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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节 此花无属桂堂仙

    文学大师兼任江南国主李煜,心烦意乱地坐在他的宝座上。

    这把宝座除了檀香木料以外,还镶嵌了金饰银线、玉腰珠顶,既显奢华,又具雅致,可谓李煜最喜欢的一具坐床。

    今天却总觉得座下的软垫硌得臀腿生疼,腰靠也不甚舒服。

    宋国使臣去而复返,更让李煜不喜。尤其他一方面担心着宋国又提出苛刻条件,一方面还惦记着等在后宫中,要为他理弦操琴的小周后。

    “李先生到了吗?”他不耐烦地问殿侍官。

    阶下坐了五位大臣,各自坐在几案后,同时看向殿侍。

    “回陛下,还未曾到。”

    殿侍官战战兢兢。这段时间国主的脾气不大好,后宫已经打死了两个内侍和一个宫女,有个大臣前几天也被赐死,全家或充或流,只因为在朝堂上奏事时,提到了金陵被围。

    明明十余万宋军已经密密匝匝地围城三月,城中粮食虽然够吃,但人心惶惶,此事在李煜面前却提都不准提一下,否则就是这般抄家灭门的下场。

    “陈卿,你可能料到宋使去而复返是何意?”

    他问的人,是江南国门下侍郎兼枢密使陈乔。

    “大约是赵宋官家传来的手书。”

    马诚信报上来,只说是书信,李穆不肯先拿出来,只好姑且如此猜测。

    难不成又要自己往开封拜见?当初正是因为拒绝,才给了宋军开战的借口。再来书信,是不是一旦拒绝,就要开始全面攻打金陵城了。

    堂上人人忧心之际,李穆和张洎赶到。

    外面殿直官高呼一声,张洎带着李穆进殿。

    一套繁琐礼节寒喧后,李煜给李穆赐了座,这才赶紧问道:“李学士隔了一日便来,是带官家旨意?”

    “旨意却是没有,下官这里有一篇词作,想来请国主过目。”

    “词作?”

    李煜头一次听到宋人写词来给看他,立刻叫人呈上来。

    殿侍从李穆手中接过两张小笺,李煜拿来先是皱着眉头看了两眼,接着眼光亮起,双手捧住纸张,反复低声在嘴里诵读。

    下面的大臣们当然听不清读的是什么,都有些心焦地望望李煜,又看看李穆。

    李穆也不急,慢条斯理地端起菜盏,开始琢磨菜汤颜色。

    陈乔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陛下,这是何人所做词作。”

    “对呀。”醒过神来的李煜一拍扶手,“李学士,这是朝中哪位大家填词,虽然不称工整,但意境悠远,必是一位雅士大儒,否则不能有此情操。”

    毕竟是诗词大家,李煜看人虽然不准,但词中透露出来的自我高洁的傲气和淡漠明志的向往,却是一眼读在心中。

    “不敢当,此首词作,不过是赵官家幼子,德芳殿下游江时,兴致所至,随手做的一篇词。他闻国主当世文彩,特让我等送呈国主品评一番。”

    “是位皇子?”李煜有些惊讶。他对宋廷了解不深,只知道宋皇赵匡胤将将在知天命之年,五十岁左右,皇子最大不过三十岁左右,比他自己还要小几岁才对。但这首词,明明是饱经世事风雨的鸿儒之士才能做出来的。

    这如何可能?

    “这位德芳皇子岁有几何?”

    “呃……”李穆一时没有想起来,仔细掐指头算了算,才有些不确定地回答,“尚不及冠,应该十七岁吧。”

    “这不可能。”李煜断然不相信,霍地从他的宝座上站了起来,脸色很是不好看。

    十七岁,估计还没有大婚,更别提什么人生经历。这是请名家写了,故意说成少年皇子所做,故意在羞辱我的。

    是嘲讽我还不如宋廷一个少年吗?

    下面的陈乔和张洎等大臣纷纷站起,陈乔先问:“敢问陛下,词中是何内容?”

    原来李穆回来,就是为了拿一首词,来羞辱他们国主。堂下余人皆纷纷怒斥,李穆倒是不慌不忙,也站起来向李煜行礼,坦然道:“但有谎言,下官请死。这首词是殿下在长江游船时,眼望两岸民生凋敝,一时有感才写出的。”

    在不知情的几人看来,这话更像是在挑衅,太子少傅徐邈、少保徐游、邓王李从镒更是愤怒,甚至要从席后过来拉扯李穆。

    只有陈乔还算冷静,先止住众人骚动,又从殿侍手中拿到笺纸,大声在堂上咏诵出来。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一词诵完,堂中皆寂。

    若说这首词,其实比起几十年后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在填词功力上还差了一些。或者说只论诗词功底,杨慎较苏东坡还差了一个等级。

    但这首临江仙好就好在,它几乎是文人们的一个梦想,贴合了无数自诩清高的大才大能们对自己的定位标准。尤其在此时此地,几乎就是江南国最真实的写照。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林仁肇死了,韩熙载死了,程景也死了。

    眼下众人,其实都知道江南只是苟延残喘,包括一直以来要誓与金陵共存亡的张洎。

    等到江南败亡,他们这些人,除了死节尽忠,剩下的也只能自酌一杯水酒,往事尽付笑谈。

    很快,陈乔和张洎就发觉事情有些不对。

    他们这些朝廷重臣,读了此词都有种江河已下的慨叹,万一这词流传于金陵士人之中。

    “陛下,此词不可外传。”

    不单是词,作者更不能说。

    什么偶然所作,这分明就是冲着考验江南士人的人心而写的。

    用心何其毒也。

    李煜仿佛没听到,嘴里又反复念叨着,忽然长叹一声。

    “论写词气魄胸怀,吾不及也。”

    陈乔堵得胸口一口气噎住,差点没有喘过来。

    现在还讲究什么如不如,先解决眼下就要遇到的风波吧。

    见陈乔要上前劝诫,张洎慌忙一把拉住,低声道:“别劝了,堵不住的。”他眼睛示意一下身侧,陈乔转头去看,李穆微笑着点头拂须。

    那意思,总有办法散播开来的。实在不行,咱可以往城里射箭书,效果也相差不远。

    “唉。”陈乔一声重叹,颓然坐下。

    其实不必他劝说,涉及到诗词一道,李煜的头脑比常人要灵活得多。这首词背后隐含着什么,他早已看出来了。

    但是,他现在能有什么办法?

    “传徐铉来吧。”

    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只能先和宋廷服软。

    金陵被围了三月。虽然宋军没有四面围得密不透风,只是屯兵在城西、北各十余里处,但城内人心不定,粮秣告急。现在宋人扔了这么一首词出来,很快就能在士人中间传遍。与其引得人心浮动,不如先主动派人前去求和。

    至于成与不成,至少暂缓金陵受攻击的时机。

    同时李煜心里也打着另一副算盘。

    他的目光向西,望向了近千里外的湖口。

    和他一样,“心思歹毒”的赵维青,也在望着湖口。

    金陵城发生的事,他现在还完全没有得到消息,不过王明派儿子王扶请他过去,商讨的正是湖口方向的动静。

    取代林仁肇的江南水军都指挥使朱令赟,有些蠢蠢欲动。

    这比王明估计得要早一些。

    之前几次小规模的战斗,朱令赟表现得谨慎小心,十万水军主力一直窝在湖口。即使王明曾经从江南绕路,在江州城下大败江南步军,湖口水军也仅是派出了一万水军助阵。在王明步军回头时,很快又缩了回去。

    池州和常州被攻下后,湖口水军成了江南军最后的家底。吉州一带的勤王军,根本指望不到。金陵被围三月,早就开始集结的勤王军,根本没有一兵一卒北上。

    现在朱令赟有些坐不住了。

    金陵城中的粮草或许还能撑个一年半载,但是大部分中高级将领的家眷都在金陵,他们无法坐视金陵陷于战火,以致殃及他们的妻小家人。

    这段时间,请战者纷起,强烈要求大军东向。

    一月前,金陵也曾派人下令出兵。但没出三天,又有使者到来,撤回了旨意。

    朝廷连番派使者的举动,让朱令赟有些摸不着头脑,所以后来交通断绝后,他依然举棋不定。

    但眼看九月过半,长江即将进入枯水时节,再拖下去,江水水位降低,江面变窄,庞大的水军舰队,根本无法迅速东进。战船队列也会拉得很长,容易给宋军以可趁之机。

    今日,散在湖口附近的游骑回来报告,有一支小型船队,离开了湖口,正迅速往东来。

    船队规模不大,仅有两艘双层楼船,其余皆是比蒙冲还小的平底船,还有一批竹筏。

    看上去无比寒碜的一支偏师。

    即使王明手中的江岸巡检水军,也比这破烂舰队要强不少。

    “朱令赟就拿这么一支水军来试探江面?”

    赵维青有些看不懂。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支水军都是特意送死的,起不到任何前哨的作用。

    “或许是扫一下江面,看看我们是否下了拦江索。”都校严亮猜测。

    “除非铁链,寻常绳索拦不住。”另一边掌管水军的江岸巡检杜亢立刻否定。

    拦江索一般都是粗大的绳索,但江南水军有数艘三千料大船,舰艏上有冲角,下有青铜箍骨。如果快速冲撞,拦江索也根本抵不住如此巨大的冲力。

    既然不是为了拦江索,那就更让人看不明白。

    “不妨将他们放过去,看看这些船只究竟去做什么。但是只许东进,不许西返。”

    放过去的目的是为了弄清楚去向,当然不能再让他们回来,向湖口主力通报江面情报。

    湖口水军要看得更紧,多撒了十余队游骑出去,只要稍有不对,立刻回来上报。

    本来以为朱令赟是个守成之将,谁知道他竟然还能来这么一出。

    杜亢先去江边布置,把手下的舰队收拢在江岸边,调了一营的弓弩手守在岸边,营中的床子弩也拖拽出来。

    湖口离此地还远,以水路行程,那支船队过来,还要花费两天的时间。这两天,李进和李继隆都回来过一趟,王明又对他们做了一番交待。

    终于等到第三日,湖口派出的船队到了独树口附近江面。

    赵维青开始还饶有兴致地跟去看热闹,等他看清江中飘来的船队后,立刻就失去了兴趣。

    说是楼船,还不如南方观光的画舫看着大。后面的小船更是小得可怜,加上划船的桨手,满打满算二十来人。

    这是集体去讨饭的?

    虽然荒谬,但是赵维青总有想送两艘船出去的冲动。

    朱令赟不知道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合军上下,有五百人就不错。

    留下杜亢领着水军和和弓弩们守在江边,赵维青返回营中等信。

    再过一天,传来一个更让人奇怪的消息:

    那帮水军,居然扔下船,从江南陆路上跑回去了。

    杜亢让人把船收了回来,船上干干净净,连多余的物资都没有,就仿佛是专门跑来给宋朝水军送船的。

    就在众人迷惑不解之时,又一个消息传来。

    九月初八,金陵东面的润州,开城向吴越军投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