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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发簪的故事

    当夏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眼熟的无以复加的建筑——就是梦境中无限重复的那座。

    果然如此,这建筑应该是金泽成记忆中最重要的地方,所以梦境里才会是那样。那怪物身上鸭子的特征则应该是受养鸭小贩的影响,只是为什么梦境中的其他人都是鹅的样子?莫非是那养鸭小贩和养鹅的有什么矛盾?夏在心中想着。

    大门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金府的主人进出往复,似乎客人总招待不完,只是容颜却肉眼可见的渐趋老去。

    “原来如此。”夏的手穿过宾客的身体,在这个梦境中他只是个观察者而不是参与者,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他越过大门来到庭院内,里面并不比门口冷清,依然一副热火朝天的样子,好不热闹。只是这些忙碌着的人们也都和那主人一样容貌渐衰,甚至有奴仆进了屋便没再出来,却有一完全没见过的家丁打扮的人从屋里走出。

    夏回头看去,见门口的宾客果真也是来去匆忙,走了一茬又一茬,有些不过是上了马车再探个头,便彻底变了副模样。

    这是一个用不同时间段的很多画面拼凑起来的世界——或者说是金泽成眼中的金府。

    一个雍容华贵的少妇时而陪同金府主人招待宾客、时而在闺房中打扮仪容,但更多时候她是在陪同自己的儿子玩耍,或是处理调皮儿子惹出的祸端。

    她是那么地宠爱自己的儿子,以至于从未打骂过他。即使调皮的孩童惹出祸端,她也总摸着儿子的脑袋关切地询问他是否受伤,甚至不会用哪怕只是用较重的语气加以训斥。

    这是溺爱。夏想着。

    溺爱是更深层次的伤害。

    终于,这个一直被捧在手心的孩童——这时已成长为十一二岁的少年不再满足于那些“简单的恶作剧”,人性的丑恶在以爱为名织成的再温暖不过的摇篮中茁壮成长。

    他将自己的老师打得头破血流、将生计艰难的小贩打得人仰马翻;他在赌场一掷千金、在青楼夜夜笙歌;他性格乖张、脾气暴戾,在作恶的道路上一往无前同时无往不利。

    金府在当地盘踞数百年,势力强大到可以视官府于无物,所有人敢怒不敢言。

    金泽成觉得这理所当然。

    他鞭笞小吏,蔑视法律;横行乡里,无所顾虑。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从小就是,更何况他想比起同龄人要更加早慧。

    他巧舌如簧,能颠倒是非。往来金府的达官显贵都称赞“小公子的聪颖”,说着“金府后继有人”。

    很多人听闻过金泽成的斑斑劣迹,但他们看着沐浴在赞扬声中的金泽成只是微笑,彼此心照不宣。

    因为金泽成不是嫡子。金府当然后继有人,但不会是他——至少不太可能是他。为了硕大的金府的和谐,似乎应该有这么一个劣迹斑斑又聪慧善言的纨绔子弟。

    金泽成或许明白这些,或许还不太明白,但这不重要。

    因为那根簪子,被冷落了的他有很多的时间可以慢慢思考这些,他总会明白的。

    一双恶魔的爪子扑向了因恐惧而发颤的姑娘。她闭上眼睛握紧了手中的簪子,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谁来救救我?

    簪子扎进了恶魔的喉咙,鲜血汩汩流出。

    尖叫声响起,在宁静的夜显得那么刺耳。金府上下许多人被惊动,他们起初不明真相,但看到那个惶恐失神乃至于精神恍惚的姑娘便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难怪那叫声中除了惶恐还混杂着绝望,原来那是又一幕悲剧的开场。

    没有人再见过那个已经有些疯癫的姑娘,与她相依为生的老母亲倒是被人在河里捞了起来,只是已经没了呼吸。

    有人说这家人曾经也算有些基业,只是上任家主为官清廉却反遭陷害才家破人亡。这母女二人逃难到此地没想到落了这个下场,让人为之唏嘘。

    金府在那些天气氛十分的压抑,金泽成和他的母亲尤其如此。

    金泽成的母亲不知说些什么——又或者所有话都已说尽,她整日以泪洗面,双眼都哭的红肿起来,完全没了往日那般精致的模样。至于金泽成,他也没说什么,即使在自己的父亲质询事情起因时也是如此。

    他不是不想说,他是不能说。

    那根簪子没有要了他的命,但夺走了他说话的能力。

    失去了唯一一个优点的金泽成从此再金府中成为一个被忽视的人。依然没有奴仆敢在金府内对他不敬,但那些不过是经过了他的目光也被他视为挑衅,他恼羞成怒却无法发作,于是心底的阴暗不断沉积,终于无法解除,就像一个黑色的瘤块,始终附在心头。

    然后突然有一天,大门被打开,来的不是笑容满面的宾客而是那些丑恶骇人的怪物。

    很多人都死了,尸横遍野,血流满地,将地板都染成了红色。

    金泽成住在偏僻的角落,反而因此逃过一劫,与自己的母亲连同几个忠心的护卫一起逃了出来并加入逃难的人群。

    不久,人群再次被那些怪物追上,这次似乎已无路可逃。

    然后夏出现了。那些怪物轻易地被他杀死,所有人都欢欣雀跃,只有金泽成却感到愤怒和嫉妒。

    “为什么,为什么要救下我们!让我和这些贱民一起死了好了!”

    出乎夏的意料,他居然听到了这么一道声音,这声音还很稚嫩,大概十一二岁的样子,而这声音的主人是金泽成。

    夏没雨在这件事上浪费很多精力,一是因为一时间也找不到这异常的出处,另一方面此时梦境中展现的画面对他来说更重要些。

    小贩向金泽成投来了目光,似乎是被他的什么东西所吸引,随后在长时间的沉寂后,小贩挪开了目光,金泽成的呼吸则变得急促起来。

    要接受这股力量吗?强大到足以主宰其他人生死的力量,只要付出一些小小的代价……

    一股让人生厌的气息涌进了夏的心灵,他突然警醒过来,发现自己刚才竟生出了这么荒唐的想法。这时他想起自己一直看的是在金泽成的视角,那个小贩不只是在看向金泽成,也在看着自己。

    这样滑稽且低级的伎俩也想迷惑到我吗?夏心想着。他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金泽成还想着拉自己下水。

    似乎是见到夏如此轻易地看穿了自己的手段,金泽成变得极其愤怒,于是这个依托于他心灵而建的梦境开始摇摇欲坠,梦中的人也都扭曲起来化作看不清面孔的怪物。

    这些怪物扭动着畸形的身躯,沿着毫无逻辑可言的路线向着夏扑来,夏则视若无睹,仍由它们靠近并穿过自己的身体。

    怪物们见夏完全不为所动,于是全都哀嚎着,汇在一起就仿佛一首蕴含着对世界的憎恨、愤怒与不甘的禁曲。梦境崩溃,化作一道道碎片,每一块碎片上都包含黑暗的情绪,若是心智不坚定者恐怕只是见了这架势便要被这负面情绪所侵蚀,最终与梦境一同化作碎片消失在看不见希望的黑暗之中。

    夏却不然。他很愤怒,却完全不是因为这些碎片,侵蚀更是无从谈起。他的愤怒源自于自己的内心,源自于这梦境所展示的很多东西:

    金泽成的母亲过于溺爱儿子反而将他推向了一条不归路;

    金府家大业大在当地只手遮天,有多少冤屈难报,多少愤恨难平?

    金泽成是如此的自私自利,完全不曾反思过自己而只将痛苦与黑暗带给这个世界;

    以及最重要的是,纵使你对世界再多怨恨,你的母亲总归待你不薄,你却对她的性命不管不顾,甚至到了此时仍不思悔改,竟连具尸体都不愿给她留下。难道让你的母亲得知一切的真相,受尽痛苦的折磨便是你所想的吗?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都化为粉末。在望不到边际的黑暗中出现了一人,那是个衣衫不整的少女,她在惊惶和绝望中将手中的发簪刺向了夏的咽喉。

    夏没有躲闪。

    少女脸上的绝望越发深了。她穿过了夏的身体,并在夏身后站定。

    这是金泽成对夏的最后一重刁难,也是他向这个世界发出的最后一声质问。

    “你…为何不躲?”少女变作了金泽成的样子,他的声音颤抖的厉害,似乎完全不敢相信会是如此。

    “在这里我就是你。而我认为这是你应得的。”夏的声音平淡得像是一碗清汤,没有混杂一丝情感。但当这碗清汤浇在金泽成身上时,他才知道这是多么灼人。

    “呜哇啊……”金泽成哭了,他已经很多年未曾哭过。

    夏甚至没有看向正在哭泣的金泽成一眼——看了能如何?难不成要我怜悯这个家伙?

    在金泽成借助梦妖的形象使出手段而未能奏效后,夏便知道金泽成已经威胁不到自己。少女的发簪无论如何不会影响到结局,他避与不避只是一个选择。

    唾弃并否定金泽成的一生亦或是透露出哪怕一丝同情和认可。

    夏当然知道该怎么做。

    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黑暗也开始坍塌,夏感到自己的意识越来越遥远,就像身后的哭声。他知道自己就要醒了。

    ……

    “结果你还是没能保住那个小子的人体。”夏和林玉儿一行人已经离开了人群,午昙凝成了人形说道。

    “那个母亲……她哭的好伤心、好可怜。”林玉儿对一切的真相还不十分清楚,她双手紧紧握拳放在小腹前,有些不忍和同情地说道。

    “只是一点小小的代价,”夏开口了,“希望她能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午昙还想说些什么,但忽然看到夏手中攥着的发簪,顿时明白过来。

    “想得太多有时候会很累。”午昙这话说得是夏,没了那个发簪,那位母亲自然无法想到那个怪物就是自己的宝贝儿子,只会以为他失踪或是独立离开了。

    “或许吧。”夏低声道。

    “接下来我们要去哪儿?”林玉儿看着夏的背影感到有些心酸。

    “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