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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随着扇子的摇动,身下的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声。椅子的腿已明显歪斜,要不是铁丝和各种布条的缠缚,早就散架了。它已为他服务了二十七年,岁月将它浸泡成了暗红色。这把椅子实在太老了,但史根生并不想换掉它,这是他的宝座,他相信,只要它在,他作为一家之主的地位就不会动摇,权力和威严就会维持下去。

    才十多年时间,史根生曾引以为傲的房子已有多处漏雨,和周围的房屋相比,它已显得低矮、破旧。而且,有的人家已造起了楼房。面对快速发展的经济形势,史根生已感到力不从心,到目前为止,他只积赚了不到三分之一的起楼钱。起楼可以借,但三个儿子都已二十出头,这四件大事,得多少钱才能解决!现在的姑娘只愿嫁到楼房人家去,如果起了楼房,不但家底掏空,还要背负巨额外债,他拿什么给儿子们操办婚事?

    史家地处十字路口第二家,他外面的聂家已于去年起了三间三楼,这让他的平房显得更加寒酸。而里面的田家已早有了建设计划,如果没有自家的樟树挡着,他家的楼房怕是比聂家起得更早。

    次子春雨已做好早饭,开始收集家人的脏衣服。“根生哥在家吗?”随着一声男中音的响起,村民小组长阿毛已站在门口。四目相对,阿毛兴奋地说:“根生哥,我已来过两次,但都没有遇到,见你一面不容易呢。”

    根生暗暗发笑,阿毛两次找他,他都从后门溜走了。今天,要不是这个雷打不动的习惯,早就隐身了。“想见我就晚上来呀。庄稼人,得去地里刨食吃,哪有闲功夫待在家里。”

    “倒是想来,但又怕影响你休息。”阿毛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直叹气:晚上我可不敢来招惹你,耍起酒疯来谁受得了!他打开香烟盒,讨好地提给主人一支。

    新开包的云烟带着上等烟草特有的香味飘向根生,对二十多年的老烟民来说,其吸引力不言而语,根生却经受住了诱惑,没有伸手去接。

    阿毛不甘心,一定要给他点上,但再次遭到了拒绝。他冷冷地问:“你急着找我,莫非又是为樟树的事?”

    “是,根生哥。现在大家都准备建造楼房,可由于道路狭窄,材料拉不进去──”

    根生做了个手势,示意阿毛打住。“人家造高楼,凭什么拿我的樟树开刀!”

    “根生哥,村里也不想动你的树,可这条路以南是河,北面又紧挨着村民的院墙,绕不开呀。这树不迁移,道路根本无法加宽。”

    “这么大的树没有十来个人休想抬动它,既便抬得动,也没地方种,既便有地方种,这个季节也活不了!”

    “这么说,你同意砍了?”

    “说啥呢,这树能砍吗!阿毛,这棵樟树不寻常呢,它是我对女儿唯一的念想,看到它,就像看到夏雨瘦瘦的小脸,又黑又大的眼睛……。二十八年前,夏雨出生时我种下了这棵树,原本想等出嫁时给她打樟木箱陪嫁的,可怜她两周岁生日都没过就夭折了,连一张照片也没留下。阿毛,你只比我小了三岁,是知道这件事的,难道你不清楚这棵树在我心中的份量吗?”说罢,史根生竟像老娘们似的抹起了眼泪。

    “我知道。但现在是形势所逼。本来,这件事说好了是让寒雨自己解决的,他是预备党员,团支部书记,未来的村干部。作为村里的工作人员,处理好自家的事是自己的职责。可如今都拖了一个多月了,还没有一点眉目,书记等得心急,只好派我来问问。”

    主人抹干眼泪,用极严肃的表情对着阿毛。“你去告诉支书,就说别的事都好说,但这事没得商量。”

    “根生哥,你再考虑考虑。虽然是一棵树,可它关系到二十多户村民的利益。”

    “弄掉大树对我没有一点好处,你不能只考虑他们的利益呀,我的损失呢?”

    “你想要经济补偿吗?村里规定道路拓宽一律不作补偿的。”

    “既便有补偿,我也不会接受。这不是钱的事。”根生拍拍胸口,“这里的损失,你补偿得了吗!”

    “昨天晚上说了这么多,怎么就没听进去呢?”不知什么时候史家长子已站在房门口。史寒雨一米七五个子,白衬衫、黑裤子、黑色的皮鞋一尘不染。

    根生愣住了。他用这种语气教训了他们十多年,每天碎碎念念、不厌其烦,想不到一夜之间他居然当着外人的面,完成了角色转换。虽然心里极不舒服,但他选择了沉默。不知为啥,在长子面前他总是选择退让。

    “为了死去二十多年的大姐,为了那个该死的念想,你就不怕得罪了大伙?”寒雨将一张威严而冰冷的面孔对着父亲,依旧用那种惯用的口气冷冷地说道。

    小儿子秋雨打着哈欠来到堂屋,他习惯于晚睡晚起,今天,阿毛的到来使他少睡了一个小时。“阿毛叔,又是为了香樟树的事吧?反正说破嘴爹也不会同意的,干脆刀快头皮光,你派人锯掉算了。”

    “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还不闭上你的嘴,不说会把你当哑巴卖了!”根生站起来,用手指着秋雨。

    寒雨站到三弟旁边。“别只想着死去的姐姐了,也为活着的儿子们想想吧!这样弄下去,都成了别人的笑话,搞臭了名声,谁还肯嫁给我们?”

    “等路做通了,你的房子又矮又破,被两边的高楼夹在中间,名声就好了?就有姑娘上门了?年轻人,吃的饭还没有我吃的盐多呢,懂个屁啊!”说罢,根生气急败坏地坐回原位,身下的竹椅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在说:我受够了!然后歪斜着倒向一边。

    根生用手撑住地面站了起来,对着破椅子狠狠地踩了两脚,然后将它扔向门外。这劳什子东西,早不破晚不破,偏偏有外人在场、在儿子们给他难堪时散架!莫非它受够了压迫,想让自己从一家之主的位置上滚下来?这烂东西,坐久了难道也成精了?

    “我明白了,原来根生哥除了念想,还有另外原因。不过,这个理由难免牵强,你总不能自家没米下锅,也不让人家做饭吧?”阿毛说道。

    根生揉揉疼痛的屁股,没有理阿毛。他知道这话根本上不了台面,如果不是被儿子们所逼,根本不会说出口。他揉揉屁股,找了条凳坐下,道:“我这是作了什么孽,大清早的,晦气就找上门来了!”

    “根生哥,我只是个跑腿的村民小组长,和你一样,靠地里刨食过日子,没闲功夫寻你的晦气,也不想大清早跑来低三下四找不自在。这样吧,树弄不弄掉,什么时候弄掉,你给个准话,我也好向上头回复。”

    “树,坚决不能动,如果谁想来硬的,我就跟谁拼命!这就是我的准话,听清楚了吧!”

    “虽然已把话说死,但有句话我不得不提醒你:马上就要换届了,村里准备让寒雨进两委班子。是一棵树重要,还是儿子的前程重要,你可得掂量掂量。修路是民心工程,大家可都看着呢。”

    根生冷笑一声。“树是我不让砍的,我是我,他是他,跟他有啥关系!再说了,村干部又不是什么大官,能有多大出息!”

    阿毛摇摇头说道:“我也是好心,如果你不想听,就当我放屁好了。”

    根生并不理会阿毛,看着寒雨说:“一根鸡毛当令箭,比跳蚤还小的官,有啥了不起的!我活了这把年纪,自然有自己的主意!”

    “你、你摆着和尚骂贼秃!”阿毛跺着脚,气得脸色通红,转身就往外走。要不是书记再三嘱咐,他会直接开骂的。阿毛也是暴脾气,为了大家的事,他一直忍着,还陪着笑脸。如今,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他受够了,再也不想厚着老脸恳求人了!

    根生有个骂起人来刹不住车的习惯,现在,他正在兴头上,还未到偃旗息鼓的时候。况且,从寒雨、阿毛、椅子那里受的气还没出呢。见老二春雨拿了一把衣架来到门口,便大声呵斥道:“就这么点衣裳,要洗到什么时候?韭菜施肥,棉花治虫,毛豆地里打稳杀得……,地里的活都堆起来了,可你还在这里磨洋工。家里又不是棺材店,用得着等死吗!”

    训斥一个忙碌了一个多小时的人难免有失公平,但春雨并不生气。“气象预报说强台风将于半夜前后登陆,这天气可不适合施肥打药。”

    根生走到屋外,见风声呼啸、乱云飞渡。仿佛是给春雨的话作证,一阵强风夹着豆大的雨点快马般急速而来,只下了两三分钟就嘎然而止,但东南方,一片更大、更黑的乌云正在压来。春雨说得对,这样的天气不适合施肥打药。但根生不会让他得理,他得把在长子那里丢失的脸面找回来。“除了施肥打药,难道没有别的活了?别跟算盘子似的,拔一下动一动!”

    春雨不吱声,自顾把凉衣竿拿进堂屋,晾好衣裳,然后,把四个人的早饭端到桌上。

    骂人得有对手,不然就衡拳头打在棉花上,没有一点刺激。做父亲纵然非常厌恶老二,却很难找到毛病,这让他又生出些无名火来。

    根生只好把矛头指向秋雨。“活了这把年纪,难道我不晓得该怎么做,还用得着你来说三道四!如今,人家都急着做路,我当然得摆摆架子,让他们来求我。最后,不用我开口,村里自然会给补偿。”

    寒雨道:“别的钱可以拿,这种犯众怒得来的钱如何拿得!况且,别人都没有补偿。”

    “不偷不抢,有啥拿得拿不得的!”

    秋雨道:“补偿?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根生被激怒了,指着秋雨道:“整天东游西荡,不做农活、不务正业。年纪最小,找对象倒比谁都急。告诉你:大姑娘喷香,没有钞票甮想!我就看不惯你这副僧不僧、道不道模样,整天穿着皮鞋,派头十足,可钱呢……”

    “这倒是奇怪了,一大早没喝酒怎么也乱骂人!别总以为自己力气大,有本事,你也不看看形势。告诉你,凭力气吃饭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种地,出笨力发不了财!得用脑子,懂吗!告诉你,我根本看不上泥土里刨来的那几个小钱。至于找对象和钞票,你就别操心了。”说罢,秋雨将手伸向头顶,把头发捋到后面。使额头看上去更高一些。

    “反了!反了。”根生一边骂,一边寻找着棍棒,想吓唬一下这个忤逆的儿子。秋雨胆大、聪明,长得还特别像自己,他可舍不得打。

    就在根生寻找棍棒的时候,秋雨抢先拿到了那根近两米长的硬木门闩。做父亲的下意识的抬起手,闭上眼睛,护住头部。要是一棒下去,他的老命休也。

    棍棒迟迟没有落下,根生睁开眼睛,只见秋雨指着墙边四个烧酒坛说。“喝酒、喝酒,越喝越糊涂,不如砸了这害人的东西。”

    当秋雨举起棍棒砸向酒坛时,被春雨的双手牢牢地托住了。这可是上好的大麦酒,得两百多块钱一坛呢,怎么舍得?

    根生想说:放开,让他砸。但话到嘴边被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他知道,这话一出口,两个春雨也阻拦不了。这就是他的种!

    根生在儿子们面前拜了下风,心里有气又没处发泄,便走到门口吸起烟来。风一阵紧似一阵,雨下得更大了。既然地里的活干不成,还不如到镇上喝茶去,顺便买一把新椅子回来。

    根生穿上靴子,从墙上取下蓑衣斗笠。当看到桌上停了苍蝇的南瓜粥时,他犹豫了一会。照理,他会吃了早饭才走,但今天他得把肚子留着去馆子里吃小笼包,花点钱出出心里的窝囊气。

    见秋雨松了手,春雨连忙接过木棍,小声说道:“三弟,怎么能这样?他可是我们的亲爹。”

    “七年前,他逼死了我妈;如今,为了一棵树弄得我们抬不起头。近几天,连朵芬也不理我了,要不是这棵该死的樟树,朵芬家已盖起了楼房。这个爹,我是受够了!”

    “这次选举本来没我的份,书记是看在四叔公和任镇党委副书记的二叔的面上才勉强答应的。这样顶下去,我的前途恐怕没什么希望了。”老大愤愤地说道,然后把目光转向春雨。“老二,难道你对他就没有意见?”

    老二看看身上肥大的衣裤,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寒雨满脸的不悦。“老二,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唉,你这副吞吞吐吐的怂样也得改改了。”

    “父亲也是为我们着想……。”

    老大道:“你指的是我们的瓦房被楼房夹在中间吧?老二,你怎么也这么愚蠢!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规律,是历史的潮流,岂是一棵树阻挡得了的?既然阻挡不了,不如采取主动。”

    春雨点头说:“其实,我也想家门口有一条宽敞的大路。可爹不同意又有什么办法……。要不,趁他不在家,直接把它锯了。”

    老三兴奋地说:“你说你去锯掉?”

    “这么大的树,一个人怎么行。要锯,得我们三人一起动手。”

    “这大风大雨的……”老三摸了摸整齐的头发,然后摇摇头。

    寒雨看看脚下乌黑的皮鞋,然后为难地搓着十指修长的细嫩双手。

    春雨自言自语道:“后半夜台风登陆,要是樟树被台风吹倒就好了。”

    老三道:“那是不可能的,台风年年有,樟树却从来不曾被吹倒过。”

    “要是……”

    “说下去,老二,要是什么?”

    老大看着老二,目光中充满了热情的企盼。这让春雨有些受宠若惊。

    “说呀,老二。”老大催促道。

    “要是把根部的泥挖掉,然后用绳子拉呢?”

    老大道:“树大根深,怕是没什么用。”

    “要是用拖拉机拉呢?”

    “可以,一定可以。老二,这个办法好!借助自然的力量悄悄地把它拉倒。”秋雨一边说一边连连点头。

    老大淡淡地说道:“也只有这样了。只是爹生性多疑,稍有蛛丝马迹就会被发现。”

    “所以要选择大风大雨天动手。樟树拉倒后,得处理一下泥土,消除人为的痕迹。经雨水冲洗,应该不会被发现。”春雨显得很有把握。

    “不过,也不用过于担心,被发现又怎样,总不至于吃了我们。”老三道。

    “能瞒过去最好,瞒不过去我担着。”老大挺着胸脯说道,“可谁去干呢?这大风大雨的……”

    “还是那句话,一个人肯定不行。”春雨清楚,老大是想让自己去干。

    老大把目光转向老三。“你去给老二搭把手?”

    秋雨摆摆手。“我连锄头都没握过,更不会干活了。这黑灯瞎火的……。”

    “今晚的机会不能错过,但要是你们不愿一起干,我也没办法。”说句心里话,这活不一定要帮手,但春雨实在看不惯老大指手划脚、高高在上的派头,还有老三,十指不沾阳春水,整天游手好闲,但凡有一点活,他就找各种理由推辞。

    老大未吱声,捧起桌上的南瓜粥吃了起来。

    老三却再次拿起门闩“都是这个当爹的害的,我得把酒坛子砸了,不然,这口气没地方出。”

    “不能砸。”老二再次出手阻止。

    “留着就是个祸害,难道你还没有吃够他耍酒疯的苦头?”

    春雨从比他高八公分的弟弟手中夺下棍子。“卖了吧,四块多一斤呢。”

    “好!我正急着用钱呢。”老大说道,如今已到了人生的转折点,而中秋节已近在眼前,得买两条好烟搞搞关系。

    根生迎着强风来到红阳镇,买好椅子、吃完早点、早茶已是午饭时分。照例,他是要回家吃午饭的,但今天心里不爽,就要了半猪头肉,一碟花生米,半斤烧酒,开始自斟自饮。谁曾想,在酒杯将要见底时,遇到了多年不见的老张。二十多年前的水利工地上,根生与老张一个握钢扦,一个抡铁锤,好得跟搭伴过日子的夫妻。根生清楚老张和他一样,对杯中物也是情有独钟,就把他拉到身边。

    很快,桌上多了副碗筷和几盘下酒菜。一切就序,两人开始推杯换盏,寒暄、叙旧,车轱辘话说了一遍又一遍,酒越喝越有味道。

    不知不觉间天已变暗,店家欲打开电灯,却发现已经停电,点了几次蜡烛都被风吹灭。两人只好起身,摇摇晃晃地离开了茶馆。

    根生跌跌撞撞地赶回家来,他庆幸买了把既能坐又能扶的椅子,不然,人早就被狂风吹倒几次了。只是可惜了上好的酒菜,满满的一肚子,全吐在了路上。

    家里同样没电,他胡乱脱掉已湿透的衣裤,给自己灌了一勺子凉水,跌了两跤后终于摸到了上。不出三分钟,根生便鼾声如雷,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根生发现已是日上三竿。一夜醉酒,只觉得口干舌燥,浑身乏力。昨晚蚊帐没弄好,让蚊子大餐了一顿。蚊帐里,停了许多吃饱喝足的蚊子,以根生的脾气,不把它们立即拍死,难消他的心头之气。只奈屋外传来了与香樟树有关的嘈杂的人声,只好出得门去。

    来到堂屋,见儿子们一声不响地坐在桌旁。根生隐隐觉得,家里的气氛不太正常,似有一股诡异的气息在漫延。最不正常的是老二,大清早的竟打起了哈欠,还一脸倦容地和另外两个坐到了一起。什么时候他和他们变得这么亲热了?根生屋里屋外看了一遍,见老二既没有做早饭,也没有洗衣服。这个野种,居然有空闲坐!

    莫非他们瞒着他在商议着什么?

    一阵酒香味扑面而来,根生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向墙边,发现四个酒坛子全部不见了。“酒呢,我的酒呢?”

    “砸了,被我砸了!”秋雨带着脸不变色心不跳的气概答道。

    “你砸了老子的酒坛?!”根生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还有假,酒坛碎片在院墙边放着呢。”老三指指院墙边,漫不经心地说道,仿佛在讲一件与他无关的事。

    院墙边,被砸碎的破酒坛赫然在目。根生这才想起昨天老三说过这话。瞬间,他那胖胖的大脸盘被憋成了紫色,老三以胆大出名,却想不到竟大到这般程度!“反了!你竟敢砸老子的酒坛!”

    “有啥不敢的!每天喝得烂醉,去外面丢人现眼,哪里还有做老子的样子。这酒就是个祸水,如果留着它,说不定哪天又把人逼死了。”

    这话截到了根生的痛处,他想冲过去,抡起肥大的右手给他两个巴掌,却没有迈动脚步的勇气,他敢砸酒坛,难保不会还手。一旦动手,他就彻底输了,在家里没有尊严事小,传扬出去被人笑话事大:史家父子干架,多丢人的事啊!根生走向新买的椅子,并把它放到那个专属的位置,重重地坐了上去。不管怎样,他得守住这块象征权力的地方。

    新椅子在主人笨重的身体下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但它毕竟年轻力壮,没有和前任一样散架。

    根生用自认为极具威严的眼神瞪向秋雨,但对方竟没有一丝惧怕,他表情严肃,用理直气壮的目光回敬了老子。

    做父亲的没有发现,秋雨的脸上有一丝得了便宜的喜悦,他的嘴角甚至向上翘了一下。昨天,父亲离开后,秋雨对老二的建议进行了优化:将两斤烧酒倒在堂屋,剩下的全部卖给了村口的小店,然后将带回来的四个空坛子在院墙边砸破。

    根生忽然发现院外的樟树已经倒伏,宽大的树冠堵住了院门,而刚才嘈杂的讲话声就来自那里。

    根生拨开树枝来到院外。

    雨停了,太阳在灰白的云层中时隐时现,台风已失去了威力,四五级阵风带着几乎拧得出水的湿度徐徐吹来,给闷热的初秋带来了一丝清凉。

    一大群人正围着倒伏的樟树议论着,根生的邻居田丰茂、马荷花、卫小龙、寡妇陈丽凤正围着樟树指指点点。一看到他们根生心里就不舒服,这四个冤家到得可够齐的,是来看笑话吗!

    “这么大的树居然也能吹倒,看来,这路不做,老天也看不下去了。”田丰茂带着愿望得以实现的微笑说道。

    根生朝田丰茂翻了个白眼。这棵树能坚持到今天,主要是为了遏制这个邻居。两人一起长大,曾是最好的朋友,现在,他却巴不得杀了他。十多年来,虽然窗户纸未曾捅破,两人之间也没有发生之正面冲突,根生心里的死结却从来没有解开过。

    “我去地里转了一圈,看到甘蔗、棉花、络麻都倒伏了。这场台风,差不多吹走了我们三成的收入。但它能把樟树推倒,也算是做了件好事。根生哥,你得抓紧把树移走,它挡着路呢。”

    说话的是五十多岁的马荷花。这个女人,两年前的账还没算清,倒对他指手划脚起来了。不就是几行麦苗吗,至于把母鸡赶得下不了蛋吗!根生没好气地说:“要是倒了就得移走,那你家的甘蔗、棉花是不是也得拔了移走。”

    陈丽凤说道:“这是什么话,甘蔗和棉花能跟这棵树比吗,它们倒在自己的承包地里,碍着人家了么?”

    听到那个尖细的声音,根生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腮的疤痕。这是陈陈丽凤的指甲留下的,这么多年过去了,疤痕依然没有完全消除。那年,她丈夫刚死,而他已当了三年鳏夫。陈丽凤比根生小六岁,但他觉得论经济条件和长相,他完全配得上她。根生信心满满地请四叔公前去撮合,结果被陈婉言拒绝了。根生想不通,一个暮春的晚上,一斤多烧酒下肚后,他来到陈丽凤家,问对方为什么不同意?陈丽凤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他喝醉了。奇怪了,难道我配不上你?根生喷着满嘴酒气问道。寡妇冷笑一声:哪里,是不敢高攀!根生没有听懂对方的意思,道:你也不用客气,只要我愿意就行。说着,就想去抱她。陈丽凤闪身避开,道:真的不敢高攀,我怕像兰芳姐一样被你逼死。话说到这个份上,按理可以死心了,根生却不甘心,他张开双臂扑了上去。这次,寡妇没有躲避,而是一边张开右手抓向他的脸,一边警告说,你再动手动脚我就喊人了。

    根生的求婚经历被当成笑话在乡间流传,它像贴了一个耻辱的标签,让根生抬不起头。

    正当根生不知道如何回怼陈丽凤时,只听组长阿毛说道:“做人得讲个理,是吧?这树挡着路,不弄掉怎么行!”

    “你是组长,自然得听你的。但弄走前有没有人能够告诉我:这树是什么时候倒的,他看到了吗?”见无人回答,根生说话有了底气,“台风年年有,为什么早不倒晚不倒,偏偏这个时候倒?难道就没人做手脚?”

    “早不倒,晚不倒,偏偏昨天晚上倒了,这不是风吹倒的是什么?”年近五十的卫小龙说道。

    小龙无子,只生育了五个女儿。去年底,他托人去史家提亲,想招春雨做上门女婿,结果,遭到了根生的坚决拒绝。根生觉得,小龙说这样的话完全是出于对拒婚的报复,便没好气地问道:“你看到了?”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嘛。!”

    “没看见就不要乱说。对有些人来说,这棵树比长在他眼睛里还难受呢,说不定早在打歪主意──”话未说完,根生忽然发现了端倪,指着树干上部的一处痕迹叫道:“看,这不是绳子的勒痕是什么?”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根生所指之处。不得不认承,确实是绳子的勒痕。

    “阿毛,在没弄清楚之前,我不会把树弄走的!现在,当着大家的面,我把话扔在这里,只要我不同意,谁都别想动它一下,不然,就和他拼命!”根生拍着肥厚的胸脯,脸上布满了蒙受不白之冤的愤慨。因为语速过快,他的嘴角沾上了白色的唾液。

    “我哪会破案呀,这事得找公安吧……”阿毛苦笑道。本以为老天帮了他一个大忙,把一件伤透脑筋的事解决了,谁知形势急转直下,新的麻烦再次出现。

    “那是你的事。你是组长,得给我主持公道。”

    “姓史的,大伙忍你很久了,但我们并不怕你,只是不跟你一般见识罢了。听一句劝,做人别太过分了!”老田紧握拳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马荷花用脆生生语气接过老田的话:“这么多人被堵在里面,我们向谁找公道去?”

    院外的争论声引起了三兄弟的注意。寒雨道:“原来树不是被风吹倒的。老三,你干的?”

    老三摇摇头。“我还想问你呢。”

    老大和老三把目光向停在老二脸上。“你干的?”

    “昨天晚上十点起我一直在等,但一直不见你们起来,我只好一个人干了。我实在不忍心大家再受樟树的苦了。”老二小声说道。

    秋雨兴奋地拍着春雨的肩膀。“老二,你太了不起了,这么大的树居然被你一个人拉倒了!”

    “我哪有这么大的劲!人累得半死,到头来还得请建国开着拖拉机帮忙。只是麻袋没有裹好,钢丝绳在树杆上留下了勒痕。”

    寒雨道:“老二,被发现了也不要紧,这事我担着,你只需保持沉默就行了。”

    “也算我一个。老二,你只需待在家里,余下的事交给我和大哥好了。”

    春雨感动地看着老大和老三走向屋外。有了这番话,这半夜的心血算是没白费。

    院外,争执仍在继续,只听陈寡妇朝根生冷笑一声。“又不是谋财害命的大事,而是一棵本应砍掉的树倒了,有必要报警吗?”

    人越聚越多,所有的言论对都不利于根生,但他不怕,他们虽然人多势众,根生相信,他们奈何不了他。正想回怼寡妇两句,却见寒雨和秋雨向他走来。

    寒雨道:“丽凤阿姨说得对,这事没有必要、也用不着报警!因为它就是我干的。”

    “还有我!对,就是我们俩干的,和别人无关!”说罢,秋雨用手指将头发梳向后脑。

    寒雨上着白衬衣,下穿深蓝色衬衣,显得简洁利落,他整了整衣领,道:“昨天晚上,我和秋雨借助台风的力量把树拉倒了。我们很快会把树清理掉的,对大家造成的不便和由此引起的不愉快我们深感歉意。请大家原谅!”

    中学教师卫小龙说道:“这就对了。我正纳闷呢,史家轰轰烈烈的三个年青人,怎么没有识大体、明事理的站出来?寒雨,就冲刚才这番话,选举时我一定投你一票!”

    众人点头,赞同小龙的观点。

    寒雨严肃的脸上出现了难得的笑容。“谢谢小龙叔!谢谢大家!”

    根生没了声响。这两个兔崽子,是铁了心要跟他作对了,刚才的话不但让他脸面尽失,心里的计划也彻底成为泡影。原本想,只要死扛到底不退步,村里肯定会给予补偿,这么大的村,拿出八百一千的根本不是问题。但生气归生气,他不能当着大家的面发作,许多话即便撑破肚子也只能憋着。他清楚,儿子们有自己的打算。

    思来想去,根生总归不甘心,他的目光在老大和老三之间游走,努力寻找着可疑之处。他不相信他们俩会半夜起来冒着狂风暴雨来干这个活。忽然,他似乎发现了什么,转身回到家里,在堂屋和房间里转了一圈,只发现了一件雨衣、一件湿透的衬衣和一条沾满泥水的裤子。根生当然认得,这是老二的行头。

    疑问得到了证实,根生用手指着依然坐在桌旁的春雨。“树是你弄倒的,而不是老大和老三,对不对?”

    老二看着父亲一言不发。老大说过,他只需保持沉默。

    根生指指老二房门口换下的衣服。“东西都摆在那里,赖得掉吗?”

    “爹,别问了好不好?我们一起把树弄走吧,大家都等着呢。”

    春雨看着父亲,希望得到他的同意。但根生不为所动,这两天受了太多的恶气,已经把他憋坏了,他举起了肥厚而粗糙的巴掌,朝老二重重地扇了下去。

    老二没有躲闪,甚至连眼睛都未曾眨一下,他的脸上出现了明显的指印,还流了鼻血。但根生并不准备收手,当他准备打第二下时,见对方并不躲闪,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忧郁脸上不见一丝恐惧,却写满了深深的失望。

    根生没有再次出手,他被他泰然自若的表情镇住了。春雨依然静静地坐着,仿佛眼前的一切与他无一点关系。良久,他终于起身,洗去鼻血,找了点棉花塞住鼻孔,然后,整了整秋雨穿剩下的肥大的蛋青色衬衫,出得门去。

    根生目送着老二跨过树枝向西走去,心里反复地问自己:如果打在老大、老三脸上会是什么结果?

    人们依然三五成群地站在一起,大树依然躺在路上,寒雨和秋雨依然站在原地,丝毫没有搬走樟树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