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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乱

    张科用微弱的声音将这句话缓缓说出,刘靖迪与白启铭目睹着他停下呼吸,目睹着一个十年的落幕。

    幸存的两人,在不知不觉中,将手搭在了彼此的肩上,于是两颗心脏开始共振,激荡着悲伤的旋律。

    白启铭身上的短袖已被划破了无数道,腹部伤口也不再急速地流血,暗红色的血液已经浸透了张科覆盖在上面的衣服。白启铭的痛苦更加沉浸,生理与心理同步作用,他控制着面部肌肉,试图给刘靖迪一个安慰的笑容,不过对此时的他,已无可能,反而显得更加狰狞。泪水在他沾满泥土的脸上流出明显的痕迹,这或许加重了他原有的不适,现在的身躯开始感觉冰冷,意识也濒临模糊。

    他的颤抖,他的悲吟,他埋头闭目平复情绪的模样,都被刘靖迪注视着。刘靖迪的双目中浮现千愁万绪,难以置信、懊悔自责、痛苦难忍、愤怒膨胀,环望四处,究竟是谁,要将他们置于死地,又为什么是他们?不解困惑助长怒焰更加炸裂,忽然间心脏触电般颤动了下,由内而外的疼痛传遍全身,某种东西正准备逃离他的身体,又同时准备着爆炸。

    他也感受到,这爆炸的感觉在随自己的愤怒而强烈,于是,下一秒,他从惊恐中脱离,深吸了口气。当现实重又清晰,他不得不做出决定,离开这里——带着白启铭离开这里。他脱下自己的上衣,叠成方块,又将白启铭的上衣脱下撕成绳子,简单地包扎在白启铭的伤口处。而浸满白启铭血液的张科的衣服,被刘靖迪攥在了手上。

    “将张科带回去吧。”白启铭无力地说着。

    刘靖迪没有回答,面对白启铭上身一道又一道绽开皮肉的伤痕,以及张科的尸体,他脸部的肌肉颤动着,几次深呼吸又几次闭眼,方站起身来。

    白启铭推开刘靖迪伸来打算搀扶自己的手,踉跄着自行站起,风轻云淡着向来时的路走去:“回去后我们收拾收拾就下山吧,我记得你手机还留在帐篷里,给张科父母打个电话吧……”

    刘靖迪抱起张科的尸体,不再言语,点着头平复心情。他想了无数个如果,又联想起那个梦、那条鱼,被选择的为什么是自己?而代价又为什么是他们?

    可恨自己的力量无法保护张科与白启铭,由此,保护世界便也只是个荒诞的玩笑。他和白启铭在匍匐乱堆的树木残骸中跋涉,这一地的狼狈成了他触目可及的罪证。

    余下的路徒留沉静,他们谁也不想说话,原因不尽相同。白启铭兀自摇晃地走着,从一个石块迈去另一根断树,都在透支他的力气,而十几个大小不一的伤口更在撕扯他的精神,现在他只有刘靖迪了,回忆总不合时宜地涌上心头,所幸他一如曾经无数次那样,勉强可以忍受,一颗浑浊的泪珠滚落后,他扯出笑容,把一切线索再次汇集整理。刘靖迪也正如此。

    在刚刚慌乱奔逃中被中断的推想重新接起,只是这一次有了更深的思索,白启铭问道:“你现在觉得,这一切和那条鱼有多少关联?”

    刘靖迪的思路也延展至此,他看到的、感受到的要更多,目光闪烁着,缓缓说出:“我刚刚在想有人设了这一整个局,可他们如何确定我们一定会来这里放生?从鱼来到手中的这几天,我经历了很多怪事,但在某种干扰下,我还是选择了忽视。现在一切说得通了,就是这条鱼在引导我们一步步来到这里,为的……为的只是将我们全部杀害吗?”

    他声音沙哑,心中汹涌。白启铭被启发,转而想到更难得其解的问题:“对你的监视应该从更早就开始了,买鱼是你自己的选择,而设局的人正利用了这一点,那么到底是为什么?——你的能力是最近才有的吗?”

    刘靖迪的步伐渐趋沉重,他说道:“也许并不是,在去年支教之前,我就有过类似的感觉,只是最近更加明显,甚至直接显现了出来。我一度对此毫无察觉。你说得对,原因在我,我的这力量……”

    “它可能会是你与生俱来的吗?再往前还有什么……”白启铭语出未毕,面前的乱石之下便喷涌出一大股水流,将石块溅向四周,在毫无防备中,击伤了刘靖迪与白启铭,站在最前面的白启铭首当其冲。水柱即刻分散,不依不饶地追杀他们。

    刘靖迪怫然不悦,他对此失了耐心,放下张科,伸出双手,对白启铭喊道:“往前跑,我马上去找你!”

    随之,刘靖迪瞪圆双眼,双手同时用力向前推出,仿佛正紧握着那些水流,并将它们凝在一起,之后双臂向两侧猛地挥开,水球也被分成两股,落去了刘靖迪身后的地面。

    这一切在几秒之内完成,为他和白启铭添了一道希望,而四周的密林中仿佛又响起一阵浅浅的笑声,与笑声一同出现的,是更多更强烈的水柱,将白启铭冲到一旁。

    刘靖迪继续着刚刚的方法,每一次抬手再挥去一侧,便使一道水流消散落地。又或是将水流缠绕在其他水流之上,为白启铭阻挡更多的攻击。

    但无可奈何,他体内的力量在飞速流失,而当他企图唤出更多力量时便犹如心脏猛撞上了一道厚厚的障壁,闷然发痛。另一边,水柱无穷无尽地涌出,前行不得,只能向湖岸退去。

    他用起最大的力量,将几支水流纠缠在一起,横扫其他拔地而起的水柱,使得水柱的攻击短暂停滞,但由不得他们选择去路,刘靖迪朝水柱奔去,张科的尸体正在那里,可随之又一道水柱将张科尸体带离地面,又摔落向一旁,紧接着,挑衅一般,水柱集中了攻势,将张科尸体抛来掷去。

    “你他妈停下!”刘靖迪不顾体内剧痛,狂野地释放出力量,他自认为这会一如前几次爆发,将攻击完全消退,可这次爆发摧垮的却是自己,心脏似乎已要破裂,某种尖锐的物体正撞击自己的腹腔内壁,他头晕目眩着,被一道水柱冲向湖岸。

    身下的石块在他后背留下了几道伤口,而一旁恰是趴倒在地的白启铭,他的后背陡然出现了又长又深的裂口,渗着黑红的血液。刘靖迪用手支撑起身体,他张口欲言,但只剩下悲伤的吟叹,泪难已流出,充荡眼眶将现实模糊,仿佛这样便可不去面对现实。

    此刻刘靖迪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轻轻撞击着那道障壁,面前水流肆意嚣张,遮蔽午后骄阳,过滤出惨白的光线,割裂着一切贪图。白启铭缓缓坐了起来,刘靖迪能够看到,白启铭的皮肤已经泛白,眼睛极力地张开,或许他也能明白,现在白启铭所想为何。

    白启铭更也明白,他再如何执意留下,再如何渴望回到营地后与刘靖迪一齐埋葬张科,再如何期盼着他和杜雪莹构想过的婚礼,再如何想念着父母和妹妹,也徒然无功,他注定无法再走回去。现在、最后,他看到的是刘靖迪,这已是莫大的安慰。

    或许人在死前是总会凭着某种心理给在乎的每个人留下遗言,那些外人看起来如此冗长的话语,是他们心中最深处的声音。

    “迪傻,相信我……”白启铭吞吐着微弱的气息,“相信我,我能站起来,一起走吧,我也相信你。”

    “我知道,我相信你,来,我说过的,会带你们回去的,一定!”刘靖迪将白启铭搀扶起来,水浸透了他们全身,疲惫随着寒冷侵入骨髓。

    注视着一切的水柱在二人不知不觉间流向残留的湖水,与彼此交缠、飞旋,带起地上的石块土砾,部分水流在水柱两侧形成类似手臂的部分,湖面闪烁出耀眼的蓝光,水流从湖中源源不断地补充着那犹如人形的高巨水柱,现在,可以称之为水怪了。

    水怪抬起夹杂着石块、虫豸和枯叶的湍流手臂,向刘靖迪与白启铭袭来,刘靖迪伸手去挡,却被震开,湍流重重地落在了白启铭身上,尖锐痛苦的嘶喊爆发出来。

    刘靖迪双目红肿,张科的尸体不知何处,白启铭奄奄一息,大半的过往都与他们有关,那些秘语、那些安慰、那些鼓励、那些约定,霎时间,变为空白。

    强大的刺激使得刘靖迪的心跳速度猛然加快,撞击障壁传来更深的疼痛。那种爆裂感,更强烈了。

    水怪的身体中,水流不尽地聒噪,一如嘲笑,随后袭来又一道湍流,目标仍是白启铭,而白启铭趴在地上,艰难地想要爬起。

    刘靖迪飞奔上去,这一次,他抵住心脏的剧痛,硬生生地将这道湍流接住,并将其向回击去,正中水怪的胸口。一声巨响传来,大片的水花飞溅,为刘白二人再次带来了冷意。刘靖迪搀扶起虚弱不堪的白启铭,朝营地方向快步走着。

    身后,组成水怪的水流高速旋转,携卷石块当当作响,从中心处还在涌出泛着蓝色光芒的水流,宣告着它的不死不休。水怪匍匐于地面之上,化作汹涌河涛向前猛冲,无力应对的刘白二人就这样被它吞没,随着翻滚的石块在水中搅拌。而水怪在他们前进的方向处不远,停下回身,像收拢了身躯的蟒蛇,将水流做的蛇尾甩向身后,刘白二人则摔向乱石堆中,从溺水的静寂中解脱,或说是投入下一个深渊。被玩弄在股掌间的他们毫无还手之力,一如笼中困兽在做无意义的挣扎。

    白启铭已然行将就木,唯刘靖迪趔趄着重新站起。烈日之下,湖水却仍旧冰冷,那双眼中,只存微光摇曳。他僵硬地转动脖颈,环顾四下,暗红血液斑驳地点缀苍白石块,白启铭的肤色已和这些石块没了太大区别,只有胸膛还倔强地缓缓起伏。另一旁,水怪并无收手的意图,挥动起那粗壮“手臂”,欲将他们彻底抹杀。

    刘靖迪逐渐瞪起浑圆的目,呼吸亦随之剧烈,由充荡身体每一处的怒意震动空气,发出石破天惊的咆哮,在头上十厘米处,把水怪手臂拦住,一并将同时袭来的另一条手臂也稳稳挡住。心脏似乎被囚禁在逼仄的钢瓶之中,随着刘靖迪的发力而膨胀,又难以破除障碍。

    疼吗?他问自己。

    当然。但,绝不停下。

    水怪蔓延出另一条水流,刘靖迪不顾由内而外的疼痛,控制着已被挡住的两条水流,揉并交缠成球,再延展成一道宽阔的水墙,随着水流的撞击声,刘靖迪痛得几近昏厥。

    可仍有更强大的力量使他振奋,确定了的事情绝不更改,在达到目标之前,任何阻碍都不值一提,哪怕葬身于此,也是倒在去往终点的路上,败给了自己,未败他人。这,就是刘靖迪心中所想。

    于是,他挺起身来,对着水怪大喊:“能一次次站起来再打的人不只是你,还有我!想置我们于死地吗?那我偏要活给你看!在把我彻底杀死之前,我会变得越来越强,而你会承受所有的代价!”

    水墙竟那么坚固,又将阳光散射成斑斓的虹,刘靖迪的这些疯言疯语都被气若游丝的白启铭听得清楚。白启铭微微地笑了,刘靖迪还是他最熟悉的那个样子。

    在水怪尚未寻到突破口之时,刘靖迪露出了一抹喜悦,他扶着双膝站立,气喘吁吁,发梢上滴落的除了湖水还有成股成股的汗水。

    紧接着,他直起了腰,歪斜着身子,眼含凶光。他与水怪都在酝酿即将到来的交锋。不出意料,水怪消散形体,分成两股,绕到水墙之后,刘靖迪也毫不迟疑,将水墙拉向自己与白启铭,拧转为一个防御罩。无尽的水流再次将他们吞没,但这一次,他们安然无恙。

    水流散去,水怪重新矗立,一切仅在几秒之内。

    笑声,又是笑声,此刻,仿佛在刘靖迪耳边低语,他甚至能够听出来,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刘靖迪陷入了疑惑,也似乎寻到了某个答案。只是现在无暇将这些细细梳理,水怪朝他所在的防御罩涌出更强的湍流,在防御罩将欲破碎时,刘靖迪嘶喊一声,从水怪体内抽出另一股水流还击。

    这一切宛若自杀,禁锢心脏的钢瓶显出裂纹,代价是对心脏的又一次重击。

    承受不住了吗?那就继续吧!他对自己说。

    水怪身体闪耀出夺目蓝光,它的体形瞬间膨胀数倍,与刘靖迪短兵相接的水流也一并膨胀,并迅速将刘靖迪击退。

    湖水继续暴涨,水怪的身躯愈加高大,它直立着的湖水不断扩张,带起层层的浪,一遍一遍地拍打刘白两人,刘靖迪搀起白启铭,向一块较高的石块迈去。很快,他们所处的这块巨石,就成了湖中唯一的岛。而水怪也暴涨到了限度,此时的它,肩比云天。

    大半的阳光被水怪遮挡,投下厚重的阴影,覆盖了那一块小岛,刘靖迪所望四下,皆是翻滚着的湖水,所听见的只有从水怪身体里发出的轰鸣,他吞咽了一口口水,由心脏发出的疼痛已蔓延全身,仿佛在将他分裂。

    水流像触须一般从湖中窜起,密集地、频繁地挥舞向刘靖迪他们,刘靖迪则唤起身边的湖水,形成一个防御罩,但很快就被击碎,无可奈何之下,刘靖迪又用起最开始的方法——用水流还击水流,现在他对这个方法得心应手,同时控制十几道水流轻而易举。

    他将这些水流环绕在自己周围,之后不断冲出的水流就被吸收其中,随着水流的攻击逐渐加快,那环绕着的水环也快速扩张,直至再度形成了更加坚固的水墙,刘靖迪伸展双臂竭力支撑着。

    钢瓶上的裂纹又添了几道,被这些裂缝划割着,拷打他的极限。他不知道要战斗到何时,亦不知自己能够战斗到何时,自踏入这里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已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他之所以能够继续向前,不只是因为他从不习惯退缩,更因为张科与白启铭——因为这深深的牵绊。

    他的视线开始摇晃,四肢的力气流失殆尽,摇晃着,水墙坍塌,他几要倒地,却又执拗地依旧站立。他能感觉到,心脏一直撞击的钢瓶不再坚固,出现了许多的缝隙,而从缝隙之中竟然流出了几股温流,使垂死的他又有了继续的力气。

    水流竟不再侵袭,冥冥之中,仿佛正有某人窥伺着一切,又调控着一切。

    待气力恢复了些,他反倒苦笑了一声,又看向白启铭,那笑容更凝重了。

    “来吧!继续!”

    水怪当真听懂了他的话,却一改暴虐的常态,缓和地,静静地,盘旋在他的周侧,就像观赏笼中的鸟儿。

    刘靖迪对此很诧异,心脏的膨胀趋缓,温流带来的暖意慢慢地难敌冷切。

    “你在干什么?”刘靖迪不解地问。

    水怪没有回答,继续盘旋着,终于,它似乎敲定了主意,身体连带着湖面泛出强烈的蓝光,刘靖迪发觉,他对周围水流的感知变得极其微弱,当他集中注意放大感知时,那痛感再次袭来。

    水怪从身后的乱石堆中卷起几块,从高空抛向刘靖迪,刘靖迪则想要唤起水流抵挡,却无法做到,死亡也许真的来临了。

    但,却有一道水流直冲出来,将石块包裹着沉入水下,一切在须臾之间发生,不待刘靖迪过多疑惑,水怪重新高速旋转起来,掀起更大的浪,湖面泛着的蓝光也随之消退。

    在刘靖迪耳边,又响起那个女人的声音,这一回,是失望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