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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诸仙昼行

    无须两人静候多久,须臾间窗外灵光缭绕,瑞霭纷纭,鲜花团簇如雨,香风排阵似雾。但见天上祥云滚滚中赤羽翠幢、金伞紫盖等仪仗遥遥在望,又有舞鹤翔鸾、飞龙走凤等鸟兽栩栩在旁,耳畔天籁如莺啼泉咽、金敲玉碎,紧跟着天尽处霞光万丈、霓虹泼染,诸路仙修神祇粉墨登场,各显神通:望风头,有赤脚健儿独立桅顶,驭宝船凌风渡;有黄袍道人安坐背垫,骑黑虎凭虚跃;有素衣仙姑轻挽青丝,驾彩鸾信天游。眺云端,有短衫豪客御剑飞天,负手长啸;有鲜衣公子怒马行空,对酒当歌;有白面书生骑驴倒走,执卷清吟;有金甲将军健步虎行,提刀大笑。看天上,紫髯壮汉横吹筚篥,冰肌玉人反弹琵琶,垂髫童子怀抱锦鲤,鹤发老翁手牵狻猊……杨九命看得眼花缭乱,激动得浑身发抖,而李扶风却正襟端坐,间或斜眼一瞥,不动声色地将所有喧嚣绚烂、一切奇观盛景收入眼底,风轻云淡。

    “真美啊!”蓦然间,杨九命的双眸好似磁石吸铁般被一袭倩影牢牢吸住,再也挪不开方寸,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嗯,无愁天女天姿国色,少年慕艾……小二哥莫非心动了?”李扶风见杨九命眼珠子几乎脱眶而出,不禁抿嘴一笑,有些促狭地揶揄道。

    “仙长真会说笑!我一个丢在人堆儿里毫不起眼的小伙计,能一睹天女芳容已属大幸,哪敢想什么癞蛤蟆吃天鹅肉的美事!只是赞美、赞美而已!”杨九命刷一下涨红了脸,把双手摆得好似风车团扇,着急忙慌地辩解。

    “正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有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小二哥倾慕无愁天女又何妨,说不得缘分线牵,阴差阳错之下蒙佳人垂青,一亲芳泽也未可知!”

    “就算仙长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存这非分之想啊!”杨九命哭笑不得道:“真有这等好事,怕不是太阳打从西边出来吧!”说罢他又情难自禁地抬头望去,可惜芳踪已不知何处去。杨九命心中不免怅然若失,仿佛普天的光怪陆离、神术仙法都不及惊鸿一瞥中她的一袭倩影,不如那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的倾世容颜。

    “不过啊,”回味之余,杨九命忽然蹙眉轻叹道:“仙长只当我是胡言乱语。这无愁天女美则美矣……可惜少了一丝生气,总觉得有些呆板冰冷,让人觉得遗憾。”

    “小二哥真是慧眼独具!”李扶风拍掌而笑:“此言极是,极是啊!其实这诸天形色,又有哪个不是少了人情人味!俯瞰人寰稍久,即觉云下皆是蝼蚁,再无众生平等、饮水思源之心。只是那些伪君子擅于惺惺作态,倒是无愁天女不加矫饰,小二哥又瞧得格外仔细,故而一语道破天机!哈哈,有趣——”

    “仙长又来笑我!”杨九命摸着后脑勺嘿嘿讪笑,继而试探道:“恕我好奇,莫非仙长与无愁天女是旧识?”

    “姑且有些渊源吧。”李扶风意味深长地颔首,“屈指一算,彼此当有百年未见了。”

    “百年、咳……还真挺久的啊!”杨九命差点咬到舌头,愈发感慨人仙有云壤之别。

    “小二哥,”李扶风双目如炬,肃然直视杨九命,一板一眼道:“仙者修身求道,穹宇之间自有康庄,修行之法不在其外而在其内,不在其上而在其下,正在这酸甜苦辣、悲欢离合之间。然则方今之世,愚行之辈舍近骛远,浅识之徒舍本逐末,竞循旁门左道而不自知,专修恶法邪术而不自愧,据山灵水泽、天材地宝仍贪得无厌,以万人为炉鼎以成一人之道,寄食于黎民黔首却又视芸芸众生如草芥!所谓仙风道骨之下却是藏污纳垢,龌龊丑秽,所行所为皆与大道真意南辕北辙,更兼混淆视听,欲以一叶障天下之目,以一丸充万物之耳,黑白颠倒蛊惑众生,哼,委实可恨!试想若非有一二层阁楼安于其下,那高高在上的第三层岂非是空中楼阁?可笑为仙而不仁,为人而不义,行虚作伪,损人利己,何其谬哉!”

    “这,仙长高论,令我耳目一新,好似提壶……对,醍醐灌顶!可惜我见识浅陋,只知仙长之言说得痛快,说得解气!恕我不才,愿敬仙长一杯!”饶是杨九命已知对方可谓狂徒异类,闻听其言也不禁愕然良久。他先是白日见鬼般反复打量着李扶风,简直不敢相信如此离经叛道之语竟出自堂堂修士之口,然而对方字字句句却又直抵他肺腑衷肠,又令他深感共鸣,扬眉吐气:纵使话中部分内容叫人听来似懂非懂,自己对什么“修行之道正在酸甜苦辣、悲欢离合之间”也不以为然,但渺渺天地之中能有一人替亿万喑哑发不平之鸣,视这天经地义、亘古以来的尊卑之别、人仙之殊如陈泥朽木,将那些高不可攀的仙修神祇痛快淋漓地贬驳一番,实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怎不令人畅快舒坦!

    故而杨九命一时心旌招摇百念俱生,除对李扶风好感倍增之外,更有一份尊崇仰慕之情油然而生。

    “可惜世人皆道神仙好,哪怕同流合污,但有门径可入,谁又不是趋之若鹜、争得头破血流!说什么修行之法正在这酸甜苦辣、悲欢离合之间,可谓是痴人说梦吧!小二哥正做如是想,是也不是?”

    杨九命面色一僵,几乎不敢与李扶风直慑人心的灼灼目光对视,臊眉耷眼地点了点头。

    “嗯,这也不怪你!欲于红尘泥淖、饮食男女中修正果求圆满,乍一听来确如缘木求鱼。若非得师尊点化,我也万难参悟此意!想当初我昧于大道,还不是如你般奉糟粕为圭臬,视圣谛为异伪,抱残守缺以致执迷不悟!幸有师尊以身证道,振聋发聩使我盲目复明,方能返璞归真,重归大道,几经摸索修行,而今方有小成,然而……可恨浮云遮日,无奈皮里阳秋。我之所以自号归尘,即是由此而来。”眼见李扶风神情中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怀念与寂寥,杨九命心中莫名有些触动,愈发感觉这近在咫尺的修士确是位性情中人,与那些目睹耳闻、道听途说的得道卫道者截然不同,竟不由自主地有些相信起他的“胡说八道”。

    “小二哥,你说世人修仙求道,所欲为何?”

    “这个嘛,人人都说成仙能长生不死,不仅无病无灾,更无苦无忧。哪像我等凡人短短几十年尽在苦堆中挣扎打滚儿,到头来也逃不过一个死字。”

    “是,也不是!”神色复杂的李扶风苦笑道:“人有人苦,仙亦有仙忧。所谓修仙,远非一劳永逸之事。凡人孜孜不倦以求无疾而寿,却须经三灾九难,始得入人仙境。其难如徒攀绝险,无数人终其一生止步门径之外,徒以修士自居而抱恨长终。即使侥幸入得此门,迈过人神之堑,眼前仍是万丈泰岳横亘,须渡五厄六劫才能踏入地仙境。其难如踏步登天,若无心精进或半途而废,长则纳元**以求千年续延,短则享五百年寿数而神终体解。其间若有一步踏出,只怕灰飞烟灭再难轮回。设若渡劫飞升得入天仙境,固然能形神俱妙,变化无穷,可每千年仍需历仙蜕劫以合天地之变,其中凶险如赤足蹈火、委肉虎蹊,把多少千年苦行,化作一朝虚幻。为求超脱物外长存不灭,多少仙修不惜杀人夺宝、不耻勾心斗角,功利私欲之心不减凡人分毫,只为多争一二分道运神机以竞天衍。待到渡尽劫波修得神寂,能与天地合真而存,与宇宙消长而生,一相无相,盈损混一,届时沧海桑田只在回首,百年千载恰似一瞬,无欲无求,无物无我,虽无苦无乐,亦不喜不悲,此中逍遥又有几人消受!这般如履薄冰、这般明争暗斗,只为修得此果,难道这就是修仙之人苦苦所求?”

    话音落地无声,于杨九命却如五雷轰顶,以致心潮大起大落:原本自己只知成仙之难,却从不知修行之苦,曾无数次臆想过天上神仙是何其逍遥快活,何其无忧无虑,却不知背后真相竟是如此残酷。

    或是为人好,反是成仙恶。

    “小二哥,你说蜉蝣朝生暮死,可愿倾其所有修炼为人?”

    “应该愿意吧。”心神恍惚的杨九命回答得颇不肯定。

    “可若旦暮之间尽得其乐,又为何执着于百年之期?”

    “……”杨九命一时语塞,只得垂首默然。

    “人于天地亦如蜉蝣,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蜉蝣生死,悬于股掌翻覆之间,而人之福祸,也定于大道乾坤之中。所以我谓修仙,所在不过一个‘争’字!”

    “争?”

    “嗯,争心,争命,争天!”

    “仙长的意思是……”

    “心为形役是以争心,命为时限是以争命,天为强据是以争天!大争之后方可言不争,有为之后方可言无为。我李扶风归尘修行,志在大争,欲继师尊未竟之业,还浩然大道于芸芸众生!”

    杨九命痴呆呆望着对方落语铿锵,竟觉似有一股荡空凌云之气扑面而来,对方虽谦谦静坐却陡然间无峰自高,令人仰而视之,为之神往倾倒。

    “争心,争命,争天……”他喃喃念着,心底冉冉余烬之下那星星点点的滚烫与炽热似正复苏,在血管中逐渐蔓延开去。

    “修行之道正在酸甜苦辣、悲欢离合之间。敢问仙长,此话当做何解?”杨九命故作镇定,可压抑沉寂许久的那颗心却悸动不已。

    “世称仙人有种,非根骨清奇不可,故有‘此身若无天仙骨,纵遇真人莫强求’之说。然此实是滑天下之大稽也!人间烟火气,最扶自在心,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只要心坚志高,秉正行义,有无根骨又何妨,人人皆可修道成仙!惜哉欺世惑众已久,颠倒黑白谁知?”

    “人人皆可修道成仙……仙长此话当真?”

    “小二哥若有志于斯,我便授你心法,不妨自行验之。”李扶风轻描淡写地一笑,神情中却无半点玩笑之色。

    “嗯,啊!?”杨九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耳,食箸失手坠地也恍如未觉。他气喘如牛,眼圆如铃,口中咿咿呀呀几不能言,忽然间猛一起身伏地跪倒,朝李扶风虔心叩拜道:“仙长、不、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我杨九命素怀修仙之心,只恨资质愚钝又无高人点拨,今日能遇到师父实在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简直是求之不得啊!若是师父不弃,请务必授我心法!大恩大德,我就是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尽!”说罢,他即磕头如撞钟,震得地板砰砰作响,仿佛正欲以区区血肉额头撞破一堵铜墙铁壁。

    “九命,快快请起。萍水相逢自有机缘,你若有志修仙,我自会解囊相授,只是咱们有言在先:若你心不诚,志不坚,行不善,心法纵然习学也无半分增益!且此法迥异旁道,一旦入门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更有甚者反受其累!其中利弊,你可想清楚了?”

    “这……”杨九命稍作踟躇,继而把牙关一咬:“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九命只求师父成全!”

    “好!”李扶风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先为你洗髓脱胎以重筑灵台。九命,递左手过来!”

    “是!”杨九命喜形于色,心想: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自己本以为此生与杳杳仙途再无半点瓜葛,不想今日竟有如此奇遇好运,还真是时来运转,天不薄我啊!

    就在他喜不自胜之际,李扶风并指如剑朝其左手掌心处轻轻一点,杨九命只觉如被蝎蛰蜂刺般钻心一痛,不禁“啊”的一声抽手惊呼,定睛细看便见内劳宫已倏地鼓起一个铜钱大小的肿包。

    “哎呦!师父,这、这……”杨九命正待追问对方所为何意,却见那鼓包眨眼间便消肿若无,紧跟着一阵奇痒酸麻袭遍全身,四肢百骸仿佛有万千虫蚁东奔西窜,好在这异感来得快去得急,才使他能强行忍住就地打滚哀嚎的冲动,不至于丑态毕露。

    “因我有要务在身,不可在此盘桓太久,所以略施小技,替你冲关开窍断除灵锢,可谓假我之手以资速成,也是你命中造化。之后一月之内每日吐纳、结印、运化三千次,每遇隘塞则循循渐进,待涌泉至黄庭周行灵气再无滞阻,便是初筑灵台告成。”

    杨九命闻言自然大喜过望,千恩万谢自不待言,而李扶风随后便将如何吐纳、结印、运化亲口相传。杨九命听得聚精会神,任天上诸仙昼行有千般变化、万般精彩也不曾旁顾一瞬,如此专心致志,更兼他悟性不低,待试行至第六遍时已将心法学得差不多了。

    “九命,你已习得其中要领,之后一月内务必勤练不辍,不可轻废,这也是对你心志的一重考验,事关重大,切记切慎。我此来殊胜镇,实为入魌䰣山行一要事,掐指一算来去一月当归。期满之日夜半三更天,你可来镇西五里外的伏魔塔下等我。届时我再授你浑天归元法,助你炼骨铸根,正式捷足登道。此刻已近午时,诸仙昼行即将收场,我也酒足饭饱,为避闲杂不宜久留,就此告辞了!”李扶风说罢,便自怀中掏出银钱放在桌上,离座起身稍整衣袍,抬手于杨九命的肩头轻拍三下,便转身朝外走去。

    “师父所言,徒儿必一字一句牢记在心,绝不辜负师父一番苦心!只是魌䰣山妖邪作祟,虽说凭着师父的本事必能逢凶化吉,但小心驶得万年船,还请师父务必保重!却不知师父何时离镇,徒儿当为师父送行!”

    “修行中人来去随意,不拘小节,九命就此止步,咱们月后再会!”于是李扶风自袖中取纸幻化出细角白羊,继而点足跨坐其背,朝倚门恭送的杨九命挥手作别,骑羊不顾而去。

    此时诸路神仙行罢,天上只剩无数鳞介水族潜游踊跃,倏地有金鲤竞跃化龙,体长十余丈,鳞爪须鬣熠熠夺目,首尾交缠如环聚于中天,而后千百条虬龙吟啸如雷,风云顷刻激变,满天绚烂如烟花般炸裂四散,化作无数风絮花雨、彩蝶萤虫蹁跹而下。

    诸仙昼行,盛极而止。

    整个殊胜镇仿佛从一场黄粱美梦中醒来,掌柜的自厢房打着哈欠慢悠悠走出,抱怨着一觉好睡竟错失天上胜景,随后叉腰喝骂着“该死的猢狲们都躲到哪儿去了!还不滚出来做事!”,气哼哼吵着要扣工钱。

    杨九命立于檐下,抬头望向三层阁楼檐角翼然,心中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