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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堪马牛众生皆苦

    一僧一俗走在崖间。

    耳闻飞湍急下,目视满山苍翠交加,于云雾间俯瞰,众生几如蚁蛭。

    过了盲道山栈,便是狐岐山一带。

    昔年的景色早不复存焉。草木尽萎顿于奇花之下,漫山鲜红夺目,或三瓣,或五瓣,皆是根茎肥硕,气味不祥。

    张小凡收拢伤怀神色,不禁有些咋舌。

    ”这些便是波旬花吗?“

    他看向一旁僧人,月白僧袍,面目清朗,正是法相。

    ”是啊,这十年间,狐岐山方圆百里,突然不间断的生出许多,也不知是何人所种,却害苦了这一带的人畜。“

    法相这十年遵循师命,领着天音寺一干和尚入世救人,几年前,闻听西南狐岐山一带,有无数人离奇生了怪病,药不能祛,医不能治。病发数月,便精神错乱,呜呼而亡。

    穿林越野,错落的镇子、村庄人丁不见,荒芜的像是秽景图画。

    行至又一处镇郊,一个模糊瘦弱的人影正于一段荆棘乱丛下扒拉着什么。

    法相从高处现身,张小凡紧随其后,走近处看,面目仍不细致,但大抵是个孩童。

    极瘦的形影,衣衫褴褛,双臂逡逡的缩抖着。

    法相搭过其肩,孩童转过来乜瞧二人,一张干尸般的面目上,双眼上尽是迷茫。

    而他的嘴里,咀嚼着的渣子如涎水般溢出,黄土的尘色,和着混沌的肉沫,糖浆似的粘在他颚下。

    法相低头看去,已略略腐烂的野兽尸体枯木般横陈着。

    孩童双手如秃鹰的枯爪犹自扒拉着面前的“盛宴”。

    奇花的香气掩盖住了腐肉的臭味,张小凡抬眼望向更远处,田埂上伏着许多尸体,人的、牛羊、鸡犬的,不一而足。

    死亡前的众生一般平等,活着的不过都是得过且过。

    法相抄起孩子腰间,于怀中取出药丸放于孩子口中,面上神色虽是惯常的温和,却隐隐有佛相。

    佛的悲悯,佛的广大,佛的无奈。

    “张师弟,诸般人有诸般的苦难,虽说死生无常,但近年我总算理解人为何有执了,也明了昔年普智师叔为何那般痴迷破解”长生“之道。”

    法相淡淡说着,孩子在他腋下沉沉睡去,如倦鸟一般。

    张小凡悯默。

    “我们做和尚的,求渡彼岸,修道的,一心盼羽化登仙;而那些疯魔的,觊觎柄权睥睨世间,想来都源于恐惧,怨别离、惧生死、离爱怖,一方世间,寸许光阴,却终究都是顽愚。”

    法相的僧袍猎猎鼓动,西天的霞光潋滟,晚晴正照耀着二人,光华却如金缕衣的幻梦。

    “红粉骷髅,骷髅红粉,想必都是如此。”张小凡随口应道。

    如果有极乐世界,如果极乐世界轻易寻得,人间又怎会遍地都是焦土呢?

    张小凡敛起眼角,望着西天,漫天的灿烂,夕阳无限,只觉得人间到处是荒唐。

    “这孩子,你准备怎么办呢?”

    “救吧,他气息衰弱,内里浸毒已深,但总是要救的,丹鼎教的药物有洗髓之能,也许时日久了,慢慢也能化解也未可知,只是波旬花伤人神识,以后的造化只能看他自己了。”

    “这世间万民,你们天音寺救得过来吗?”张小凡不禁发问。

    “能救一人便救一人罢了。”

    张小凡望着神色刚毅的僧人,蓦地想起那个雨夜里的老和尚,也是一般无二的执着,只是法相少了几分“疯”,多了几分“厚”。

    如今他修为贯通佛道两家,又有五卷天书通连,可在此刻,却仍是看不穿面前僧人的深浅,他的佛法,他的胸襟,又将渡到何处”彼岸“呢?

    不远处,有零星的喧嚷。

    二人赶去时,却发现一张旧色的旌旗下,正拨来一队人马,旗面上绣着的苍鹰雄劲有力,带着破天的气势。

    为首的高头大马,人亦是膀大腰圆,魁梧之相,虎目炯炯的端视前方。

    身侧兵曹跑来,呵嚷,“起开,起开。别挡了大将军的道。”

    地上生者瘌痢的少年倚靠着黄土,有气进没气出的嘶鸣,在他手旁是一个裹着头巾的妇人,双目死鹰一般兀自张量着。

    军曹上前,吆五喝六的气势,抬脚欲踢,张小凡心有怒气,正待出手。

    法相却抢身上前。

    军曹双目瞪得如八月的石榴,他的脚蹬有一双朝天靴,平生狐假虎威的跟在权贵后,不知踢倒多少“不开眼”的贱民。

    此刻使足了力气却下脚不得,一个僧人凭空出现,嶙峋的五指似金箍一般,套住了自己的小腿。

    他虽欺软,却也不怕这凭然生出的“硬”。

    回头作起威风:“将军,这妖僧也是个不开眼来挡道的。”

    法相叹息一声,佛门的持重要想轻易间应付这军略的凶煞也是徒劳。

    他放下军曹,马上的将军扬起鞭子却是兜头甩就过来。

    僧人罡气如罩,鞭子竟被吸附一般寸寸绷紧,持鞭的人只觉手上似乎挂了千斤重物。

    但身后一堆跟班的随从正齐齐看着,他不愿折了威风,可随着裂帛声响起,手中马鞭霎时断成数截。

    马上之人正犹疑不定,却惊觉奇怪的僧人旁边不知何时又立着一个青年,相貌平常,只是两鬓星星点点见了白发。

    他咕哝一声吞咽了口水,有从肺腑里生出的寒气,倒逼着自己。

    张小凡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像是抻量一匹布绢。

    将军的威风荡然无存,青年却不见凌厉不露杀气。

    座下的畜生却羚羊挂角间生出惊惧。

    双蹄奋起,将军的威仪随着马儿的癫狂终于是抛洒的一点不剩。

    行军队伍的后面响起笑声,间或士兵的斥骂。

    张小凡拧起一旁摔的四仰八叉的将军,“你的干粮与水借来一用。”

    士兵们提着刀围了上来,领头的军曹端着架势喝道:“快放了陈将军,他可是焚香谷的座上宾,劝你不要不识好歹。”

    “焚香谷”三字传入将军耳中,又平添了他三分底气,登时四肢晃动,口里嘟囔着污秽的脏话。不过张小凡中量的身形提溜着他八尺长躯如拎着小鸡,场面颇为滑稽。

    “焚香谷便又如何?便是云易岚在这里,也未见得就能让你们少吃苦头?”。张小凡丢垃圾一般将手中之人掷出,不见动作,一干士兵面手中刀刃已齐刷刷飞向半空,铸铁如麻花般扭曲成团。

    众皆骇然。

    “到底有陈年公案的情由吧,”张小凡按捺住怒火,腹诽道:“焚香谷的人也配去登她的门面?!”

    “阁下是何方高人,口气之大,连家师也不放在眼里吗?”

    辎重后面一个黄衣少年一脸怒容的走来,锦袍上绣着酡红的火焰,是与昔年故旧一般无二的年轻气盛。

    张小凡的鄙夷从嘴角爬上眉梢。

    便洒着性子嘲讽道:“高人不敢当,不过就是比你们焚香谷高一点点罢了。”

    名门大派的骄傲与荣耀担系一身,少年再难自持,拔开身子,已是一拳轰来。

    张小凡有意戏弄,装作左支右绌,连连闪躲。

    法相怕他出手过重,正欲充和事佬。

    张小凡却洞悉他心事般,宽厚一笑。

    僧人无奈,只得在一旁看着,记忆中的张小凡虽是个笃实的青年,但十年未见,这一朝相聚,真真怕他入魔已深,却去害了无端的性命。可是适才这一笑,却不见丝毫的往日戾气,遂感宽心,只当他是纵性玩耍了。

    焚香谷俊秀子弟自是高才,若是昔年初下青云的大竹峰小弟子,自然不是他敌手。可是现今的张小凡,莫说心法道行,便是阅历也早已超拔。

    他有意引着少年攻来,对方出一分力,自己便将将装作退一分地;待到少年怒气充天,再不留情,下手十分力时,他却不退反进,一掌拨云见日般分开了少年的气势。

    攻守之势转瞬易也,半空中少年气喘吁吁的跌下,尤不自禁的向后滚了三圈,摔得七荤八素。

    少年怒气化作惧意,知道对方只是戏弄与已,否则一击便可毙了自己性命,但这般灰头土脸的落败,传出去岂非坏了焚香谷的盛名。

    恶向胆边生,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细针,右手陡然发力,破空击出。

    张小凡好似浑然不觉,少年的嘴角弧度有几分张扬,心下暗自开脱道:“是你得罪我在前,可别怪我。”

    片刻后,换来的是张小凡更重的奚落,“焚香谷的道法便是偷偷藏着绣花针,来取人性命吗?”

    闪着紫芒的细针显然淬有剧毒,也不知张小凡是如何接下。

    “还给你吧。”

    一阵风嗖嗖掠过,细针已扎进少年的足下。

    “方才你交手尚且知道留力,不轻易害人性命,我才饶过你这一回,现在滚吧。”

    冷冷的斥责如棒槌落下,焚香谷的颜面已然扫地,可是形势比人强,又扫视了法相与他一眼,便径直灰溜溜的离开。

    留下现场哑然的将军与一干士兵。

    那少年是焚香谷谷主新晋的嫡传弟子,盏茶功夫,却败得如此脆生。

    那面前青年又该是何方高人呢?又联想到适才青年狂气,丝毫不把焚香谷放在眼里,自己性命还不是须臾间便被他拿捏?

    想到此节,心思活络的军曹战战兢兢的走到张小凡跟前。

    “我们并非有意,为难上仙,只是朝中有令,才押解这一干犯人到南疆作苦役,还望上仙饶过一回。”

    晚行的霞敛收了春末的熏暖,军曹的跋扈也泛起了苍白寒意。

    张小凡目中无人般,未瞧他一眼。

    犯人?先前将军坠马引发的嬉笑,果然是行军部队后面发出,他走过去。

    戴枷镣铐的一众囚犯们正一脸喜悦的望向他。

    或老或少,有男有女,都是蝼蚁,半分由不得自己。

    一个汉子虬髯怒张,热切的说道:“我们可不是罪犯,吗的,狗官不留活路,逼着民反,拉我们去苦役,算计我便罢了,生生害了一州的流民,呸!”

    汉子向军曹方向啐了口唾沫星子。

    见张小凡打量自己,汉子挥着枷具,恳求道:“高士,鄙人解士珍,昔年沧州右将军,我是镣铐之人,作不得假,可其他这些人可都是平头百姓,还望您菩萨心肠,搭救一番。”

    镣铐清亮的响声伴着他粗豪的嗓音,却是说不出的磊落。

    “你们是犯了什么事?才被抓的?”张小凡沉声问道。

    “我嘛?嘿嘿,劫法场救知己,又不肯贿赂州郡,自然是逆臣贼子了。”解士珍说的豪气干云。

    张小凡却是听的哑口无言,这汉子虽爽利,但若他所言非虚,自然该被囚了,法场上的犯人想必也是害了人性命的吧。

    何况处江湖之远的自己,还能插足这是非难辨的朝堂之事吗?

    军曹凑身上前,猜出了他的犹豫。

    “上仙,他们虽非罪大恶极,可到底坏了规矩,流民四窜,不事生产,可不白白糟蹋了田地吗?”

    望着他谄媚的奴颜,解士珍双目欲要喷出火来。

    “坎坎伐轮兮,置之河之脣兮,河水清且沦漪;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囷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鹑兮?彼君子兮,不素飨兮!”

    解士珍以枷具击节哀歌,歌中凝含血泪,如泣如诉。

    犯人们悲声相和,古老的民谣声传四野。

    法相念了声佛号,叹道:“民之多艰,那些上人哪能知晓,有知晓的,又有几个通达,人心苦不足,居高位却都是顾着贪敛钱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