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历史军事 » 大宋尘烟 » 第二十六节 相顾鄱阳罗三军

第二十六节 相顾鄱阳罗三军

    战争的磨盘缓缓被拉动,从江州到金陵的千里长江,逐渐沸腾起来。

    王明是最无奈的一个。

    远在东京的官家,铁了心要让德芳殿下捞军功,让几乎没有经历过沙场的皇子主持江北布防,这让王明充满了担忧。

    尽管殿下杀匪和写词两件事,已经让王明心中颇为喜爱这位年轻的皇子殿下,但军国之事毕竟不是儿戏。

    万一有事,皇子他能行吗?

    同样,金陵的主帅曹彬也为些心神不宁。

    他从来不会质疑上司,更不会反对官家的旨意,可心中的忧忿和疑虑,仍然无法避免。

    “不如,仲询走一趟江北?”

    诸人之中,他唯一真正放心的,只有潘美。虽然潘美应该坐镇水师舰队,但不让潘美去守着皇子,终究不放心呐。

    潘美沉稳地摇头表示反对。

    “太尉,官家既已决心将江北交给皇子,你我当中有一人前去,官家又何必多此一举?”

    宫中就明摆着要给皇子送功劳,主副帅跑过去,就只能剩下些汤水。

    此次是水军决战,江岸本来就是小战场,没有多少功劳,主帅去揽功,分明就是发与官家做对。

    “那便让田钦祚去。他与殿下相熟,也好劝鉴。”

    “不必离得太近,留在北边浮桥外,如有意外,再赶过去也不迟。”

    两人商量好,立刻就把田钦祚找来,让他率领两千人,留在西北岸。

    潘美自己亲自率水军船队逆流而上,准备在江面迎击江南水军。步军都指挥使刘遇率水军先锋船队及两万步军,在采石矶南岸列阵。崔翰也率两万马步军,自池州而来。

    战场所以选在采石矶,是因为宋军在这里搭起了一座巨大的浮桥。

    长江水面宽阔,此时接近枯水,也近于两里。

    普通浮桥承载不住江流和往来输送,因此才由池州知州樊若水,设计建造一座巨大的长江大桥。尤为神奇的是,浮桥建成后,又往上游移动两百多里,从石碑口移到采石矶。

    这座巨桥是宋军连接江南江北的最重要中枢。江南军曾经想摧毁它,但花费巨大、死伤无数之后,它依然完整无损地横亘在江面上。

    它也是江南水军这次主要的攻击目标之一。

    赵维青在江北岸,能够勉强地看到整座浮桥。距离估算,他距大桥大概有十四五里。

    抬头看天,南边云气翻滚,水汽氤氲,似乎即将带来一场雨水。风自江南上吹来,即使在九月间,也带着一股暖意。

    抿了所稍微干涊的嘴唇,举头望望遮在云中的太阳,然后把勒在身前的弓弦松了松。

    “江南水军靠什么毁坏浮桥,火攻吗?”

    贺令图站在他身旁,也在观察天气。

    “一般都是火烧。江南国产猛火油,如果被他们靠近,大桥便有被他们泼灌火油的可能。一旦火起,在水中也不会灭。”

    猛火油多半是一种轻质石油,赵维青多有耳闻,还不曾见过,于是便问:“何地产出这种猛火油?”

    贺令图原地踏了踏脚。

    “此地便有。江南军的火油也多半是此地采来的。”

    “此地?”赵维青左右张望,心里把记忆中的地图快速回顾了一下,差不多在马鞍山西南,似乎往西一直都有油田。矿量比不得大型油田,但在此时足够。

    “军中可有火油囤蓄?”

    如果真的是轻质油,可利用的用途就多了。只当做火油来用,实在过于浪费。

    “原本是有。只是都部署往湖口去烧营寨,都带了去。还有的提前移交给水师。”

    赵维青也不失望。马上面临大战,野外用不着,并不急于一时。

    此时东北面天际,出现了大量桅杆。身在远处,也能看到隐约间密密麻麻。

    长江在此地转了大弯,从南流下,直趋向北。

    赵维青不由皱眉。

    既然知道对方会使用火攻,为何还把战场选在采石矶附近?江军水军万一放出火船,既顺着江流,又顺着风向,速度远比平时要快。宋朝水军如何能够拦住?

    浮桥先被断开,先头的战船,缓缓地驶过巨桥处,往这边过来。

    此时,西边也隐约出现了船帆。

    朱令赟来的速度,出乎所有人意料。

    “不是用了疑兵之策吗,怎么现在就到了?”

    赵维青有些不满。宋兵的水军还有缓慢地通过浮桥,进入南线的水军战船不足两成。看江南水军的速度,等他们全军到达时,宋兵只能过来一半。

    “无妨。实在不行,可以移桥。”贺令图不太在乎。当初大桥就是从上游的石碑口移到这里,横跨二百多里。现在稍微挪个几里地,不成问题。

    “现在如何移法?江面上都是船只,大桥连摆动的距离都是问题,怎么横的过来。此时移动,江上更要堵塞。江南水军一把火放起来,连桥带船都跑不掉。”

    贺令图细细观察一回,也有些心急,一拍腿上甲叶:“这如何是好,为何不早来一步?”

    赵维青也是无可奈何。

    战场上本就瞬息多变,很多事难以预料。这世上本就没有常胜的将军,或许一时有,不可能永远没有失误。只是名将能够把损失减到最低,而庸人常被别人抓住机会,一败涂地。

    曹彬和潘美都是久掌军事的宿将,也许有些事情是自己并不晓得的。

    江南水军出现后不久,西边的江岸上又掀起一阵烟尘,一支军队也抵达了此地。

    赵维青毫不慌张。

    李继隆和李进分别在皖江和枞江口,今日先后回归大营。这支军队应该就是他们中间一支。

    果不其然,游骑先来报,李继隆自枞江归来,皖江口的李进,也已经到了十里之外。

    归来的李继隆风尘仆仆,他的一千士兵扎到后方暂时休息,然后赶紧来见赵维青。

    一见面,不待他行礼,赵维青劈头先问:“江南水军为何来得这么快?你们的疑兵没有起效?”

    李继隆也顾不得先行礼,立刻回道:“疑兵还是有用的。不是我和李巡检在船队后竖起长木假作桅杆,贺令赟的水军天明时就能到了。”

    天明时分,这比预计时间要早了一天,水军估算得时间偏差有点过大了。

    差一点变成贺令赟水军的突然袭击。

    毫无准备的宋军,损舰丢桥就是必然的。

    “哪儿出了岔子?”

    “听说是江州往西直到巴蜀,连下了两天的大雨,江水突然暴涨,水流快了一倍。加上突然起了南风,江南水军一天之间就走了二百多里路。”

    那就难怪。

    赵维青也不多纠结,战争从来不会按着计划进行,好的将领需要不断调整策略,以达成最后的胜利。

    他能看到江南战船,水军在江上和岸边都有游艇哨骑,得到消息的时间只会更早。

    李继隆回来,暂由他和贺令图呆在中军,赵维青带着十名殿直侍卫,巡视整个军阵。

    他带了西路大营人马过来,又到了两千马军。加上李继隆和李进各一千人,他麾下总兵力达到七千人。

    这样规模的军队,他还是第一次直接指挥。

    心里始终不太踏实,一定要亲自把所有的军阵检查一遍,才敢放心。

    摆在最靠江岸方向的,是三千步军。有半数是马步军司的龙捷军,半数是京畿厢兵。这些厢兵都以落厢的禁军为主,仍颇具战斗力。

    骑兵藏在主阵后方。

    李继隆一千人,成品字双足,放在侧后两翼。

    皇子殿下巡视,诸指挥不敢怠慢,让自家儿郎挺胸叠肚,站得笔直。

    赵维青示意他们不必。这样兵士用力,反而容易疲劳。尤其半披甲的甲士,更让他们坐回地上休息。

    转了半晌,还算满意。无论是禁军还是厢兵,士气高昂,就算其中有不少其实双股战战的,也咬着牙做出必胜的气势来。

    士兵从来没有不怕死的,但是绝不能有畏敌的。

    “都头,这就是皇子殿下?”

    等看着赵维青走开,年轻的厢兵用他最低的声音,问他身边站着的都头。

    “闭嘴,随便询问上官,小心身后打你十个军棍。”都头呲牙威胁他。

    年轻士兵嘿嘿一笑,跟自己嘀咕:“看起来真年轻。”

    都头伸手敲他,头骨梆梆作响。

    “看不出来?殿下比你都小,列阵却在前面,你还要躲在阵后。”

    “又不我要躲。”士兵不满,“是都头你带头躲在后面的,我得听你的。”

    “滚。”都头这次直接踹他一脚。

    旁边有年长的士兵笑他:“小五,你莫非还要上前头去?那要你挑得上禁兵才行。”

    小五不服气,挺胸道:“如何挑不上,我个子够了,迟早能拔举。”

    身边众人都笑,有人有身后嚷道:“好好吃,以后说不定做个殿直。殿下身边的瞧得清楚吗,那都是殿直。”

    都头回身骂道:“都闭嘴。军阵里敢喧哗,小心阵牌官过来拉你出去斩了祭旗。”

    军阵中复又安静不少。

    赵维青走远一些,回头望了一眼,对旁边的崔秀笑道:“这些军士倒是胆大,临战也不怯场,士气可用。”

    崔秀骄傲地向北边晃头道:“我大宋战无不胜,这是官家十几年打下来的威名,不说江南国,北面的契丹人也不敢轻犯。”

    赵维青看了崔秀一眼,很想说句什么,但随即笑着摇头,往中军返了回去。

    转了一圈,心中的信心又充足几分。

    就如崔秀所说,现在的禁军都是后周和赵匡胤一兵一卒练出来的,信心也是几十年无敌树立的。只要不胡乱指挥,葬送掉大批精锐士兵,宋朝完全可以文武双雄。

    南方的江面,此时已经被船帆和旗帜遮蔽。江南水军主力前列,出现在了视线之中。而宋军的战船,随着浮桥的进一步打开,数量也越来越多,但仍然在七成以上的舰只,滞留在浮桥以北。

    其中甚至不包括承载运送步军的筏板和马船。

    不过,宋军好像有所应对,在战船前方,大量的捆扎好的圆木被扔下水,由数道粗大的绳索捆成大片,再由江岸边的民夫,将它们拉到中间的江面上。

    这是打算要圆木将对面的战舰隔挡开?

    但是这东西能不能管用,赵维青表示深刻怀疑。

    只要派几只小船过来,用不了半个时辰就能砍完绳索。到时候这些圆木被江流推着,仍然要向东流去,吃亏的岂不是还是宋军水师。

    江南水军也搞不明白宋军动作,但随即从两侧各冲出数艘战船,向两岸拉船的民夫们靠去。

    民夫们毫不犹豫地扔下纤绳,远远地逃离江岸。

    这时,宋军水军当中,有数艘大船快速驶出,其速度之慢,远超一般战船。江南水军此刻刚刚降帆减速,没有防备。

    几艘宋船从侧面驶过圆木,船上有兵丁用勾杆和套索扯住圆木,拉动圆木继续向南靠向江南水军。

    近了以后,能看清宋船两侧都装了巨大的桨轮,轮桨连番入水,带动船身飞速前行。

    这是数艘车船。

    车船前头,用木板斜插封墙,上面覆上牛皮一类的蒙皮,让整个船头看起来像鹅头一样,模样怪异,立时引起江南水军的注意。

    “他们是要火攻。”

    朱令赟虽然作战拖拉,经验还够丰富,立刻就看清楚宋军的意图。

    他立刻下令,两侧战船迅速转向,阻止车船靠近船队。

    不过为时已晚。

    车船速度极快,七桨轮接连入水划动,花不不到半炷香的功夫,沿着江岸边的深水,冲到江南水军前阵两侧。

    缆绳扯动串在一起的圆木,形成一首月弧形的火帘,把江南水军前军拢在其间。

    江南船队前方排列着一排快船,用绳索连结着。这是准备冲击宋军大桥的火船,船上载满引火物,朱令赟当即立断,让人点燃火种,斩断绳索放出火船。

    火船还没来得及离开船队,车船就拖拽着圆木,迎面和火船轰然相撞。

    圆木当中都是挖空的,当中填着硫磺和猛火油。和火船相撞,犹如烈火间又烹了热油,火焰顿时冲天而起,高有三五丈。

    通天的火焰,映得江水火红,热浪裹袭,让附近战船上的兵士觉得炙烤难当,纷纷掩面后退。

    宋军车船上的士兵恍如不觉,桨手们红脸迸筋,拼尽全力踏着桨轮,带着火焰继续继续撞向了江南船队。

    江南军又惊又怒,手中的弓弩矛枪,如落雨般纷纷投射过去。但热火之之下,一时没人约束,投射过程既乱且杂,车船又立着木墙蒙着牛皮,箭支长矛射落在木墙上,然后纷纷坠落在江面。

    火船和圆木里盛的火油淌出,流到江面,漫到船只周围。

    江南水军第一线的战船,也被大火引燃,数息之间,便冒起了浓烟烈火。

    船上的江南军士见机不妙,纷纷跳入江中。

    聪明些的士兵从后舷跳下,入水躲过一劫,只是烧伤几块皮肤。也有一部分反应慢的,从前舷落水,身上沾了油脂,被蔓延过来的火苗引焰,还没等他们潜水灭火,就已经控制不了身体。

    他们凄厉悲惨地呼号,双手胡乱地水面划动,但一切都是徒劳。皮肉在火中一点点化开,眼泪和鲜血沁出在脸上,然后被火舌舔干。

    令人耸然的声音在江面上回荡,许久才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