姓杨,贱名叫九命。”

    “寿久命长的久命?”

    “不是,不是,是九条命的九命!”

    “哦?此名却不常见,这背后莫非有什么缘故,不知小二哥愿说否?”

    “嘿嘿,其实也没啥。不瞒仙长,我原本是个不知生身父母的遭弃孤儿,侥幸被一对路过的杨姓夫妻——就是我爹跟我娘,好心收养。本来呢,一个不足月的婴儿被丢在道边草窠里,十有八九是死路一条,幸亏襁褓旁有一只红纹大黑猫蹲守着喵喵叫个不停,小的这才能被爹娘发现抱回家中。民间不是有个说法称猫有九条命嘛,我爹娘觉得这事不寻常,索性就给我取了九命这个名字!一是说我命硬图个吉利,二是叫我感念那只红纹大黑猫吧!”

    “哦,想不到小二哥竟有这般身世!所谓青而有赤色者为玄,玄猫辟邪,嗯,那只红纹黑猫后来如何,你可曾见过它?”李扶风神色中不免流露出几丝兴致,看向杨九命的眼神也有些许异样。

    “唉!我是没见过什么红纹黑猫啦!都是我爹娘自小念叨的,说什么我是仙灵庇佑命不当绝,此生必有富贵福报。只不过富贵福报没盼来,祸事倒是后脚挨着前脚!先是家里被大户欺压丢了糊口的土地,后来幼弟又害病久治不愈,家里能典的、能卖的都典卖了,开方抓药又欠了一屁股债。待到幼弟病情刚有些起色,殊胜镇又闹起瘟疫来,爹娘及幼弟都相继殁了,独我一人侥幸逃过一劫,在这亨来酒家做工还债,或许真的是我命硬不易死吧!”杨九命扭脸望着窗外的雨景,黯然自嘲道。说也奇怪,他竟会如此轻易又坦率地跟仅有一面之交的对方谈及自己的身世遭逢。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人生四时,冬往春来,勿以眼下炎凉介怀。所谓后福不是不报,或许只是机缘未到!”李扶风轻叹一声,好言劝慰道。

    “嗯,愿如仙长所言!也怪我多贪了几杯,嘴上没个把门的,尽说些鸡毛蒜皮的俗气话!唉,其实这世上比我苦比我惨的比比皆是,我好歹还有份营生,日子虽清苦总还有个盼头,但愿自己能早些还清欠债,攒点余财能娶个媳妇儿,过上有油水儿的日子!”

    “霁日青天,倏变为迅雷震电,疾风怒雨,倏转为朗月晴空,气象何尝一毫凝滞?太虚何尝一毫障塞?人之常心,正当如是。我道世间滋味唯在一个‘淡’字,世间性情唯在一个‘真’字,小二哥能知足常乐实属难得!来,我敬你一杯!”

    “嘿嘿,不敢当仙长夸奖!我不过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敢存非分之想罢了!正如我终日食麦饭豆羹,不想托仙长之福,竟能尝一尝这鲜肥美味,怎不欢喜,怎不知足!”杨九命见状赶忙端杯逢迎,不失时机地恭维一句。

    “嗯。”李扶风会心一笑,夹菜入口细嚼慢咽着。

    “仙长,恕我多嘴一问:试想以仙长大驾,为何放着三层阁楼不去,反倒屈尊与我一个跑堂儿的在此吃酒呢?这,这不合您的身份吧!”杨九命一杯下肚,斟酌一番后将久藏于心的疑问和盘托出。

    “呵呵,小二哥此言差矣!”李扶风轻轻摇头,随即探指在桌面上虚勾淡画:“你唤我一声仙长,可仙字拆开乃是‘山’、‘人’二字。山中人纵然远避红尘,内疾不生,外患不入,可戴天履地身圉四合八荒之中,说来说去总归是人啊!既具人形,自然要食烟火,循世俗,近民情。至于那三层阁楼——哼,无功受禄,目无下尘,内中又……唉,所谓‘圆凿而方枘兮,吾固知其龃龉而难入!’既然彼我两厌,我看不去也罢!”一俟提及三层阁楼,李扶风眉宇间骤然浮起一层嫌恶之色,语气也不免转冷,举止落落自殊似不肯与登阁之流为伍。

    “仙长真是、真是……那个卓尔不群啊!”杨九命乍听之下不由一愣,勉强堆笑之余搜肠刮肚挤出回话,暗中却心惊肉跳。

    这位李仙长简直是狂悖乖谬,竟敢一反天经地义之词,口出惊世骇俗之语!

    祸从口出,自己还是多吃少说为妙!

    “雨,要停了。”

    此时李扶风把杯浅酌,蓦地眉梢轻挑,并不曾朝窗外望去一眼。

    杨九命正分心琢磨着,闻言不禁探头朝窗外看去,果见雨幕渐疏,倏忽后垂丝尽收,不一会儿即云散天晴,快得好似行云布雨的龙王爷得了某人吩咐,急匆匆收去神通摆尾而去。

    “仙长果然道行高深啊!”杨九命心悦诚服地感叹。纵然他并不知晓裁纸化物与掐算晴雨究竟孰高孰下,但毫无疑问今日是大开眼界了。

    “布雨洗尘,擅改天时,彼辈终是陋习难改啊!既然自视超凡脱俗,为何反倒沾染了一身俗气?真是自欺欺人。”李扶风意有所指地哂笑道:“小二哥,一会儿你我可观戏聊佐杯酒。”

    “啊?……哦!”杨九命初听未明其意,随后反应过来这所谓的观戏究竟看得是哪一出。

    三年一期的诸仙昼行,就是这位李仙长所指的下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