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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节 桃花满庭迎刘郎

    这是一个光怪陆离的长梦。

    仍然是战场,硝烟,玉门关外,祁连山前。

    广阔的戈壁,无数骑兵、步甲,面对面冲锋,砍杀。从空中俯视,就像是一块污脏皱巴的破布,满布着虫豸,在上面扭曲爬走。

    追着一名敌方的将领砍杀,那人披着白色披风,罩着风帽。一刀劈下去时,正好回头,却是一张绝世美人的脸。

    再一恍惚,又变成一个熟悉的女子面貌。

    那是他的妻子。

    住手啊——他冲自己疯狂地嘶吼,但劈出去的刀,已经再也收不回来。

    那一刀,劈碎了妻子有面容,也劈碎了他的旧梦。

    倏然睁眼,帐内光线朦胧。

    他起身的动静惊动了外面守着的殿直官,立刻有人在外面问道:“殿下可是醒了?”

    听声音,是崔秀。

    赵维青简单收拾,出了宿帐,果见崔秀领着两名禁军守在外面。

    天边晨光微曦,刚刚放亮,太阳还未升起。

    好像睡了很久,可是瞧这天色,最多是卯时正,算起来只睡了三个时辰左右。

    正疑惑间,远远地种放从营门走了进来。

    “种兄有晨起散步的习惯?”

    道家讲究因天之序,天昏即眠,天明则觉。但陈抟也说,晨起宜静。早起不要急于运动,先起来休养气息,慢慢活动。到朝阳初起、紫气东来后,才舒展身体,活动筋络。

    身为陈抟弟子,种放不可能不知道养生的讲究。

    “在下刚刚送家师上路。”

    种放合揖行礼。

    上路?赵维青差点想歪。用力搓了一下脸,猛地放下手来,惊异地问道:“老先生归山了?”

    此前约定停留两日,为何只隔了一夜便走?

    “家师说约定时间已到,先回云台观,以后有缘必能再见。”

    约定时间已到?赵维青似乎有些醒悟,转身问崔秀:“我睡了多久?”

    “两夜一天。差不多十五六个时辰。”

    “我睡了如此久?”赵维青觉得不可置信,但抬头东望,霞光晕染了东方,一轮红日眼看就要从地平线下喷薄而出。

    “你们也不怕我睡梦中出事!”赵维青苦笑。殿直官们本来就是赵匡胤派出护他安全的,自己旦有意外,他们一个都跑不掉。能放任自己睡足一天两夜,足够心宽。

    崔秀赶紧答道:“老神仙说过,殿下要睡得久,叫我们到时无须惊慌失措。王行首也曾来帐前探过几次,说殿下熟睡无事,下臣等才敢放心。方才老神仙要走,说殿下将下,让我在帐外守着。”

    “唔。王行首从桐城赶过来了?”

    “昨日到的,因为殿下未醒,等到夜半,去后营休息了。”

    赵维青本来也不待见这个宦官,不来眼前烦他,他也乐得清净。

    陈抟教给他的蛰龙功着实有些神异。他只练了两次,居然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一睡就将近两天。现在觉得神完气足,全身轻灵畅快,心神怡然。

    确实是一套养生妙法。

    活动两下胳膊,摇晃脖颈时看到身旁的种放,这才忽然想起来问:“老先生回山,种兄怎么还留在营中?”

    “家师说在下身在尘世,还需要历练见识,而殿下重于武道,文修不足,嘱咐我留在殿下身边,督促殿下读书。”

    原来是留了个家教在身边。

    赵维青有些哭笑不得。老道总说不能干涉俗务,眼下却连读书学习让别人来管,实在让人无语。

    身边也确实缺少一位文士。现在的种放也刚刚及冠,还不是日后闻名一时的大儒,麻烦他写写文稿,任个幕职,也算不错。

    种放无心科举,只是听从师父安排,留在这里权当练心,也不怕耽误他前途。

    遣众人各去忙碌,赵维青自己练了会刀枪,直到浑身出透汗,收了架势回去读书。

    他却不知道,五百里外的金陵城,为他的一阙词闹翻了天。

    主帅曹彬的大帐中,左右各摆了四把交椅,除右首中间一把空着,其他座位都各自坐着一人。升州道行营都监潘美、行营马军都指挥使李汉琼、步军战棹都指挥使刘遇、翰林副使郭守文和田钦祚等人都在座,。

    空着的交椅,是留给刚刚进了金陵的知制诰李穆。

    在座的有一半是武夫,军职转为武官,虽然也多少读过书,但于诗词一道殊为陌生。

    众人看着主帅位置上的曹彬,都显沉默。

    曹彬伸手在髭上左右撇着,顺着短须抚下来,揪住须尾抖了抖。

    李穆再三要求重进金陵,原本曹彬不同意,但郭守文和李穆一力争取,曹彬不知怎么脑子一抽,就答应李穆的要求,让他再次回返金陵。

    前面两次进金陵,一次已经是一年多前,官家让李穆前去见江南国主李煜,让他出城献降。

    李煜当然不能答应,可也不敢为难李穆,一人把他送过长江,交还到宋人手中才放心回去。

    第二次是到金陵城下之后,李穆再次进城劝降。李煜已经被劝得心动,但江南两位大臣陈乔、张洎都强烈反对,耳活心软的李煜听了这两人的意见,再次拒绝。

    李穆刚刚准备回京,偏偏西路军四百里急递,送来皇子殿下一首词。

    词确实写得好,曹彬这样不精诗词的人,看到这阙词,觉得全篇如同在写他一般。

    他为人仁厚,自认自律极严,谨守法度;又上下谦和,宽恕待人。岂不正是这词所述的宽阔豁达、淡泊洒脱。他所求者,上无愧于天地,下无愧于己心,是非功过,于他都是把酒笑谈。

    但李穆和郭守文看了,只说此词正能击中李煜要害,便极力要求以此词再去劝说李煜。

    李汉琼、刘遇几个,都是军将出身的武官,对诗词一窍不通,觉得不过一篇词,写得再好,不至于让江南国,只为这几行文字,就举国献降。

    李穆当然也没有天真到真劝降李煜,毕竟不到山穷水尽,谁都想继续留在一国国主的位置上。

    不过江南多文人,喜欢吟弄诗词文章歌赋,国主李煜更称得上诗词大家。论到诗词一道,江南多半瞧不起江北,皇子殿下这篇词,倒是既能给江北士人扳回一城,也能分化江南文人。

    争论不下,曹彬不得已,只好又征询副帅潘美的意见。

    潘美身为武职,却是地道的文人出身,旁人在下面吵得热闹,他捧着那首《临江仙》,一边品读,一边默背。

    隋唐五代,擅作词的不多。流传最广的,几乎都是花间派的词作。像韦庄、温庭筠等人,无非都是骄奢淫逸、男欢女爱,至多是些闺门幽怨的燕婉之词。江南国主李煜此时词名最盛,也同样是宫廷欢愉柔靡之曲,毫无胸襟气魄可言。

    此阙《临江仙》,却是另有一番眼界和心胸,正投合了潘美的意趣。

    曹彬问他,他别的话不说,只是双挑大指示意。

    那曹彬就明白了,当即决断,由李穆拿着词稿,再次进京。

    就算分化不了江南朝廷,拿去给他们显摆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就李煜那个胆量,也不敢拿李穆怎么样。

    郭守文本来也想跟着去,被曹彬坚决拦下来。去一个人就可以了,去两位大臣,就有些不像话。而且人家李穆是官家特意遣到金陵做使者的,面见江南国主名正言顺。郭守文是来和吴越国交通的,跑进江南国算什么事。

    留下城外宋军大营中继续争吵的诸将臣,李穆带着随侍和护卫,重新到金陵城下,叫出城上的守城将领。

    金陵城上,江南国雄武军都虞侯马诚信正在巡视城防,听到士兵报说李穆去而复返,急忙到城门上,扒着城垛往下看。

    “都虞侯别来无恙乎?”

    李穆仰头向上,先开口打了声招呼。

    马诚信冷哼一声,大声问城下:“李先生因何又来叩城?”

    昨天才把他送出去,连十二个时辰都没过,如今又来了。

    “哪里是叩城,昨天走得急,忘记还有封书信要呈予李国主。”

    “你且交给我,我上呈大家就是。”

    大家说的是李煜。

    “哎。此事怎么能劳烦都虞侯。此信关乎甚大,定要我面见国主才可。”

    “这……且稍等,我去报于大家。”

    这事不是马诚信一个武官能做主的事,他要报知李煜和陈乔等人。

    李穆也不着急,随意地找了处干净地方坐下来,顺便避避天上的太阳。

    九月里的阳光其实已经不晒,只有些晃眼。天空晴朗湛蓝,甚是悦目舒心。

    从来不知道自家殿下还有这等才能,之前德昭皇子喜好文墨,只能说是中规中矩,与他性子一般。德芳皇子少有听闻,但每每有事,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前此时日突然失踪,让淮南、荆南两路官场差些就颠倒过来,结果皇子不但没事,还一人在外斩杀了十数贼人,很是出人意料。

    如今又作了这样一首词,匪夷所思。

    好词啊,好词。

    李穆城下琢磨着怎么跟皇子殿下好好讨教,城上终于有了动静。有军士从上面放下两个吊篮来,又有人从城垛后探出头来。

    “李先生,请上城吧。”

    李穆眯眼仰头看了看,拱手相谢:“多谢张学士。”

    坐着吊篮上了城,中书舍人张洎候在城上,把李穆扶出来。

    “李学士一来一往,不知道何信件这么匆忙?难不成,如此重要的东西,也能落下?”

    “惭愧惭愧,年龄不济,记性差了。”李穆乐呵呵,死活就是要见了李煜才会呈交信件。

    张洎暗呸了一口,年龄大了还来回折腾,不知道又存着什么龌龊心思。

    “哪里哪里,李学士正是意气风发,为国勤勉。我主正在殿中,请李学士移步。”

    两个道貎岸然的文士彼此一边客气寒喧,一边往金陵皇城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