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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春雨赤着双脚,光着上身拼命地跑向昨天下午乘凉的那棵树。

    如马二婶所说,树下属围了一大群人,人们还在从四面八方赶来。春雨扒开人群,终于见到了最亲的亲人。母亲卷曲着躺在地上,双手捂着肚子,不难想象,最后的一刻,她是何等痛苦,她的脸色发黑,头上被打破的位置停着几只苍蝇。一旁,是一只一公斤装的1605农药瓶,春雨记得,这瓶剧毒农药本来足有半斤,可母亲居然把它喝完了!

    少年推着母亲僵硬的身体,用哑了的嗓子一遍遍地呼唤着她,直至晕厥过去。

    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唏嘘。有的说这苦命的孩子,以后怕是更加没好日子过了。

    天气炎热,赵兰芳在家里停放了一天,第二天一早便被草草入殓安葬。

    死者有一个哥哥、两个弟弟,得到消息后,兄弟三人带着妻儿从三十里外赶来。赵家兄弟携家人赶到时已过了午时,在他们到来之前,根据根生要求,由置理丧事者召集大家作了简短的协商,然后统一了口径:根生和兰芳因家庭琐事发生争吵,兰芳一时想不开,趁着夜深人静,独自跑到河边服毒自尽。

    这番话听上去没有什么毛病,那个年代,夫妻矛盾造成一方寻短见的时有发生。事实上,除了对头上的伤口避而不谈,倒也符合事实。

    赵家兄弟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没见过什么世面,他们也觉得,夫妻吵架是在所难免的事,姐(妹)夫虽然脾气大,但很有本事,兰芳应该知足才是。

    远嫁j市安桥镇的大姐惠芳心有不甘,道:“妹妹才四十岁,难道就这么死了?”

    大哥道:“你说还能怎样?”

    这时,站在一旁的根生一把抱住大舅哥,像老娘们一样一边哭,一边倾诉道:“哥,以后,我的日子怎么过啊!三个半大孩子钱不会挣,开销却大得很。吵了几句,她倒好,把这副烂摊子一扔走了,以后谁来洗洗补补,谁来做一日三餐?哥,我可是比死还难受呢,不就是一碗农药吗,死了倒轻松了。”

    大舅哥拍拍妹夫的肩膀。“这话说不得,这个家还得靠你呢。”

    从这一刻起,人们把对死者的同情转到了根生身上,仿佛他是最大的受害者。

    围坐在遗体旁的女眷们听得伤心,约好似的一起低下头去,用手绢捂住嘴巴哭泣着,年长点的一边撩起大襟布衫抹着眼泪,一边拍打着大腿,诉说着她们无限的哀思,一句末了,在吸气的时候,通常会发出一声悠长的“e”音,使灵堂气氛变得更加的悲伤。

    赵兰芳“五七”那天,正是处暑节气。漫长的苦夏即将过去,而这时,阳光也不再变得咄咄咄逼人。

    暑假即将结束,新的学期马上就要开始了。为了上学时有所交代,秋雨开始熬夜赶做暑假作业;而寒雨正在为十块钱发愁──他在红阳百货店看上一双心仪的白球鞋。

    而春雨正在为没有一套合身的衣服发愁。从记事起,他一直穿着哥哥弟弟的旧衣裳。早两年,秋雨个子小,穿他的旧衣裳倒还合身,去年下半年起,这个比他小一岁半的三弟不但比他高,体格也魁梧得多。和秋雨的相比,大哥的更长、更宽大,穿着他的旧衣裳上学,总要引起同学的嘲笑,为此,他得了个道士春雨的绰号,意即衣裳和道袍一样宽大。春雨对穷旧衣裳虽然已习以为常,但他希望以全新的面貌去新的学校。

    置办两套普通的衬衫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但春雨清楚,他的愿望很难实现。母亲在世时为她争取了许多年尚且没有成功,如今母亲去世了,他凭什么听他的!但如果连争取的信心都没有,这辈子恐怕只能穿人家的旧衣裳了。

    经过一夜的酝酿,早晨春雨终于鼓起勇气,来到父亲跟前。

    此时,根生正坐在朝南的椅子上喝茶。每天早晨,根生都要坐在这个位子上喝一杯茶,再享用早餐,早餐后还得美美地吸上一根烟,然后才开始一天的劳作。这个习惯已保持十多年了,即便母亲和妻子去世,也未曾改变。根生觉得,一日之计在于晨,只有理清思路,做好一天的计划,才不会乱了阵容。就在刚刚,有一件事已在脑子里考虑成熟,接下来,他得落实下去。正想着,那个人正好来到了面前。

    春雨刚要开口,却被父亲抢在了前面。“你娘死后,也没个正经做家务的人。才一个多月,家里已乱得不成样子,这些你也看到了。中学不比小学,光来回就得多花近两个钟头,要是你也去镇里上学,羊草谁来割,猪和鸡鸭谁来喂?我是说,你不能再读书了,家里的活得你来干!”

    “干活可以,但不能不让我读书。”春雨想起了母亲的话,弱弱地说。

    “一副讨饭相,读书有用吗?当得了官,还是成得了科学家?告诉你,除了浪费钞票,读书对你没有一点屁用!你还是死了这个心吧,给我把家务做好,把羊、把猪和鸡鸭养好、养肥。如果表现好,过年时我给你做新衣裳穿。”

    用新衣裳引诱我,原来,他也知道我想穿新衣裳!但春雨不为所动,他倔强地仰起头。“我宁可不要新衣裳也要读书!”

    “这个家谁说了算?反了你了!”

    “两个多月前就报了名,那时你是同意的。”春雨大声说道,这事必须全力争取,即便挨打也在所不惜。

    “谁让你娘扔下你不管呢?哼,她倒是轻松了,但她的活得由你来干。”

    “为什么是我?上有哥哥,下有弟弟,怎么轮也轮不到我呀!”春雨气得满脸通红,泪水簌簌地流个不停。

    根生不为所动。“废话少说,这事就这么定了!”

    春雨渴望读书,他知道,从此刻起,已变得不可能了。不多时,父亲去上工了,春雨提了把竹椅,心灰意冷地低着头坐到了院子外的香樟树下。

    据母亲说,这棵水桶般粗的香樟树是生大姐时种的,本打算出嫁时给她打樟木箱,但谁能想到,两岁时的一场大病夺去了大姐的生命。

    哥哥和弟弟一早去了县城的姑姑家,在暑假结束前,还有一场好吃好玩的盛事等着他们。

    远处传来清算脆的竹板声,循声望去,一个背着两串老鼠的六十来岁的老汉正缓缓向他走来。

    春雨的家在生产队主干道的十字路口边,里面住着近二十户人家。这两年,收鹅毛鸭毛甲鱼壳、算命、卖老鼠药之类小商小贩多了起来,这条小小的土路上,时常能看到他们的身影。

    春雨向老头买了包老鼠药,然后打开包装放在地上。如果把这一点点粉末倒进嘴里,要不了多久就会死去。看母亲的表情,死亡时一定无比痛苦,但它很短暂,随着心跳的停止,一切将归于平静。他知道,他的死在家人眼里显得微不足道,他们甚至不会为他流一滴眼泪。他将和母亲埋葬在一起,在变成一堆白骨的同时,坟上会长满荒草,然后渐渐被人遗忘。

    正想着,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耳边响起:“大清早的,在这里发什么呆?”

    是建国!春雨抬起一张泪流满面的脸看着最好的伙伴

    “春雨,你怎么了,还在为妈妈的去世伤心吗?”

    “建国,我完了,我爹不让我读书了,他让我代替我妈洗衣做饭、让我每天割草,养活六只羊……”

    “怎么会这样?这么多活,他也好意思说出口!”建国蹬下身,使他们靠得更近一些。他比春雨大一岁,是同班同学,但他比春雨高了半个头。

    “我算是看明白了,我就是他们的奴隶、长期的佣人。建国,我看不到希望,也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与其这样,还不如和我妈做伴去。”

    “这是什么话!你才十几岁,怎么能死呢?咦,这是啥,老鼠药吗?我以为你只是说说,原来老鼠药都准备好了!春雨,你太傻了,你不能反抗吗?***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你不能再由着他压迫了。”

    春雨沮丧地摇摇头。“他是暴君、土皇帝。我们家,他的话就是圣旨,是不可改变的。”

    “他不配当爹,寒雨也不配做兄长,什么事不做,得了便宜却整天阴着一张脸。秋雨虽然好一些,但做了错事不敢承认。这家人太可恨了!换作我,就把这包老鼠药放进饭里,要死大家一起死。”

    春雨连连摇头。“他虽然可恨,但我不想让他死,更不想让兄弟死。

    “春雨,你太好了,换作我,早被逼疯了。可是,让你读书又怎样,那么多活你能脱得了?那双打习惯了的手能停得下来?”

    “这可怎么办,难道我只有死路一条了?”刚说完,春雨忽然眼前一亮。“妈妈临死前说过,遇到难事就去找四叔公。也许,只有四叔公和根发叔救得了我。”

    建国陪着春雨来到四叔公家。老人正坐在堂屋里聚精会神地看着《明史》。这个坐镇红阳二十多年的前党高官对中国历史情有独钟,也成了他退休后唯一的爱好。

    待春雨说明来意,四叔公让老伴给他们倒了杯水,开始静静地倾听少年的诉说。末了,他起身去卧室打了个电话,出来时对春雨说:我得找你爹谈谈。

    晚上,在红阳镇任农办主任的根发把堂哥根生叫了过去。第二天早上,根生在象征他权力的座位上不情愿地向春雨宣布了一个新的决定:明天去镇渔业队报到,并带上所有生活用品。

    九月一日,本该是春雨去红阳中学报到的日子,春雨却被二叔根发用自行车驮着去了渔业队。货架两边除了衣生活用品,还有四叔公送他的半蛇皮袋书,口袋里的六十块钱是二叔送的,二叔让他买一套合身的衣裳,若有多余,可以买些喜欢吃的东西。一大摞书中有一本刚出版的《现代汉语词典》。手捧这本沉甸甸的词典,春雨的眼睛湿润了。老人想得多周到啊,有了它,语文知识就能无师自通了。

    临走时四叔公对他说:“思前想后,只有去渔业队,你才能过上正常的生活,他才伤害不了你。我和你根法叔只能帮你这么多了,接下去的路得自己走。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安慰和鼓励的话我就不多说了。春雨,小时候的苦难并不一定是坏事,对有些人来说,它会成为一笔取之不尽的精神财富。现在说这话可能你还不明白,等长大了,你自然就明白了。”

    因年龄的原因,春雨暂时未能成为渔业队的正式工人,工资也只有成人的六折。按照四叔公和父亲的约定,每月十八元工资,他得交给家里十五元,以填补六只羊的工分损失。

    渔业队离家不到二十里地,但春雨只有过年才回家待了两天,如果不是为了给母亲上坟、给四叔公和长辈们拜年,他并不想回去。

    春节期间,春雨没有把被子带回来,为的是去建国家睡。他从建国嘴里听到了很多和自己及家里有关的事:建国说,当初你爹并不想放你走,是四叔公拍着桌子骂出来的。老人指着他的鼻子说,死一个不够,还想死第二个吗!兰芳娘家不来找麻烦算是便宜你了,但你别太过分了!建国说,你走后,你爹把猪和羊都卖了,他清楚,两个少爷根本养不活它们;建国说,你走后,你们家的灶台上通常堆满了未洗的碗,而每个人的房间里总堆着一堆发霉发臭的脏衣裳。后来,你爹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让他们轮着做家务;建国说,四叔公要你爹善待你,不管是否亲生,只要一视同仁,一定会有好的结果,说你好学上进,将来肯定有出息……。

    用来看管鱼塘和住宿的草舍很小,但有电,很安静。对春雨来说是最合适不过了,他花了一年半时间,看完了四叔公送给他的书籍,然后又去镇上卖了种植业、养殖业、烹饪和自然科学等方面的书籍。他像一块干燥的海绵,从知识的海洋中不停地吸取水份。

    队长老龚是二叔的同学,因为这层关系,龚队长对他照顾有加。工友们也很喜欢这个勤劳好学的少年。

    七年后,一条省级公路要从鱼塘经过,渔业队大部分土地被征用。

    渔业队解散后,根据春雨的要求,已任副镇长的根法堂叔欲把他安排进镇政府食堂,但根生坚决不同意。“省省吧,当伙夫、去侍候人有啥出息。倒不如回来种地。把地种好了,远比当伙夫来钱!”心想

    回到家里,春雨开始和父亲一起经营四个人的承包地。这年他二十一岁,已是一个一米六八的大小伙子,个子虽然不高,但很结实,很精神。

    离家七年,这是春雨最快乐、最值得铭记的时光,但也是根生最晦暗、最没有地位的七年。凭心而论,两个无比中意、无比宠爱的儿子很懒惰,也很不听话,给他们规定的家务活不是拖着不干就是敷衍了事。弄得他忙前忙后地给他们擦屁股。做哥哥的不但没有起到带头作用,反而比小三岁的弟弟表现得更差。有时候实在看不下去,根生会说上两句。但寒雨并不卖他的账,说这都是他自找的,还害了他们。言下之意,如果母亲不被逼死,大家都不会这么辛苦。

    土地承包后,根生更是累成了一条狗,即便如此,也总顾此失彼。

    随着春雨的回来,根生的好日子也来了。他的地位一下子得到了提升,有了发号司令的对象,心情不好时还可以把老二当出气筒使,时不时平白无故地呵斥一顿。他从一个纯粹的劳动者变成了管理者,农活不是很忙,或者不想干活时,他会像工头一样站在地头指手划脚。他们的生活水平也得到了很大提高,老二不但包揽了所有家务,还烧得一手好菜。春雨的衣裳远比他们洗得干净,他还把好一点的衣裳熨平、叠整齐,然后送到他们的房间。

    根生承认,野种比老大和老二要勤快、能干。老大高中毕业已四年有余,老二也快两年了,他们一直无所事事地待在家里,就连农活最忙的时节,也懒得搭把手。这种缺点很多时候在根生看来并不算缺点,反而觉得,这正是史家后代的高贵之处。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老二这种出苦力的人注定将受治于人,注定不会出人头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