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异世界的面试
睿鸟街。
平民区北，享受一众大学建筑鼻息的位置，距离今日报纸头条的凶案发生地仅差一条半街。
也是书店小楼的所在。
身穿正装，披散着金发，一副干练姿态的爱德华，终于走到小楼对面，面色沉稳地打量四周。
街上行人不多不少，偶有一辆精致马车经过，却没扬起多少飞尘。倒是源自大学的活泼气息，从北边满溢及此，给整条街道都附上了一股别致韵味。
只大略一扫，你就可以看见大学区流出的新式机械、遍布富人区的稀有花卉、带有教会风格的美学建筑、又或者最古朴的灰砖墙瓦。
它们像儿童积木垒叠在一起，看着新奇，却偏又协调。
啊……这里浓缩了太多元素，从行人到房屋都充斥着闲雅气，就好像一座袖珍的“美丽巴别尔”。
——当然，是除去工厂和贫民窟的部分。
爱德华收回贪婪的视线，深吸一口空气，告诫自己正事要紧，未来会有足够多的时间去探寻。
他看向书店小楼，店长似乎还在睡觉，没有开门。
红色的砖墙在白天看时很有感觉，但他知道内部的橡木书架，才是真正的精华。
爱德华首先阖目定了定神，通过意念联系上了小楼内的尸傀，确认一夜的反馈：书店一切正常，并无他人窥视。
而后睁开眼睛，整理下衣襟裤头，表情严肃中带着一丝期待，迈步走向街道对面，稳稳叩响了小楼的门。
“咚、咚、咚——”
“咚、咚——”
三长两短，中间间隔几秒，是爱德华·亨特习自《体面绅士杂志》的标准叩门方式。
可惜的是，楼内似乎没有回复。
“店长？”爱德华等了一会，忍不住抬头对着二楼喊道，“塞缪先生？您在家吗？”
没人应答。
再来一次？
“咚、咚、咚——咚——”
“……谁啊？别敲了！”
最后一下还未敲出，终于，一道略显沙哑的虚弱声音，从小楼内飘了出来。
爱德华连忙停下动作，对着门一脸谦逊表情道：“先生，是我，爱德华！”
“……哼……等会。”
获得回应，爱德华顿时满意地站直身子，转头张望时，却恰好对上隔壁二楼阳台，一位女邻居好奇的眼神。
对方远看中年，但保养不错，身材丰腴，穿一身说不出是睡衣还是便服的丝织，白得晃人。
爱德华连忙移开视线，与邻居眼睛交汇一下，露出一抹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谁知对方居然也笑，然后毫不在意地俯身，如一朵沉甸甸的海绵，压在了栏杆上，将其淹没。
啊这……咳咳……
爱德华实在没想到会遇见这等场面，下意识偏头到远处，突然觉得大学区里的一栋栋高塔很美，纹路很精致。
近乎同时，一道带点戏谑的目光也落在了他身上。吞吐的蛇信在勾缠下毒，惹得皮肤一阵发痒，连视野都泛起白腻。
爱德华嘴角微微抽搐，想继续站着，却觉得太显怯懦，丢男人的脸面；可说要再转身去看，又像个行为无措的奶孩子。
嗯？为什么要说奶？
正当他进退两难，觉得后颈即将被那目光烧穿的时候——
“咔嗒。”
书店的门，像祈祷的避难所一般被打开了。
“小子，你最好、咳、有要紧的、咳咳、事情！”
老头佝偻着腰背，虚扶着门板，满是黄牙的嘴巴连咳带喘地“咆哮”，吹出气流之大，以至于掀起了一根弯蜷的鼻毛。
“当然，塞缪先生，当然！”
爱德华触电似地回答，接着马不停蹄地关切道：“您是生病了吗？要不我们还是进去再说吧，门口风大。”
他的理由实在充分，且一边抬手作势拦风，一边弯腰催促着老人进门，姿态上毫无破绽。
“哼噜噜……”
拉斐尔·塞缪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嘟囔，身体倒挺听劝，很自觉地往门里转去，全程没在意楼外的人或物。
待得两人进屋，房门被爱德华轻轻关上，隐约的一声娇笑被拦在外面，书籍和木架子的香味，也就伴随着阴暗一同降临。
“说吧，什么事？”
书店长蹒跚着步伐，慢悠悠摸着柜台边的椅子坐下，双手收拢在胸前，一副“有事说事、没事快滚”的架势。
“……”
爱德华稍缓口气，扫视周围，没有感受到任何窥探与窃听，这里是个全然独立的空间。
不错。
但他仍旧绷住精神，坚毅地驱逐掉某些白花花、高耸耸的杂思，扯动嘴角，按照昨夜排练的剧本，笑道：
“呵呵，好几天没来了，有本书读得些许体会，想跟您探讨一下。”
这语调自然不捧读，话音带着三分讨好、三分自矜、以及四分恳切，充分表现出一名好学青年的读书热情——至少爱德华是这么感觉的。
“哼……收起你，那套傻乎乎的寒暄吧。”
塞缪先生不为所动，稳坐于橡木椅内，淡淡道：“你来我这也不少，时不时就租一本，合计起来、咳咳、都二三十本了，也不见你想跟我探讨什么。”
爱德华听过他略显嘲弄的话语，嘴角忍不住抽动几下，心中暗道自己是不是搞太过了，这老混蛋让自己好想揍他。
他深吸口气，跳过了寒暄部分，进入正题道：“行吧，塞缪先生，那我就直说吧，记得前阵子与您交谈，聊及书店尚缺人手顾不过来，我想问……？”
“你想来帮工？”拉斐尔·塞缪登时明了，眉尖也跟着跳动。
他先不答，只是弹了弹手指，用余光瞥量爱德华的身段，然后才一声阴笑道：“嘿，我记得你有工作啊？”
死去的傀儡突然加大了嘲讽力度。
“但，塞缪先生，那‘仅仅’只是一份工作，不是吗？我们的生活，不应该只有工作！”
柜台之外，爱德华完全无视了嘲讽，双眼释放出刺人的光芒，仿佛将军登上高台，昂首宣告道：
“知识，才是我最敬仰、最向往的所在！当我读过越来越多的书籍后，我便深爱上了这一知识的载体，期待日日与之相伴！”
“哼……你准备成为‘僧侣’吗？”
书店长仰头盯向天花板，仿佛上面的木头雕花突然活化成真。
“不，我打算应聘书店助理，并保证认真干活。”
爱德华一脸真诚，好像他说的是真话。
书店长从喉咙里发出毫不留情的嗤笑，同时又轻转手指，表示你最好多动动脑子。
正当或站或坐的人与尸体，面对面不停思维对线的时候——
“咚——咚、咚——”
“你好？我进来了。”
快节奏的敲门，仅仅半句提醒，一道高大身影不等回答，便已推门而入。
看清场面的同时，他又补了一句：“抱歉，我在门外听见了与知识相关的对话，而且……这是一间书店，没错吧？”
爱德华立刻扭头过去，书店长则先是一愣，随即也才如反应偏慢般，缓缓移过目光。
一位老派绅士。
任何人看见他，都会产生这一想法：因为他戴一顶淡黄色绅士帽、穿一身同色正装；花白的头发从帽沿下探出，好像山羊的长须；满是皱纹的面容上，却是一副精力充沛的表情。
“糟糕”这两个字，瞬间从爱德华脑海里闪过。
他的确预想过“面试中突遇看客”的情况，否则也不会跟一具尸体演双簧，各种戏码做足。
但“老派绅士”？这绝非最合适的见证者。
“嘿，有客人来了……”
柜台后，书店长挑着撑不起的眉，发出一声冷笑，却并未追究对方表面绅士、实则粗鲁的闯入，反而沙哑道：“正好，你不是想当助理吗？就看看，这位先生认不认可你吧。”
那段反应、台词、表情功底俱硬，让实际操控的爱德华都险些怀疑，自己是否得了人格分裂症。
他略显尴尬地一笑，接着面向饶有兴致的客人，诚恳道：“先生，您也瞧见了……很抱歉将您卷进来，请问您是打算买书吗？需要哪种类型的？”
老派绅士噙着笑意，上下打量爱德华，目光仿佛渗透进每一根金发。
直至令人怀疑他的性取向，才缓缓说道：“我想找一本与星空相关的书籍，若是有关于‘萨尼耶’就再好不过了。”
萨尼耶？
一个拗口的名字。
但若结合“星空相关”，那么恰好就是“神秘学爱好者”爱德华·亨特，脑子里储存的知识：
连接“丰收星辰”与“晦暗宙海”，象征人类观星极限，盘踞于市面上九成星盘、星座图上正北面的那一团星云——“群星门户”萨尼耶。
它在天文学、神秘侧是如此有名，以至于另一位同名的天文学者——查尔斯·萨尼耶——即使没有太出色的研究成果，仍旧被历史书所记录。
想清这些，爱德华脱口而出：“您是想查‘群星门户’的书籍，还是要找那位学者的著作？”
老派绅士目光微亮，笑道：“当然是前者——后者写的东西，我已经看得快腻了。”
“好的。”
爱德华颔首，没去管对方的话语是否有着深意，径直走向角落书架，循溯记忆，从第三层里抽出来几本硬壳图书，缝隙间可见密密麻麻的字。
“就是这几本。”
爱德华将它们抱到柜台，一边正面排开，一边像位真正的图书导购员般介绍道。
“近代学者的著作中，但凡关于星空的描述，都避不开‘萨尼耶’，可这几本尤其详细……”
关于人类文学、天文学作品的说明，絮絮叨叨地盘旋在了房子里，好像一支缠绕书香的协奏曲。
实际上，店里是否仅有这几本合适的书，爱德华并不清楚，他只是挑出自己“记得”的书，拿来应对。
即使这般，他的表现也算得上不错了。
“……我们都不清楚‘晦暗宙海’里藏着什么，但伯格爵士提出的几个猜想，却足以为我们拓宽视野。”
“你相信他的学说？”
“不，我只是惊叹于他的想象力。”
“想象力……不错的形容，你应该会很适合我们这行。”
“感谢您的夸赞，但还是算了吧。”爱德华轻叹摇头，“学术对我而言，还是太过深奥了。”
说是这么说，但他方才一通介绍，的确充分展现了自己的天文学素养、记忆力和学识。
此外，其服务态度、待人接物的能力，都如那些大俱乐部里的服务生一样专业。
当一本本书被介绍完毕，询问是否喜欢之时，纵是没有账本的情况下，他亦很顺手地扯过纸笔，准备为对方做个登记。
老派绅士明显也很满意，大手一挥，把几本书全买了，然后还颇为诚恳地对书店长夸赞道：
“……说实话，如今能有这份见识、机变的年轻人不多了，你之前既然让我评价，那么我的建议是——聘下这位助理，他足够在你艰难的时刻，撑起这栋书店。”
“撑起书店？”老头歪着嘴不咸不淡道，“客人，你不是本城的吧？”
“确实不是，我早上才刚出火车站，但最近一段时间，大概都会留驻此地。”老派绅士挑了挑帽檐，“更何况，优秀的品质，并不会因地域而改变。”
说的好！
爱德华心中暗赞。
就冲对方这个态度，他决定不追究其粗蛮登门的事情了。
书店长似乎也被说服，之后未再发言，默默看着爱德华算账、收钱、打包书籍。
终于，意外的客人行了个帽礼，拎着一大袋书，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去，留下一道淡黄色的残影，以及晃动的大门。
爱德华目送他离开，而后顺势转身，手指捻着新记录的账单，朝书店长轻轻一抖，发出清脆的纸页声响。
“瞧，我的工作成果。”
老人深深看他，并不茂密的发漩中仿佛藏着智慧：“可以给你一个实习助理的身份，但工资就别想高了。”
“包吃住就行。”爱德华爽朗一笑。
老人摇摇头：“想都别想。”
“再考虑一下吧。”爱德华很认真地说道，“我甚至可以在下班后帮忙整理书店，还可以像学徒一样跑腿。”
“啧，你为什么……非要来我店里工作呢？”
塞缪先生眯起眼，发觉事情并不简单。
“……因为我想获得知识，对底层人而言，知识才是攀登阶级的唯一通道。”
爱德华缓缓说道，眼神变得有些危险，似乎再告诫对方不要演得太过分。
二者四目相对，瞳孔中各自倒映着影子，却不知是谁人形状。
“好吧。”
…………
大街上，行人逐渐多了起来。
温暖阳光下，一位身穿淡黄色正装、头戴同色绅士帽的老人，从街边某扇门中走出，转身往大学城的方向而去。
他目光深邃，皮肤褶皱，白发从帽沿下探出，并不算健壮的手臂上，却挽着一大袋的书籍。
只一眼望去，就知道是一位颇为体面的上流人士，甚至就是学者、教授之类。
恰在此时，一名穿着纯白衣服的年轻男子从街角出现，左右扫视几眼后目光一定，急匆匆就往这边赶。
等他走近，便能看清他白衣上的镶金线，在胸口位置绣出了一座小塔形状。
——知识之塔。
他显然是一名“塔盟”的学生。
“教授！”
男子小跑到近前，连忙问了声好，接着就去接老者手中的书袋，同时口中问道：“教授，您怎么来这边了？我在隔壁街找了您好久……”
他说话的语气其实颇为亲近，不似埋怨指责，更像在诉苦撒娇。
“没事，反正我们也不赶时间。”老教授任其将书袋拿去，表情悠闲道，“第一节观星课下周才开始，趁这机会熟悉熟悉城市……人要有新变，不能一直活在塔里啊。”
“好——好——知道了。”
男子拎着袋子，知道自己必说不过，只能满脸无奈地附和。
“呵，你还不信。”
老教授摇摇头，抬手一指身后那栋面街两层的小楼，笑道：“我刚逛过那间书店，遇见一个不错的苗子。你之后有空，可以去认识认识，说不定会有收获。”
“啊？”
男子先是一愣，接着满脸狐疑地看过去。
恰见那栋小楼，隔壁，二楼阳台，一抹白。
平民区北，享受一众大学建筑鼻息的位置，距离今日报纸头条的凶案发生地仅差一条半街。
也是书店小楼的所在。
身穿正装，披散着金发，一副干练姿态的爱德华，终于走到小楼对面，面色沉稳地打量四周。
街上行人不多不少，偶有一辆精致马车经过，却没扬起多少飞尘。倒是源自大学的活泼气息，从北边满溢及此，给整条街道都附上了一股别致韵味。
只大略一扫，你就可以看见大学区流出的新式机械、遍布富人区的稀有花卉、带有教会风格的美学建筑、又或者最古朴的灰砖墙瓦。
它们像儿童积木垒叠在一起，看着新奇，却偏又协调。
啊……这里浓缩了太多元素，从行人到房屋都充斥着闲雅气，就好像一座袖珍的“美丽巴别尔”。
——当然，是除去工厂和贫民窟的部分。
爱德华收回贪婪的视线，深吸一口空气，告诫自己正事要紧，未来会有足够多的时间去探寻。
他看向书店小楼，店长似乎还在睡觉，没有开门。
红色的砖墙在白天看时很有感觉，但他知道内部的橡木书架，才是真正的精华。
爱德华首先阖目定了定神，通过意念联系上了小楼内的尸傀，确认一夜的反馈：书店一切正常，并无他人窥视。
而后睁开眼睛，整理下衣襟裤头，表情严肃中带着一丝期待，迈步走向街道对面，稳稳叩响了小楼的门。
“咚、咚、咚——”
“咚、咚——”
三长两短，中间间隔几秒，是爱德华·亨特习自《体面绅士杂志》的标准叩门方式。
可惜的是，楼内似乎没有回复。
“店长？”爱德华等了一会，忍不住抬头对着二楼喊道，“塞缪先生？您在家吗？”
没人应答。
再来一次？
“咚、咚、咚——咚——”
“……谁啊？别敲了！”
最后一下还未敲出，终于，一道略显沙哑的虚弱声音，从小楼内飘了出来。
爱德华连忙停下动作，对着门一脸谦逊表情道：“先生，是我，爱德华！”
“……哼……等会。”
获得回应，爱德华顿时满意地站直身子，转头张望时，却恰好对上隔壁二楼阳台，一位女邻居好奇的眼神。
对方远看中年，但保养不错，身材丰腴，穿一身说不出是睡衣还是便服的丝织，白得晃人。
爱德华连忙移开视线，与邻居眼睛交汇一下，露出一抹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谁知对方居然也笑，然后毫不在意地俯身，如一朵沉甸甸的海绵，压在了栏杆上，将其淹没。
啊这……咳咳……
爱德华实在没想到会遇见这等场面，下意识偏头到远处，突然觉得大学区里的一栋栋高塔很美，纹路很精致。
近乎同时，一道带点戏谑的目光也落在了他身上。吞吐的蛇信在勾缠下毒，惹得皮肤一阵发痒，连视野都泛起白腻。
爱德华嘴角微微抽搐，想继续站着，却觉得太显怯懦，丢男人的脸面；可说要再转身去看，又像个行为无措的奶孩子。
嗯？为什么要说奶？
正当他进退两难，觉得后颈即将被那目光烧穿的时候——
“咔嗒。”
书店的门，像祈祷的避难所一般被打开了。
“小子，你最好、咳、有要紧的、咳咳、事情！”
老头佝偻着腰背，虚扶着门板，满是黄牙的嘴巴连咳带喘地“咆哮”，吹出气流之大，以至于掀起了一根弯蜷的鼻毛。
“当然，塞缪先生，当然！”
爱德华触电似地回答，接着马不停蹄地关切道：“您是生病了吗？要不我们还是进去再说吧，门口风大。”
他的理由实在充分，且一边抬手作势拦风，一边弯腰催促着老人进门，姿态上毫无破绽。
“哼噜噜……”
拉斐尔·塞缪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嘟囔，身体倒挺听劝，很自觉地往门里转去，全程没在意楼外的人或物。
待得两人进屋，房门被爱德华轻轻关上，隐约的一声娇笑被拦在外面，书籍和木架子的香味，也就伴随着阴暗一同降临。
“说吧，什么事？”
书店长蹒跚着步伐，慢悠悠摸着柜台边的椅子坐下，双手收拢在胸前，一副“有事说事、没事快滚”的架势。
“……”
爱德华稍缓口气，扫视周围，没有感受到任何窥探与窃听，这里是个全然独立的空间。
不错。
但他仍旧绷住精神，坚毅地驱逐掉某些白花花、高耸耸的杂思，扯动嘴角，按照昨夜排练的剧本，笑道：
“呵呵，好几天没来了，有本书读得些许体会，想跟您探讨一下。”
这语调自然不捧读，话音带着三分讨好、三分自矜、以及四分恳切，充分表现出一名好学青年的读书热情——至少爱德华是这么感觉的。
“哼……收起你，那套傻乎乎的寒暄吧。”
塞缪先生不为所动，稳坐于橡木椅内，淡淡道：“你来我这也不少，时不时就租一本，合计起来、咳咳、都二三十本了，也不见你想跟我探讨什么。”
爱德华听过他略显嘲弄的话语，嘴角忍不住抽动几下，心中暗道自己是不是搞太过了，这老混蛋让自己好想揍他。
他深吸口气，跳过了寒暄部分，进入正题道：“行吧，塞缪先生，那我就直说吧，记得前阵子与您交谈，聊及书店尚缺人手顾不过来，我想问……？”
“你想来帮工？”拉斐尔·塞缪登时明了，眉尖也跟着跳动。
他先不答，只是弹了弹手指，用余光瞥量爱德华的身段，然后才一声阴笑道：“嘿，我记得你有工作啊？”
死去的傀儡突然加大了嘲讽力度。
“但，塞缪先生，那‘仅仅’只是一份工作，不是吗？我们的生活，不应该只有工作！”
柜台之外，爱德华完全无视了嘲讽，双眼释放出刺人的光芒，仿佛将军登上高台，昂首宣告道：
“知识，才是我最敬仰、最向往的所在！当我读过越来越多的书籍后，我便深爱上了这一知识的载体，期待日日与之相伴！”
“哼……你准备成为‘僧侣’吗？”
书店长仰头盯向天花板，仿佛上面的木头雕花突然活化成真。
“不，我打算应聘书店助理，并保证认真干活。”
爱德华一脸真诚，好像他说的是真话。
书店长从喉咙里发出毫不留情的嗤笑，同时又轻转手指，表示你最好多动动脑子。
正当或站或坐的人与尸体，面对面不停思维对线的时候——
“咚——咚、咚——”
“你好？我进来了。”
快节奏的敲门，仅仅半句提醒，一道高大身影不等回答，便已推门而入。
看清场面的同时，他又补了一句：“抱歉，我在门外听见了与知识相关的对话，而且……这是一间书店，没错吧？”
爱德华立刻扭头过去，书店长则先是一愣，随即也才如反应偏慢般，缓缓移过目光。
一位老派绅士。
任何人看见他，都会产生这一想法：因为他戴一顶淡黄色绅士帽、穿一身同色正装；花白的头发从帽沿下探出，好像山羊的长须；满是皱纹的面容上，却是一副精力充沛的表情。
“糟糕”这两个字，瞬间从爱德华脑海里闪过。
他的确预想过“面试中突遇看客”的情况，否则也不会跟一具尸体演双簧，各种戏码做足。
但“老派绅士”？这绝非最合适的见证者。
“嘿，有客人来了……”
柜台后，书店长挑着撑不起的眉，发出一声冷笑，却并未追究对方表面绅士、实则粗鲁的闯入，反而沙哑道：“正好，你不是想当助理吗？就看看，这位先生认不认可你吧。”
那段反应、台词、表情功底俱硬，让实际操控的爱德华都险些怀疑，自己是否得了人格分裂症。
他略显尴尬地一笑，接着面向饶有兴致的客人，诚恳道：“先生，您也瞧见了……很抱歉将您卷进来，请问您是打算买书吗？需要哪种类型的？”
老派绅士噙着笑意，上下打量爱德华，目光仿佛渗透进每一根金发。
直至令人怀疑他的性取向，才缓缓说道：“我想找一本与星空相关的书籍，若是有关于‘萨尼耶’就再好不过了。”
萨尼耶？
一个拗口的名字。
但若结合“星空相关”，那么恰好就是“神秘学爱好者”爱德华·亨特，脑子里储存的知识：
连接“丰收星辰”与“晦暗宙海”，象征人类观星极限，盘踞于市面上九成星盘、星座图上正北面的那一团星云——“群星门户”萨尼耶。
它在天文学、神秘侧是如此有名，以至于另一位同名的天文学者——查尔斯·萨尼耶——即使没有太出色的研究成果，仍旧被历史书所记录。
想清这些，爱德华脱口而出：“您是想查‘群星门户’的书籍，还是要找那位学者的著作？”
老派绅士目光微亮，笑道：“当然是前者——后者写的东西，我已经看得快腻了。”
“好的。”
爱德华颔首，没去管对方的话语是否有着深意，径直走向角落书架，循溯记忆，从第三层里抽出来几本硬壳图书，缝隙间可见密密麻麻的字。
“就是这几本。”
爱德华将它们抱到柜台，一边正面排开，一边像位真正的图书导购员般介绍道。
“近代学者的著作中，但凡关于星空的描述，都避不开‘萨尼耶’，可这几本尤其详细……”
关于人类文学、天文学作品的说明，絮絮叨叨地盘旋在了房子里，好像一支缠绕书香的协奏曲。
实际上，店里是否仅有这几本合适的书，爱德华并不清楚，他只是挑出自己“记得”的书，拿来应对。
即使这般，他的表现也算得上不错了。
“……我们都不清楚‘晦暗宙海’里藏着什么，但伯格爵士提出的几个猜想，却足以为我们拓宽视野。”
“你相信他的学说？”
“不，我只是惊叹于他的想象力。”
“想象力……不错的形容，你应该会很适合我们这行。”
“感谢您的夸赞，但还是算了吧。”爱德华轻叹摇头，“学术对我而言，还是太过深奥了。”
说是这么说，但他方才一通介绍，的确充分展现了自己的天文学素养、记忆力和学识。
此外，其服务态度、待人接物的能力，都如那些大俱乐部里的服务生一样专业。
当一本本书被介绍完毕，询问是否喜欢之时，纵是没有账本的情况下，他亦很顺手地扯过纸笔，准备为对方做个登记。
老派绅士明显也很满意，大手一挥，把几本书全买了，然后还颇为诚恳地对书店长夸赞道：
“……说实话，如今能有这份见识、机变的年轻人不多了，你之前既然让我评价，那么我的建议是——聘下这位助理，他足够在你艰难的时刻，撑起这栋书店。”
“撑起书店？”老头歪着嘴不咸不淡道，“客人，你不是本城的吧？”
“确实不是，我早上才刚出火车站，但最近一段时间，大概都会留驻此地。”老派绅士挑了挑帽檐，“更何况，优秀的品质，并不会因地域而改变。”
说的好！
爱德华心中暗赞。
就冲对方这个态度，他决定不追究其粗蛮登门的事情了。
书店长似乎也被说服，之后未再发言，默默看着爱德华算账、收钱、打包书籍。
终于，意外的客人行了个帽礼，拎着一大袋书，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去，留下一道淡黄色的残影，以及晃动的大门。
爱德华目送他离开，而后顺势转身，手指捻着新记录的账单，朝书店长轻轻一抖，发出清脆的纸页声响。
“瞧，我的工作成果。”
老人深深看他，并不茂密的发漩中仿佛藏着智慧：“可以给你一个实习助理的身份，但工资就别想高了。”
“包吃住就行。”爱德华爽朗一笑。
老人摇摇头：“想都别想。”
“再考虑一下吧。”爱德华很认真地说道，“我甚至可以在下班后帮忙整理书店，还可以像学徒一样跑腿。”
“啧，你为什么……非要来我店里工作呢？”
塞缪先生眯起眼，发觉事情并不简单。
“……因为我想获得知识，对底层人而言，知识才是攀登阶级的唯一通道。”
爱德华缓缓说道，眼神变得有些危险，似乎再告诫对方不要演得太过分。
二者四目相对，瞳孔中各自倒映着影子，却不知是谁人形状。
“好吧。”
…………
大街上，行人逐渐多了起来。
温暖阳光下，一位身穿淡黄色正装、头戴同色绅士帽的老人，从街边某扇门中走出，转身往大学城的方向而去。
他目光深邃，皮肤褶皱，白发从帽沿下探出，并不算健壮的手臂上，却挽着一大袋的书籍。
只一眼望去，就知道是一位颇为体面的上流人士，甚至就是学者、教授之类。
恰在此时，一名穿着纯白衣服的年轻男子从街角出现，左右扫视几眼后目光一定，急匆匆就往这边赶。
等他走近，便能看清他白衣上的镶金线，在胸口位置绣出了一座小塔形状。
——知识之塔。
他显然是一名“塔盟”的学生。
“教授！”
男子小跑到近前，连忙问了声好，接着就去接老者手中的书袋，同时口中问道：“教授，您怎么来这边了？我在隔壁街找了您好久……”
他说话的语气其实颇为亲近，不似埋怨指责，更像在诉苦撒娇。
“没事，反正我们也不赶时间。”老教授任其将书袋拿去，表情悠闲道，“第一节观星课下周才开始，趁这机会熟悉熟悉城市……人要有新变，不能一直活在塔里啊。”
“好——好——知道了。”
男子拎着袋子，知道自己必说不过，只能满脸无奈地附和。
“呵，你还不信。”
老教授摇摇头，抬手一指身后那栋面街两层的小楼，笑道：“我刚逛过那间书店，遇见一个不错的苗子。你之后有空，可以去认识认识，说不定会有收获。”
“啊？”
男子先是一愣，接着满脸狐疑地看过去。
恰见那栋小楼，隔壁，二楼阳台，一抹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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