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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说前廷丞史隙 诺言家门母子命

    桌上,静静的。蒋平依旧不说话,不过此时的不说话却已和一开始的不说话有所不同,一开始他是拿捏不准十里知道了多少的东西,所以怕自己多说多错而不敢说,可如今的不说话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在他的眼里,十里敢问出这把火是有人给御史大人出的点子,就可知他对里头的前因后果明白的清清楚楚,甚至有可能比他还清楚。

    “适才蒋先生不是问我从哪里得了那令牌吗?为表诚意告诉先生倒也无妨!”十里淡淡笑着,朝着青灯点了点头,眼见青灯出去,这才说道,“长安借宿南山书院已有些时日了,初开始是好奇,不过后来却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因此便在书院住下了。长安是女子,常年独住孤山,不懂这朝野的规矩,因此几番好奇之下便是去了书阁几次,那日书阁起火,长安可就在不远处。”

    “小姐是猜测有人放火是御史大人所命,可小姐并无证据!”蒋平依然在顽强抵抗,他在赌,且不想那么早就认输,输在一个小女孩子的手里,“何况御史大人并无动机要烧了那书阁,这对于查证丞相门人有罪未必是好事!”

    “烧了书阁就烧了证据,的确对问罪丞相门人没有多大的好处,这也许正是御史大人撇清自己的说辞。”十里轻轻一笑,并不在意,既然人家不相信自己全部知道,那说出来让人相信便是了,虽然她素来没有向下位者解释的习惯。

    “蒋大人。”白及低着头,轻轻地叫唤了一声,他是佩服蒋平的学识的,但是却也看不惯御史陆有川的为人,而自家这位大小姐所行之事虽从不多做解释,却也从不刻意隐瞒,因此到如今,对于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算是理清楚了,当然,也不介意替自家小姐告诉蒋平,“御史大人是有动机的,你我都知道陆大人的动机在哪。”

    “……”

    “如今天下三分,丞相一分,御史大人一分,皇上和太后一分,御史大人欲借助茶园一案扳倒丞相,而丞相一旦倒了,皇上、太后便也不得不屈从在御史大人的手下,所以皇上虽知道丞相贪污了茶资、税收,甚至将茶叶高价贩卖给了姚国,为了不动国之根本,为了维护帝王的权利,皇上并不打算大张旗鼓明察丞相。因为皇上还没有准备好,没有准备好自己的人马来接收丞相的余党,一旦丞相倒了,得利的便只能是御史大人。”白及清清淡淡地说着,顺带也将自己的思路理清,“皇上不想事情闹大,御史大人却是想的,但是如今皇上和太后虽只有一分天下,却恰好压了御史大人一头,御史大人无法明里逼皇上严查丞相一党,就只能出暗手了,而南山书院这种特殊的存在,恰好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那位林姓学生的家族明面上虽是和丞相做着走私茶叶、丝织的贸易,恐怕暗地里是御史大人的人吧。”十里不咸不淡地插了一句嘴,看似漫不经心,却是出人意料。

    “哈哈……哈哈……”蒋平闻言却是大笑,仿佛十里讲了一句天大的笑话,“公主似乎臆想过度了吧,那林姓学生若是御史大人的人马,御史大人拿了他的钥匙去书阁取了那证据便是了,又为何要烧那书阁?如今公主说那书阁是御史大人烧的,若是按照公主的逻辑,那林家又怎么会是御史大人的人?”

    “那林姓学生的家族若是丞相大人的人马,丞相大人三番五次向他追讨钥匙为何总不得法呢?我记得那位杜尚书的三公子杜礼仁似乎向他追讨过钥匙的。”十里浅笑着说道。

    “杜尚书的三公子?”蒋平闻言更加笑开了,“杜尚书是御史大人的人马,恐怕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吧,你看,御史大人的人马不也没讨到钥匙吗?”

    “杜礼仁是御史大人的人马?”十里闻言挑眉,在嘴角扯出一抹别富深意的笑容,却并不反驳。

    “先不管他是谁的人马,不过这火却定然是御史大人派人放的。”白及接过话继续说道,“御史大人在皇上身边安插的人也不少吧,居然皇上的口谕才传出,这边就行动了。”

    “……”

    “御史大人怕是得知皇上打算秘密藏起那些罪状,待他日万事具备之时再行审查之事,因此知道即使呈上了罪状,恐怕也不能将丞相如何,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便决定火烧南山书院的书阁。你们是知道的,南山书院在唐国是神明般的存在,亵du了神明,怕是帝王也不得不给百姓一个交代了吧。”白及学着十里的样子,说道,“近日里,乡野间居然已经开始传书阁的起火是神明不满官吏贪污而下的神罚的谣言了。如此消息灵通,想必也是御史大人的人做的吧。”

    话至此,青灯再次走了进来,手上还捧着一叠账册,隐隐还有被火熏黑的痕迹。

    “蒋先生,这就是您要的证据。”十里毫不在意蒋平可能将这证据撕毁,却是随手一抛便将那所谓的证据抛给了蒋平。

    蒋平也就顺手一接,他丝毫不认为小姑娘可以得到什么所谓的证据。可是当他看清楚他手中的东西的时候,他的脸色却是变了。比一开始的忐忑不安更加严重,那几乎是一种面临完全失败的崩溃。

    十里丢给他的是三本厚厚的册子,第一本是账册,详细记载了林家和吕丞相合作走私茶叶、丝织,甚至是盐铁的交易明细,甚至里头还有关于买家的详细记载。这事恐怕李雍和和陆有川都是知道的,李雍和虽是打着严查茶叶走私的旗子,恐怕真正要查的是那最后一项的盐铁,而陆有川想要曝光的恐怕也是盐铁,这虽是吕丞相的罪状,可也在侧面上反应出烧毁书阁的人,是别有用心的,毕竟书阁内所有的,不过是茶叶,再多也不过是有关丝织的记载。陆有川明白,烧了那些,无足轻重,因为真正重要的东西,并不曾烧毁。

    若说第一本账册令蒋平变了脸色的话,那么第二本和第三本的册子就几乎令他瘫坐于地了,因为那是一本名册,一本足以让御史陆有川一派元气大伤的名册,其中详细的记载了御史大人每次通过春试所做的一切暗里活动——卖官。是的,卖官,上面明确地记着每位买官的买家的姓名,所买的官位,以及所给的价钱。

    “蒋先生恐怕不知道有这东西吧。”十里轻笑着,捡起蒋平滑落在地上的三本册子,说道,“恐怕御史大人也没有料到林家居然那么大胆,记下了那么多该死的东西吧,否则,林家哪会死得那么容易。”

    “哪会死得那么容易?”蒋平呆呆地重复着十里的话,是呀,当初他们早就接到了吕丞相要谋害林家的消息,但未免事情牵扯到自己一方,所以便也未加援手救那林家,若是御史大人知道有这花名册,怕是在得到这名册之前,林家无论如何也不会死吧。

    “账册为什么会在你的手里?”蒋平稳了稳心绪对着十里问道。

    “你们不是问林家要过许多次账册吗?林家为什么不给?”十里反问道。

    “林家世代经商,林家的家主想让他的儿子为官,就在这次春试的时候。”蒋平已知没什么好隐瞒了,便是如实地说道,“林家和御史大人约定,只要林家的儿子能在此次春试中脱颖而出,封得一官半职,这账册便会交到御史大人的手里。”

    “林家的所图被吕丞相知道了,所以吕丞相想要杀人灭口,丞相知道这书阁的账册不过是损其皮毛,但林家的账册却足以令他一败涂地。”十里点点头,继续问道,“御史大人既然知道丞相要不利于林家,为什么不救?”

    “林家跟着吕丞相多年,所得好处不菲,此次又要挟御史大人,已经不能为己所用,原本想要待到账册得手就杀了林家的人的,不过有人已经将账册誊写了一份交给了大人,因此丞相要杀林家的人,恰好也省了御史大人自己动手。”蒋平回道。

    “看来林家留着花名册也是想要在将账册交给御史大人后要挟御史大人的,却没想到反倒在这之前惹来了杀身之祸。”白及点点头,说着。

    “你从何得到这些东西的?”蒋平对着十里问道。

    “林姓的学生是掌管书阁的钥匙的人,虽只有一把钥匙,但有钥匙的人,总是和有钥匙的人有些关系的,他把这些认为重要的东西都藏在了书阁,林家人知道林家有御史和丞相的眼线,这东西放在林家并不安全。”而她,夜夜夜访书阁,虽没有打开书阁内的禁制,却不巧发现了这些有趣的东西,若非如此,也难以将事情在那么短的时间,看得那么清楚,毕竟,她只是人,还没有成神,也许再回到自己的帝国的时候,她起死回生一番便也可以成神了。

    “你……你将这些拿给我看,又是为了什么?”蒋平问着,而这恰好也是他最看不透的东西。

    “为什么?”十里轻轻挑眉,从主位中站起,走到窗台边,推开了雅室的窗子,看着楼下城墙街的车水马龙,记忆仿佛一下子被带回到了那个同样繁华的燕京。她的母皇没有说错,她生性桀骜,可能会甘于乡野,却绝对不会甘于将自己的命运交由他人摆布。这是帝王的性格,却也促成了帝王的命。

    而今,她本不欲纠缠于此江湖、宫闱、朝堂的纠葛,但偏偏一个贪狼星的宿命,一个故国故友红妆,又一则九星卦象踏破虚空穿梭位面的传言硬是将她拖入了这方的混沌,而既然入了,那么,游戏的规则就必须按照她的意思来玩了。暂且可将之视作为是她当久了上位者而留下的后遗症。

    “我只是想知道御史大人的身边如何会有一个那么出色的人,为御史大人算计了那么多,那么细,若是先生愿意告知那人是谁,长安就谢过了。”十里淡笑着下饵,她素来认为这菏泽之地没有不上钩的鱼,只有下错的饵。

    “……”蒋平依旧沉默,他知道自己是难逃一死的,无论是帝王的胜利、丞相的胜利、还是御史陆有川的胜利,“你能保我家族平安?”蒋平低落着声音问着,而当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命运。

    “蒋家?”白及和青灯原本都以为十里会一口应下,从而换得和蒋平的交易,却不料十里只是嘲讽地一笑,“先生被这个家族拖累得还不够吗?”

    “公主!”蒋平深深一叹,看着十里,“公主虽是皇上的十七公主,但自幼被送入庵堂,未曾得了公主的衔,亦未曾入那皇家的玉牒,偏居霖安云隐寺旁的孤山,自是不知我们身为世家子弟的悲哀的。人人看我们出身名门世家,有着锦绣的前程,不需像旁人一般为出仕费心竭力,却不知身为世家的子弟,我们根本就没有选择自己前程的机会。我们为家族生,为家族荣,为家族亡,一切以家族的利益为重,即使违心,却也不得不为。”顿了顿,轻轻叙说着的蒋平仿佛一夕之间全然老去,“我也曾反抗过的,不屑于成为蒋家的子孙,带着母亲和弟弟漂泊于外,一心想要凭着自己的能力,出人头地,可是我是世家的子孙,离开了世家,我什么都不是。母亲和弟弟跟着我,吃苦,受冻,挨饿,甚至差点病死,而我最终逃开了家族,却也逃不开权势和派系。脱了虎穴入了狼窝,哪个比较惨?”

    “……”十里沉默不言,她也曾是杨家的子孙,那个家族庞大的不比普通的世家,加之皇室的权利,以及杨家“夺权”的家族精神,她自然明白世家子弟的那份悲哀。就像她,厌恶于自己是杨家的子孙,却也骄傲于自己冠有杨姓,那是一种深沉在每个世家子孙内心骨血中的金色荣耀,纯的。

    “蒋家到底没有抛下我和母亲以及弟弟,若非他们的存在,也许我在御史大人的棋盘上会是死得最早的那枚棋子。我没有能力改变蒋家作为世家的腐朽和没落,我也知道蒋家如今的所作所为一旦被圣上发现难逃族灭,但他毕竟没有亏待我,作为子孙,我只希望蒋家不要灭族而已。”

    “先生太愚孝了。”白及深深一叹,他是从云隐寺出去的和尚,入朝为官虽受到了圣上的器中,但他到底无法理解世家子弟对于家族的那份感情。

    “先生不适合为官。”十里看着蒋平眼中淡淡的哀求,收进了满身的傲气,此时的她,不过是一个流落异乡的女子而已。杨家的家训中有一条被批注了无数条的告诫,杨家的祖宗告诉后代的子孙,事要么不做,若是做了,就该毫无回旋坚持去做到底。蒋平无法将事情做到底,他想要摆脱家族对他的控制,却偏偏对家族维系着过多的依恋。就好比他想要为官清廉公正,虽可以严苛的控制自己,却不能管束自己的家族贪婪;他想要按照正统为朝廷选材纳贤,却无法摆脱御史陆有川对他的制衡;想要摆脱陆有川对他的控制,却偏偏记着陆有川对他的恩情。他是个学问人,做个散客诗人尚可,做个官,却是清官做不成,贪官做不到,糊涂官也不能。

    “请小姐保我家族平安!”蒋平郑重其事深深拜倒在了十里的面前,不再称呼十里为公主,却是跟着白及等人,称了小姐。

    “世家已经腐朽,也已经没落了,我不想违心地保有世家,也不想虚伪地欺骗于你。”十里直直地站立着,居高临下看着深跪在她面前的蒋平,阴谋可以算计,但是她十里从来不屑于欺骗,“我仅可以保护好你的母亲以及你的弟弟,如果你按照我的意思走的话。”顿了顿,十里看着一脸探寻望着自己的蒋平,说道,“做了事,一定会留下痕迹,若我花了时间,也一定可以查到我想知道的答案。”

    “……”蒋平敛下看着十里的眉目,深深一阵叹息,是的,若是在他进来之初十里讲下这番话,他一定是不会信的,但是到了现在,他却是相信的,也许那则自宫中传出的关于煞星现,帝王星易主的预言,所说的恰是眼前这个十岁的女孩也不定的。

    “……”十里看着沉默的蒋平,她知道,他别无选择。

    “请你保护我的母亲和我的弟弟!”再次深深叩头而下,不需要十里告诉他如何做,他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按照十里的要求去做了,“我虽是御史一派的旧臣,但由于我从没有全心全意为陆有川做过事,所以但凡最机密的事情,他,也只告诉我我该知道的,所以我没有见过那个为陆有川提建议的人,我只知道那人懂天文且尊贵的很。”言毕也不再等十里的反应,推门而出,却意外地看到了在门外不知站立了多久的仓部员外郎张沧海,不过他依旧什么也没说,他知道,张沧海的问题,是十里的问题,他,无需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