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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其实张铭是不用这么大费周章的来一趟,在电影界,他算得上熬出了头,但是他还是想来看看,他总觉得无形之中有什么东西牵引着他,他不得不再来一趟。

    没过多时,张铭这才转身离去,却听到一个柔声细语的女子像是站在戏台子上说相声一样侃侃发言。

    张铭站在洗浴门口,一下子像是噎住了气,觉得不是现在相声不好听了,只是说相声的方式变了,形式变了,听众也变了,如果现在还觉得单口相声好听的话,就会有那种感觉——突然地堵塞,无比的空虚。

    他站在阶沿上,站了一会儿,私家车开了过来,他这才转身离开,那天冰天雪地中有些愤世嫉俗的少年,脸上挂上了月亮般遥不可及的笑容,正在和周围人寒暄。

    张铭忽然想起长白山酒店做服务生的日子,也是同样的隔膜,不清不楚的划清了界限。

    张铭很懂事的安慰自己:“不要紧,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生活很舒适。”

    他双眼发红的回到自己的房间。

    那夜他并没有睡好,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四五岁那一年和父母看完电影,乘车回家,父亲指着霓虹灯上的英文字母,叫他认出来,张铭咬着棒棒糖盯了许久。

    好半天才吐出一个字来,做父亲的一口否决:“错。”

    一旁的妻子却说:“你不能把工作的那一套方式方法往家里拿。”

    张铭还是咿咿呀呀的说了半天,连他也不知道说了什么。

    紧接着,他的父亲却说:“是我错了,我生于庙堂之上,不能识英雄于微色,总以一种打压的方式对着众人,好显自己的眼色,做到不怒而威,保住自己的饭碗。”

    张铭在睡梦中打了一个突,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父亲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还能从自己的父亲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一时手脚不能动弹,僵住在那里,鼻梁中央却一阵儿的酸热。

    过了大约起码一个世纪,张铭这才缓缓的睁开眼睛,却大气也不敢出一句,在青年公寓的宿舍里,张铭只能把整张脸窝进枕头里。

    半夜有室友夜起,张铭仍旧无动于衷,只是痛痛快快的哭,细数着父亲在庙堂之上的数十年光景,张铭总是遗忘父亲两鬓的白发。

    这一天一早,他去找温尼涵商量事情,张铭在一张沙发上等了半个小时,温尼涵这才从办公室含笑出来,张铭向温尼涵望过去,像是已经好久都没有细细的看她了,她穿着清底小白格子衣服,头发已经不是先前的那种大波浪了,干净,利落,却很服帖,脸上可以明显的看出憔悴。

    但是在张铭看来,她还是和从前一模一样,如果衣服面貌都和他记忆中的完全一样的话,那一定只能在梦中相见,不是真的,他不能自己欺骗自己。

    温尼涵拿起桌子上的一本杂志当扇子扇,张铭忽然注意到她手上有很深的一条疤痕。

    这是从前没有的。

    他带笑问道:“咦,这是怎么了?”话刚落,她的脸上便罩上了一层阴影。

    她低下头去看了看她那只手,是玻璃划伤的,就是那天夜里,在阿冲的家里,为了争夺孩子的抚养权,大闹了一场,就成了这个样子。

    那时候她本来是想着有朝一日见到张铭,把这些事情全告诉他,她也曾屡次在梦中告诉过他,但是那些梦做着,做着,却哭醒了。

    现在她真的想把这些话讲出来,却是最平淡的口吻。

    张铭默默地听着,然后很突然地伸过手去,紧紧握住她那有疤痕的手。

    温尼涵却微偏着脸,不朝他看去,仿佛看了他就跟没勇气说下去似的。

    随后她就说起了她的离婚,经过无数困难,小孩总算是判归她抚养了。

    她是借了许多债来打官司的,因此这些年来境况一直非常窘迫。

    张铭便道:“那你现在好吗?钱够用吗?”

    “现在好多了,债也还清了。”

    张铭对阿冲始终不能释然,很想问问这个人是否还在海市,但是他看到温尼涵恹恹的表情,便不再提及。

    但是温尼涵却说:“论理我觉得应该是放下了,可是后来想了想,并不太恨他,倒是恨我自己,因为我根本就是那样一个人,想着,还自以为是脑筋清楚的,怎么那时候完全被感情支配了?就像我为小孩儿牺牲自己,其实那种牺牲对谁也没好处。—想起那个时候的事情心里真的挺悔恨的。”

    张铭便说:“很理解你,前者是因为他在外面公开的玩女人,后者还是因为他的缘故而有了自暴自弃的念头,”他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同时我想那时候也是.......也是因为我使你很灰心。”

    温尼涵突然把头别了过去,掉下了眼泪,张铭望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温尼涵问:“搬到什么去处了?”

    “可以来看看。”

    地段并不算好,是一所六人间的寓所,地方却很干净整洁,房东是一对年轻夫妇,刚结婚,分期付款买了这层公寓,因为房贷太高,觉得吃力,于是租了一套房出来,寓所的六个人都早出晚归,根本没有人用厨房。

    温尼涵作实地考察,小两口刚下班,恩爱得无比,穿着一样的球衣裤,搂在一起看电视。

    张铭的房间已经整整付了一年的租金,并且摆了几件家私,衣橱里全是演员用的衣物,道具之类的。

    可见张铭的生活并不充裕,应是赤手空拳打天下。

    好在,张铭混出了头。

    这一次张铭说要给温尼涵补补身子,两人一同去菜市场买菜,搭公共汽车。

    张铭在一个妇人身边坐下,原有个孩子坐在他位子上,妇人不经意地抱过孩子去,张铭倒没留心她,却是温尼涵,坐在那边,呀了一声,欠身向这里勾了勾头。

    张铭这才认得是之前在酒店套房认识的那个女子,肖梦宇,比之前胖了,但也没有如当初担忧的,胖到痴肥的程度;很憔悴,还打扮着,涂着脂粉,耳上戴着纯金色的缅甸佛顶珠环,因为是中年的女人,那种艳丽显得有些艳俗。

    温尼涵笑道:“朱太太,真是好久不见了。”

    张铭记起了,是听说她再嫁了,现在姓朱。

    肖梦宇也微笑,道:“真是好久不见了。”

    张铭向她点头,问道:“这一向都好么?”

    肖梦宇道:“好,谢谢你。”

    温尼涵说,“您一直在海市么?”

    肖梦宇点头。

    温尼涵又道:“难得这么一大早出门罢?”

    肖梦宇笑道:“可不是。”

    她把手放在孩子肩上道,“带他去看牙医生。昨儿闹牙疼闹得我一晚上也没睡觉,一早就得带他去。”

    温尼涵道:“您在哪儿下车?”

    肖梦宇道:“牙医生在市区。你们是上市区去么?”

    温尼涵道:“我们到菜市场兜一兜,买点东西。”

    张铭沉默了一会,并不朝她看,向空中问道:“怎么样?你好么?”

    肖梦宇也沉默了一会,方道:“很好。”

    还是刚才那两句话,可是意思全两样了。

    温尼涵道:“那姓朱的,你爱他么?”

    肖梦宇点点头,回答他的时候,却是每隔两个字就顿一顿,道,“是从你起,我才学会了,怎样,爱,认真的……爱到底是好的,虽然吃了苦,以后还是要爱的,所以……”

    温尼涵低声道:“你很快乐。”

    肖梦宇笑了一声道:“我不过是往前闯,碰到什么就是什么。”

    温尼涵冷笑道:“你碰到的无非是男人。”

    肖梦宇并不生气,侧过头去想了一想,道,“是的,年纪轻,长得好看的时候,大约无论到社会上做什么事,碰到的总是男人。可是到后来,除了男人之外总还有别的……总还有别的……”

    温尼涵看着她,自己当时并不知道她心头的感觉是难堪的妒忌。

    肖梦宇道:“你呢?你好么?”

    温尼涵想把她的完满幸福的生活归纳在两句简单的话里,正在斟酌字句,抬起头,在公共汽车司机人座右突出的小镜子里,看见她自己的脸,很平静,但是因为车身的嗒嗒摇动,镜子里的脸也跟着颤抖不定,非常奇异的一种心平气和的颤抖,像有人在他脸上轻轻推拿似的。

    忽然,她的脸真的抖了起来,在镜子里,张铭看见她的眼泪滔滔流下来,为什么,他也不知道。

    但是张铭可以肯定,在这一刹那,从温尼涵的眼中看到了阿冲的影子。

    他也并不安慰,只是沉默着,半晌,说:“你是这里下车吧?”

    这个冬季冷的不能形容,配合着外面的梧桐树,凄凉不堪,甚至外面的酒馆饭店都空荡荡的,人人都在往家里躲,外面飘的都是垃圾,树叶。

    温尼涵忽然很怕冷,开着暖气,窗户关的密不透风。

    她像是一下子衰老了,头发掉的也很厉害,常常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