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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花绣和尚空愿

    光阴似箭,一晃眼与李扶风别过已逾半月,杨九命仍按部就班地在亨来酒家做着跑堂伙计,生活平铺直叙,波澜不惊。

    这一日午间人来客往好不热闹,他正忙前忙后地照应着,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店门口。

    “杨施主,贫僧又来贵店叨扰了!”说话人声音浑厚粗重,八尺之躯生得膀阔腰圆,身披袈裟,足履芒鞋,臂胸裸露处显出墨青花绣,额顶短发寸许,一张方阔脸上神色非常,隐隐似有宝光流动,双眉如箭斜飞入鬓,令人过目难忘。

    “这不是空愿大师嘛!”杨九命趋步笑迎道:“今日来店还按老规矩?”

    “正是,还是杨施主识得贫僧啊!”空愿和尚连连点头,在店中西角一处空桌前坐下,笑呵呵道:“来十五碗阳春面,一碟腌萝卜。”

    “好咧!请大师稍候。十五碗阳春面,一碟腌萝卜!”

    于是各桌食客不约而同地扭脸朝花绣和尚瞧去,更有甚者交头接耳道:“空愿大师一来,今天又能开眼喽!”

    “可不是嘛,上个月不巧没看上,我在店里已连蹲了三天,这次说什么也得看过瘾!”

    “喂,他张口要十五碗阳春面,这是几人的胃口啊!这和尚要干什么?总不至于他一人吃掉吧?那还不得撑死几回啊!”

    “空愿和尚鼎鼎大名,你连他都不认识?哎呦,人家就是在镇外凿石壁刻佛像的那位大师啊!十五碗阳春面怎么了!人家大肚能容,别说是面,一会儿就是汤也给你喝个精光!”

    “这、这可能吗?”

    “呵,你还别不信,等着瞧好吧!”

    众食客正翘首以待,杨九命已端盘将一碗阳春面和腌萝卜放于桌前,空愿和尚先是低头对着热气腾腾的面碗一阵深吸猛嗅,再用食箸轻挑起一根面条“呲溜”一声嘬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大口咀嚼起来,紧跟着便运筷如飞,好一阵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就连面带汤吃了个底朝天。

    空愿和尚才撂下空碗,杨九命已端着三碗阳春面及时赶来添补,于是和尚也不客气,头也不抬,甩开腮帮继续“啼哩吐噜”地吃面,就着腌萝卜吃得有滋有味,惹人垂涎。

    “这可吃光三碗了!他怎么跟没事人似的!”

    “才第三碗你着什么急啊!少见多怪!”

    “第七碗了!啧啧,大师吃得真香啊!我说小二,也给我来一碗阳春面!”

    “我也要一碗!”

    忍不住馋涎的食客们相继嚷着吃面,掌柜的窃喜之余干脆亲自撸起袖子到后厨帮打下手,而杨九命好似打转陀螺般往返不停,一碗接着一碗端面供空愿和尚大快朵颐!

    等到桌子上的空碗摞高足可齐眉之时,和尚才意犹未尽地拍拍肚皮,舒舒服服地打了个饱嗝,擦一擦额头上细密的热汗,半眯着眼睛歇息。

    “十四碗,一点儿没剩!我的老天爷哟!”

    “嘿嘿,我今天果然没白来!瞧着真过瘾,比自己吃都香啊!”

    “大师,第十五碗,请慢用!”杨九命将面碗郑重其事地摆在和尚面前,如释重负之余,他收腹长吐一口浊气,转身时习惯性地翻掌结印,运息周天。

    “杨施主且慢!”空愿和尚余光一扫之下,忽然开口将他叫住。

    “大师,怎么啦?”

    “杨施主方才手上动作,莫非是在翻掌结印?”

    “啊……这个,大师恐怕误会了!”杨九命心里暗自叫苦,面上却故作镇定,堆笑搪塞道:“我之前偶然见着旁人做这手势,自己觉得有趣,便仿学了几手耍着玩的,大师说的什么结印,我哪里会懂啊!”

    “哦?”空愿和尚似笑非笑地盯着眼前的小伙计,冷眼环顾四下,缓缓颔首道:“倒是贫僧多管闲事了,杨施主勿怪。”随即他专心食面,不再言语。

    杨九命暗道一声“疏忽”:这段时间自己一心修炼几乎废寝忘食,然而一日做功三千遍毕竟耗时太久,致使他不得不在做活之余见缝插针,不想竟被明眼人瞧出其中端倪。他虽对空愿和尚素怀敬重,但本着不欲节外生枝之心,终是选择将其隐瞒过去。

    对违心向和尚扯谎一事颇感歉疚,背过身去的杨九命无奈叹息一声,紧跟着三步并作两步,端着托盘逃也似地转去招呼其他食客。

    第十五碗阳春面吃罢,空愿和尚用蒲扇般的大手一抹油腻腻的嘴角,心满意足地将饭钱拍在桌上,又斟茶牛饮几杯,待众食客都各自吃喝不再注目,这才起身大步朝店外走去。

    趁着与杨九命擦肩而过的间隙,空愿和尚忽然偏头压低声音道:“杨施主何必瞒着贫僧!没想到李扶风这痴儿竟会传道于你,所谓‘缘’之一字,真是妙不可言啊!”

    “啊?大师怎么……”

    “杨施主若心怀疑惑,今夜鸡鸣时分贫僧于迷心桥上恭候。”

    “大师……”

    “一切众生,从无始来,迷己为物,失于本心,为物所转,故于是中,观大观小。若能转物,则同如来。身心圆明,不动道场。于一毛端,遍能含受,十方国土……”空愿和尚双手合十,口中诵经阔步而去,只留下杨九命满肚子震惊迷惑羞愧好奇,呆立于原地不动,直到被另一伙计推了一把才醒过神来。

    鸡鸣时分未到,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成眠的杨九命早早自酒家后院翻墙而出,借着皎洁月色一路穿街过巷,匆匆赶至镇中街口的迷心桥。

    而空愿和尚早已立于桥中央,月下袈裟如披银霜,无风自静,不知已等候多久。

    “恕我来迟一步,请大师见谅!”

    “贫僧相约先来,杨施主如期而至,何及见谅?”

    “大师,您与、与李仙长相识?”

    “数百载情分,如何不识!”空愿和尚笑道:“这痴儿入魌䰣山前还来寻见贫僧,可贫僧竟不知他会收你为徒,真是阴差阳错啊!你所学手印唤作***,分荣、辱、得、失、苦、乐、悲、欢八式,乃三百年前一高人所创,因种种缘故禁传于世,几至消踪匿迹。偏他李扶风痴心不死,孤心孤诣继此绝学,又冒天下之大不韪私传于你,当真是执迷不悟啊!”

    “***……”杨九命低声念着,心中疑惑更甚,怯怯问道:“大师,李仙长为何授***于我?”

    “其中原委,贫僧只知一二,不好妄言。但杨施主随他入道,可谓因缘际会,善莫大焉!南无阿弥陀佛!”空愿和尚口诵佛号,话里话外似另有隐情,杨九命正欲深问,却见对方忽然须眉勃然如怒目金刚,探右臂直奔自己肩头抓来。

    事起仓促,桥上狭窄,杨九命根本无暇也无处躲闪,当即被和尚抢入怀中,与此同时空愿和尚奋左掌当空一击,杨九命只觉背后恶风如刀,耳畔轰然作响,不知何物已被和尚一掌击飞。

    杨九命瞠目失色,只见街角一幢楼阁顶端正立一骇人妖物,其高九尺许,通体青靛,背生赤翼,肩有四臂,虎身羊蹄,牛头狼吻,双目无睛只有两道磷火冷焰燃烧,更兼利齿钢爪寒光森森,令人望之胆寒。

    “大胆妖孽,竟敢于贫僧面前逞凶作恶!”空愿厉声大喝,将杨九命翼护身后。

    “嗷呜——”那妖物狼嚎般嘶吼,振翼凌空疾如鹰隼,四臂各作爪、拳、劈、刺,朝两人张牙舞爪狠狠扑来。

    “不自量力!”空愿和尚冷笑一声,手结不动明王印,身前金光乍现,俨然有一虚影金莲展瓣盛放护在两人身前。那妖物来者不善,却拿这虚影金莲毫无办法,三番四次撞来砸去皆难破其分毫,好似碰上铜墙铁壁一般不得近身。

    “嗷呜——”那妖物怒不可遏又是一声恶嚎,挥翅倒飞出数丈之外,忽然四臂交抱,利爪扎入肉中当即黑血四溢,继而筋肉膨胀以致身形增大半圈,再度恶狠狠朝空愿和尚扑来。

    “杨施主,趴下!”那妖物利爪沾染黑血,虚影金莲被其一触即如冰消雪融,空愿和尚见势不妙,当机立断摆双拳疾如雹雨,全无惧色地与妖物搏杀在一处。

    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双方恶斗不过十几招,妖物已尽占上风。空愿和尚为庇护杨九命硬是半步不退,纵是如何疾闪巧避,终究被妖物揪个破绽擒拿双臂以致动弹不得。眼见有机可乘,妖物立时凶焰高涨,余下双臂一削脖颈,一掏心窝,直取空愿和尚性命。

    杨九命虽抱头缩在地上,却圆睁双目瞧得一清二楚,心中又急又惧正欲惊呼,却见空愿和尚狡黠一笑,通体墨青花绣竟似活了般陡然间离体化形,化作一个三头六臂、凶神恶煞的巨怪,将那妖物缚臂折翅、封口索颈,拎雏鸡般死死降伏。

    空愿和尚趁机反手扣住妖物双臂,口中念咒不休,顷刻间两道无名青焰自其掌间燃起,恣肆蔓延,烧得逃不脱、呼不得的妖物挣扎扭曲几乎变形,其状可谓惨不忍睹。

    待熊熊青焰将其烧得外焦里烂,体无完肤,空愿和尚才松手将妖物尸身丢弃于地,而那三面六臂的凶恶巨怪也由实化虚钻回其肌表,恢复成墨青花绣。

    “大师,这、这是什么妖怪?”杨九命好一会儿才战战兢兢地爬起来,惊魂未定地盯着妖尸。

    “此物名为凶疾鬼,”空愿和尚怀中掏出一卷经书,撕下其中空白一页覆于妖尸身上,只见偌大尸骸顷刻间灰飞烟灭,无数灰烬碎末化作寥寥数行字迹印在纸页上,“有眼无珠,有形无魂,这凶疾鬼乃是众兽尸骨炼化而生,昼隐夜出,凶残嗜杀,专擅谋害杨施主这等修行异类!”

    “啊?”

    “李扶风在你肩上施下敛魂符以藏息匿气,能瞒过诸仙法眼,却避不开凶疾鬼的无遮妖瞳。以他那般玲珑心窍,只怕早看破殊胜镇的伏魔驱鬼大阵并非天衣无缝,每月朔望鸡鸣时分或有漏网之鱼潜入行凶。贫僧在此凿石刻像,既食一方水土,自会来坐镇降妖!他之所以未替杨施主施驱鬼咒护身,恐怕并非百密一疏,而是吃准贫僧绝不会见死不救,正中其下怀吧!这痴儿为拖贫僧入这一趟浑水,可谓是处心积虑啊!时也命也,贫僧终难置身事外,罢了罢了!”

    见杨九命听得云里雾里,空愿和尚从地上拈其纸页掸了掸,苦笑道:“杨施主,不妨看一看纸上字句吧。”

    杨九命迟疑片刻,壮着胆子接过纸页,借着月色贴至眼前细看,只见其上数行文字除记叙凶疾鬼形貌来历之外,文末还有一句写道:

    平妖非巧遇,驭鬼是人心。

    “这本《括异窥管经》不仅能消尸化骨以辩物识异,更能借之初窥前因后果,此寥寥一语虽难尽道事情始末原委,却也管中窥豹,能略见一斑。这凶疾鬼之所以能趁虚而入,实蓄谋而非偶然,始作俑者一计不成,恐难善罢甘休,为避灾殃,杨施主不可不慎啊!”

    “这、这可如何是好?我杨九命区区平民百姓,怎会惹上如此祸事?”

    “呵呵,杨施主可知凶疾鬼因何对你痛下杀手?”

    “请大师指点迷津!”

    “此事皆由李扶风引你入道而起,”空愿和尚轻叹一声,缓缓道:“按说杨施主既无仙骨又无灵根,与修仙本是云泥殊途,然而看似无路,实则另有蹊径。杨施主谨遵李扶风所授之法勤修至今,已初筑灵台贯融天地精气,自此凝神炼体,登行仙途已再无障碍。可杨施主毕竟跋足蹊径,与身具仙骨灵根者迥然不同,否则也不会招致凶疾鬼觊觎。之所以遭此无妄之灾,皆因李扶风所行名曰归尘道,可追根溯源,实则是三百年前天人宗遗传。所谓天人宗,乃是罗金庭尘刹老祖座下爱徒——灯禅子玄衍所创,因其所修道法悖逆伦类,惊世骇俗,甫一问世即为仙凡所不容,上至碧落,下及黄泉,汹汹卫道者莫不对其深恶痛绝。虽蒙千夫所指、万人唾骂,可玄衍却一意孤行,更与魔女空情妖姬私合而自甘堕落,终致尘刹老祖大义灭亲,以‘生灭涅槃掌’清理门户,天人宗自此绝迹,其事迹亦成仙凡禁忌。不过天人宗毕竟影响深远,众神诸仙深惧其余毒难尽,常恐其死灰复燃,故而三百年来防患甚严。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凶疾鬼虽属邪祟,却是搜山捕海、剿杀异端的不二之选。”

    “怎、怎会这样?大师,我虽有心修仙,却万不敢触碰禁忌,对什么天人宗、归尘道等等都毫不知情,只当师、李仙长能引我这凡夫俗子入道,这才误入歧途啊!他、他为何将这般邪门歪道传给我啊?大师救我,救我啊!”

    “杨施主莫急!李扶风虽逆流悖行,却绝非奸邪歹恶之辈。实则玄衍与天人宗也并非……唉,此事说来话长,牵涉甚大,仓促间告知杨施主实在有害无益,暂且不提。至于那痴儿因何传道于杨施主,实是因果造化使然,只可惜天机不可泄露,恕贫僧三缄其口!”

    “即便如此,可我今后当如何是好?”

    “随遇而安,顺其自然。杨施主既已入道,励精慎行即可。待杨施主炼骨铸根后,便与寻常修行者一般无二,纵然是凶疾鬼的无遮妖瞳也分辨不出,今后弱水三千任君瓢取,是否投身归尘道皆随杨施主自便,想李扶风必不会强人所难。而他之所以涉险深入魌䰣山,正是欲寻一件助人炼骨铸根的稀世法器——混仙天茧绫。在他寻宝归来之前,为避不测之虞,暂且委屈杨施主随贫僧修行一阵,可否?”

    性命攸关,杨九命哪还顾得上其它,自然是千肯万愿。然而感激之余,他心中疑窦却不减反增,种种惶惑聚而难散,可惜无论他如何追问,空愿和尚只道“时机未到,贫僧不敢妄语,个中原委,杨施主早晚会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