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南地北霜飞客
历时十个月后，在青城寨简易的关押处，赵楷见到了父亲道君皇帝。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简陋的案桌上摆着简单的饭菜，筷子放在旁边，一动未动，看样子是要效法伯夷叔齐不食周粟。
看见儿子进来，蜷缩着身子的道君未曾开口泪先流，抽泣如孩童。
昔日里印象里的父亲一身的帝王威仪，而眼前这个父亲却是如此的不堪。
难道一个人穿龙袍和不穿龙袍差别就是这么大？
赵楷驱步走到父亲对面坐下，他知道父亲情绪激烈如此，一定是有很多话要跟他说。
“你也是莫俦，徐秉哲，吴开，范琼，他们四个骗来的？”
吏部尚书莫俦，开封府尹徐秉哲，翰林奉旨吴开，东京四壁防御使范琼，除了范琼是新人，另外三个京官的人名和官名，赵楷都不陌生。
他点点头。
虽然骗他的只是其中两人。
“以什么由头？”道君认真的追问道。
“出城和谈。”
“嘿嘿，跟骗我一样。”道君冷笑道。
“父亲一点破绽也没有发现？”
道君摇摇头，“他们带了你大哥的亲笔手谕。”
“真是我大哥所写？”
道君点点头，“你大哥在手谕里说金人一再向他保证，绝无伤害我这个太上皇之心，只因我在位二十余年，对大宋子民恩隆日久，金人才想借我的威望为两国和谈加持。唉！”
道君长叹一声，继续说道，“为人父母者，最痛苦的，是不被子女信任，被亲人当外人，这滋味太不好受了。你大哥冷落了我这么多天，当他突然有求于我时，我觉得我不能坐视不理！我不想让他也尝到被亲人当外人的痛苦！我希望他明白，父亲永远都不是他的敌人，他不用防备我，永远都不用！
于是我就跟随他们出得城来，结果到了这里才发现被骗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和谈！”
“我大哥呢？金人说他也在这里？”
“对。”道君重重地说道，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他是最早被骗到这里的。”
事情到现在彻底证实了赵楷之前的猜想。
一个痞气很重的家伙，违背祖制，担当起京城四壁防御使的职务，就让他知道一切都崩塌了。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啊。
“事情怎么会到了如此地步？大哥九五之尊，有何必要非得以身犯险，来这种地方，他身边的人就是再混蛋，再坏，他自己也不至于这么蠢吧？”
“这也不能完全怪他，虽说他也是被骗出城，可是他也是无路可走了啊。”
“为何这么说？”
“因为金军大举攻城之下，外城已经被攻破，所有能打仗的将军都死了。内城已是岌岌可危，金军随时可以攻进大内。”
“姚友仲呢？”赵楷说起京师最厉害的守将。
“死了。他及部下被金军击溃，退守南门时，被百姓们误以为作战无能，给活活打死了，据说骨肉星散，不知所在。”
“姚友仲三世忠孝，声明满于夷夏，为朝廷夙夜勤劳，食息不暇，从未负于朝廷，想不到竟-！”赵楷说不下去了，他的喉头动了动，“那辛康宗呢？”他想到另外一点希望。
“辛康宗在城上指挥，说不见金军不得乱放箭砲，百姓不懂兵法，以为他已经投靠了金人，是金军奸细，就在混乱中击杀了他！他儿子想救他，也被活活打死。”
“反了，反了！”赵楷无法再平静如水，他脸上的怒气清晰可见。
这还是那个他熟知的东京城吗？
“往日承平，街面上有官府弹压，暗中有皇城司侦查，那些里巷强梁，游手浮浪之徒，哪敢扰攘聒噪，聚众作乱？可是你大哥登基后，因为跟你的过节，废了皇城司，终于铸成了大错。”
赵楷沉默了一会，继续问道，“刘韚将军呢？”又是一个勇武之将。
“刘韚在护城之战中身负重伤，为不连累袍泽，他悬梁自尽了。”
“刘延庆，秦元，二位将军呢？”
“都死在了城外金人刀下。”
守城五大将全死了，赵楷想起第一次金军围城时，大哥渊圣征召了勤王兵的，那金军二次来袭，肯定再次征召勤王兵，“那勤王兵呢？”
“只来了张叔夜一路，不足万人，于事无补。”
””为何只来了这一路？东京城外，我大宋军队何止百万？”
“因为大敌当前，是战是和，你大哥很长时间都举棋不定，最后他误听了宰执耿南忠的议和之言，严禁各地勤王军前来。所以，第二次金军来袭，东京城几乎没有什么援兵。”
几个月不闻国事，今日里一下子听到这么多不可思议之事，赵楷心里真是百感交集，他明白了父亲第一眼看到他时的痛苦，他紧紧地攥起拳头，声音几近失去了平静，“那耿南仲呢，他不会也战死了吧？”
“那老家伙？怎么会，他狡猾的很，外城破之前，他就溜出城去了，现在不知道躲在哪里逍遥快活。”
“真是可恨！”
“不要说他，就是你大哥的亲舅舅，掌握御林军最高指挥权的殿帅王宗濋也跑了。”
赵楷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抓起桌上的酒壶，给父亲给自己斟满，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后，他自己先干为敬，一大杯酒一饮而尽。
“父亲，我们要好好的活下去。如果如此就死了，你我甘心？”
“不甘心又能如何？现在是人为刀殂，我为鱼肉。”
“当年我大宋与金国海上会盟，合攻辽国，辽亡后，辽国天作帝被金军俘获，带往金国京师，金帝封他为豫王。我看现在金人对待我们很可能也是如此，他们不会杀掉我们，而是带我们离开中原，去往北国。中原大地，那么多城池，金军只是攻占了开封而已，很多地方都还在我们宋人手里，那沿途也许会有勤王军来救我们，我们就有了逃走的机会。金军总兵力只有不到十万人，他们无力占领整个中原，更别说广袤的江南大地了。只要我们能逃走，逃到江南，重整山河，驱除金人，并不是难事。”
道君迷糊的心看到了一点希望，他抓起酒杯，也是一饮而尽。
“如果父亲当初让你做皇帝，该有多好。”道君大发感慨。
“我也从未想过父亲会传位给大哥。”赵楷又斟了一轮酒。
“如果不是你那样进取，我是考虑过传位于你的。可是你太进取了，这让我不适应，甚至有些害怕。你知道我从来就不是一个进取的人。”道君再次一饮而尽。
“可是我每一次进取，稍有所成，您都会奖赏我！我是众兄弟里第一个封王的，比大哥足足早了两年，我刻苦读书，您允许我化名科举，我高中状元，您打破祖制，让我掌管皇城司，我打理的井井有条，您让我涉足军队，出任二十万最精锐的征辽大军的监军，我从不知道您并不喜欢我进取。”
“那是因为我知道人是不会改变的，我从未想过要改变你们，而是处处顺着你们，为的就只是想看清楚你们都是怎样的孩子，怎样的人。”
“我那时还以为父亲慧眼识珠，所以总是努力了再努力，进取了再进取。”
“我看重的不仅仅是才能，还有品行。你大哥是嫡长子，他也有骄傲的本钱，可是面对我对你的偏爱，他从不抱怨，总是宽厚待人，忠厚做事。我让你处处领先，优待于你，其实不只是观察你，也是在刺激你大哥，好以此观察你大哥的做人。最后，我觉得你大哥赢了。你做事漂亮，他做人漂亮，所以我选择了你大哥。”
赵楷心里一阵针扎的难受。
道君带着歉意继续说下去，“在才能和忠厚之间，我选择了忠厚，可是，我现在知道我错了。你的才能是真的，你大哥的忠厚是掺了水的，如果不是到了今天这一步，我可能永远都不会承认，我不是一个好皇帝，也不是一个好父亲。因为我有私心，很多事上，我始终是考虑我自己多一些。”
“私心？”
“你从征辽前线参奏童贯，其实童贯蔡京他们的丑事，我何尝不知？我留着他们，重用他们，就是因为他们可以替我做一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满足我的私欲。你那么上进，做的事永远那么正确，老实说，我担心你成了皇帝后，会对童贯蔡京他们开刀。而你大哥不同，他看上去是那么忠厚，我想他对我的人一定会更包容一些。可没想到，他一登基就杀了童贯蔡京他们。于公于私，我都是做了很昏庸的选择。”
道君皇帝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才将话头引到赵楷身上，“如果是你当了皇帝，你也一样不会放过童贯他们，是吧？”
大宋朝历代君王无不想扩建皇宫大内，可是都因为拆迁的繁琐而止步，唯独到了道君这里，凭借着童贯蔡京等六贼的无法无天，终于把大内周边拆了个干净，傍着大内一座更豪华的延福宫拔地而起，里面还引入了汴河水，建了人工河。一切都美的如仙境。
从此道君彻底迷失。
“我若登基，是不会为难童贯蔡京他们的，父亲过于担心了。”赵楷眨巴眨巴黑白分明的眼睛说。
“怎么可能，你那么上进，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一个更好的大宋，你的朝堂怎么会容得下童贯蔡京这样的人？”
“容不下，也不是说就要杀了他们。留着他们对我更有用。”
“有用？难道你也想像我一样，做一个贪图享乐的人间神仙？快乐皇帝？这么说，你跟你大哥一样，你的上进，跟他的忠厚，都是装出来，演戏给我看的？你们都以为我好骗？就因为我从来没有认真的去当个好皇帝？”道君皇帝说着说着激动了起来。
“父亲您误会我了。”赵楷微微一笑。
“误会？那好，你仔仔细细说给我听听，是怎样的一个误会！”
“历朝历代，没有一个帝王身边都是清清白白的忠臣良将的，权臣奸佞坏人小人充斥史书，杀尽过吗？没有！一个帝王要青史留名，最关键的还是要有不朽！”
“不朽的功业？”道君有点糊涂。
“我登基后第一要务就是迁都！”
“迁都？”道君吃了一惊。
“对，迁都！历史上的皇帝不计其数，可是有魄力迁都的有几人？”赵楷言语里有点得意，“当年北魏孝文帝要迁都洛阳，都是用尽了权谋，我要迁都成功，也要让支持我的人越多越好，所以我并不会在童贯蔡京他们身上浪费我太多的心力。他们在我眼中，不过是杀不尽的苍蝇。”
“迁都，你要迁到哪里？东京城是祖宗基业的根本，从太祖皇帝到为父我，一百五十多年的苦心经营，你说搬走就搬走？”
“迁都，是我深思熟虑的。我之前不敢跟您讲，就是知道说出来，您一定会大加反对。现在无所谓了，如今家破国亡，我们父子的命运就如水上浮萍一般，我们父子间还有什么可以隐瞒的呢？”
道君皇帝的声音平和了许多，似乎被的话赵楷打动了几分，“当年太祖也说过东京乃四战之地，并不是理想的都城所在，也想过要迁都，太祖是主张迁都到洛阳，难道，你也要迁都洛阳？”
“不，不是洛阳！”
“难道是襄阳？第一次金军进攻开封时，张叔夜曾经上书建议迁都襄阳，以避金军锋芒。”
“也不是襄阳。”
“那是哪里？”
“杭州。”
“蔡京也很喜欢杭州。他在杭州还有个大宅子。”
“天下就没有人不喜欢杭州。”赵楷幽幽的说，似乎说的是一个绝色佳人。
“可是仅仅因为喜欢，这理由并不足以说服天下吧？”
“父亲看，天下一统后，都城最开始是长安，然后是洛阳，然后是开封。这中间有什么讲究，有什么学问吗？”
道君摇摇头，“这我哪里知道。”
“它们距离杭州越来越近了。”赵楷嘿嘿地笑了。
道君更糊涂了。
“杭州是天下财富的源泉。一国之都城距离这源泉越近，天下搬运迁移的徭役之苦，就越少。”
长安作为都城时，大量的漕运都要经过黄河的三门峡。路途遥远不说，三门峡地势非常凶险，漕运要经过此地，每每死人不少，汉武帝曾经发动徭役，要凿宽三门峡，结果势得其反，只能放弃，司马懿动用五千士卒，在悬崖上修建栈道，才算助力了漕运。唐时安史之乱，栈道被毁，通往长安的漕运几乎停废。所以唐以后，再无定都长安的帝王出现。
以后的定都洛阳，我朝的定都开封，其实依我不成熟的眼光看，可能都是历史长河中的暂时之举，天下最理想的都城应该就是杭州。
让人人居住在财富的唾手可得处，这就是我曾经的梦想，我想看看那会是怎么的一个人世间！”
“想法很好。”道君说，曾经二字，多多少少触动了他。
“迁都这种事，很多人会反对的。”
“相比奇思妙想，一般人还是更容易接受约定俗成的东西。”道君以琴棋书画上的造诣来融汇赵楷的话。
“所以，我需要童贯蔡京这种惟皇帝马首是瞻的人。”
轮到道君沉默了。
“我想以后杭州会有成为全天的下都城的那一天的。只可惜成就这一切的不是我！如果能够定都杭州，这样的大手笔，大成就，岂是杀几个童贯蔡京可比的。”赵楷继续说道。
“三哥儿，为父对不起你。”道君的声音湿润了，有这样雄心的儿子，他应该给机会的，可是他没有。
他本是不详之人，出生那天，大宋在西夏大败，父亲神宗得知后因惊吓而成了废人，他被送出宫去抚养，三年后父亲驾崩，哥哥登基后，又无嗣而终，他这才得以成为皇帝。在他成年前从来没有一个老师，来教导他如何去做一个好皇帝。因为臭味相投，他任用蔡京做宰执，任用童贯掌兵权，一用就是二十年。童贯和蔡京也像哄孩子一样哄了他二十年，直到今日，一切都如大梦一场，他才意识到他最好的帝师居然应该是他这个儿子！
“父亲也知道人是不会改变的。儿子一直都是进取了再进取，无论顺境逆境。父亲没有给与儿子的，这一次，让我们看看，老天爷给不给？”
“你要？”道君没有听懂儿子的话。
“父亲如果想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我要干什么，就请务必好好活下去。”
赵楷知道要想让父亲活下去，就得跟晚上像哄小孩子睡觉一样，你得有故事，有意思的故事。
话说回来，他若为帝，怎么可能会不杀童贯蔡京呢？
对方可是想过要他的命的。
赵楷心中一直有一个名单，谁谁谁，他可以和他说打开心扉说真话。
自从上书参奏童贯失败后，赵楷就把父亲从名单中划掉了。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有的人你永远都不能跟他说真话。
就是那次上书参奏童贯，不知怎么被童贯知道了，他不顾大局，在征辽作战中，故意临时撤军，把还在前面督战的赵楷远远甩下，害得赵楷差一点被辽军抓到。
真话，是锋利的碎石之刃上的舞蹈。
稍有不慎，你都会付出巨大的代价。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简陋的案桌上摆着简单的饭菜，筷子放在旁边，一动未动，看样子是要效法伯夷叔齐不食周粟。
看见儿子进来，蜷缩着身子的道君未曾开口泪先流，抽泣如孩童。
昔日里印象里的父亲一身的帝王威仪，而眼前这个父亲却是如此的不堪。
难道一个人穿龙袍和不穿龙袍差别就是这么大？
赵楷驱步走到父亲对面坐下，他知道父亲情绪激烈如此，一定是有很多话要跟他说。
“你也是莫俦，徐秉哲，吴开，范琼，他们四个骗来的？”
吏部尚书莫俦，开封府尹徐秉哲，翰林奉旨吴开，东京四壁防御使范琼，除了范琼是新人，另外三个京官的人名和官名，赵楷都不陌生。
他点点头。
虽然骗他的只是其中两人。
“以什么由头？”道君认真的追问道。
“出城和谈。”
“嘿嘿，跟骗我一样。”道君冷笑道。
“父亲一点破绽也没有发现？”
道君摇摇头，“他们带了你大哥的亲笔手谕。”
“真是我大哥所写？”
道君点点头，“你大哥在手谕里说金人一再向他保证，绝无伤害我这个太上皇之心，只因我在位二十余年，对大宋子民恩隆日久，金人才想借我的威望为两国和谈加持。唉！”
道君长叹一声，继续说道，“为人父母者，最痛苦的，是不被子女信任，被亲人当外人，这滋味太不好受了。你大哥冷落了我这么多天，当他突然有求于我时，我觉得我不能坐视不理！我不想让他也尝到被亲人当外人的痛苦！我希望他明白，父亲永远都不是他的敌人，他不用防备我，永远都不用！
于是我就跟随他们出得城来，结果到了这里才发现被骗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和谈！”
“我大哥呢？金人说他也在这里？”
“对。”道君重重地说道，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他是最早被骗到这里的。”
事情到现在彻底证实了赵楷之前的猜想。
一个痞气很重的家伙，违背祖制，担当起京城四壁防御使的职务，就让他知道一切都崩塌了。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啊。
“事情怎么会到了如此地步？大哥九五之尊，有何必要非得以身犯险，来这种地方，他身边的人就是再混蛋，再坏，他自己也不至于这么蠢吧？”
“这也不能完全怪他，虽说他也是被骗出城，可是他也是无路可走了啊。”
“为何这么说？”
“因为金军大举攻城之下，外城已经被攻破，所有能打仗的将军都死了。内城已是岌岌可危，金军随时可以攻进大内。”
“姚友仲呢？”赵楷说起京师最厉害的守将。
“死了。他及部下被金军击溃，退守南门时，被百姓们误以为作战无能，给活活打死了，据说骨肉星散，不知所在。”
“姚友仲三世忠孝，声明满于夷夏，为朝廷夙夜勤劳，食息不暇，从未负于朝廷，想不到竟-！”赵楷说不下去了，他的喉头动了动，“那辛康宗呢？”他想到另外一点希望。
“辛康宗在城上指挥，说不见金军不得乱放箭砲，百姓不懂兵法，以为他已经投靠了金人，是金军奸细，就在混乱中击杀了他！他儿子想救他，也被活活打死。”
“反了，反了！”赵楷无法再平静如水，他脸上的怒气清晰可见。
这还是那个他熟知的东京城吗？
“往日承平，街面上有官府弹压，暗中有皇城司侦查，那些里巷强梁，游手浮浪之徒，哪敢扰攘聒噪，聚众作乱？可是你大哥登基后，因为跟你的过节，废了皇城司，终于铸成了大错。”
赵楷沉默了一会，继续问道，“刘韚将军呢？”又是一个勇武之将。
“刘韚在护城之战中身负重伤，为不连累袍泽，他悬梁自尽了。”
“刘延庆，秦元，二位将军呢？”
“都死在了城外金人刀下。”
守城五大将全死了，赵楷想起第一次金军围城时，大哥渊圣征召了勤王兵的，那金军二次来袭，肯定再次征召勤王兵，“那勤王兵呢？”
“只来了张叔夜一路，不足万人，于事无补。”
””为何只来了这一路？东京城外，我大宋军队何止百万？”
“因为大敌当前，是战是和，你大哥很长时间都举棋不定，最后他误听了宰执耿南忠的议和之言，严禁各地勤王军前来。所以，第二次金军来袭，东京城几乎没有什么援兵。”
几个月不闻国事，今日里一下子听到这么多不可思议之事，赵楷心里真是百感交集，他明白了父亲第一眼看到他时的痛苦，他紧紧地攥起拳头，声音几近失去了平静，“那耿南仲呢，他不会也战死了吧？”
“那老家伙？怎么会，他狡猾的很，外城破之前，他就溜出城去了，现在不知道躲在哪里逍遥快活。”
“真是可恨！”
“不要说他，就是你大哥的亲舅舅，掌握御林军最高指挥权的殿帅王宗濋也跑了。”
赵楷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抓起桌上的酒壶，给父亲给自己斟满，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后，他自己先干为敬，一大杯酒一饮而尽。
“父亲，我们要好好的活下去。如果如此就死了，你我甘心？”
“不甘心又能如何？现在是人为刀殂，我为鱼肉。”
“当年我大宋与金国海上会盟，合攻辽国，辽亡后，辽国天作帝被金军俘获，带往金国京师，金帝封他为豫王。我看现在金人对待我们很可能也是如此，他们不会杀掉我们，而是带我们离开中原，去往北国。中原大地，那么多城池，金军只是攻占了开封而已，很多地方都还在我们宋人手里，那沿途也许会有勤王军来救我们，我们就有了逃走的机会。金军总兵力只有不到十万人，他们无力占领整个中原，更别说广袤的江南大地了。只要我们能逃走，逃到江南，重整山河，驱除金人，并不是难事。”
道君迷糊的心看到了一点希望，他抓起酒杯，也是一饮而尽。
“如果父亲当初让你做皇帝，该有多好。”道君大发感慨。
“我也从未想过父亲会传位给大哥。”赵楷又斟了一轮酒。
“如果不是你那样进取，我是考虑过传位于你的。可是你太进取了，这让我不适应，甚至有些害怕。你知道我从来就不是一个进取的人。”道君再次一饮而尽。
“可是我每一次进取，稍有所成，您都会奖赏我！我是众兄弟里第一个封王的，比大哥足足早了两年，我刻苦读书，您允许我化名科举，我高中状元，您打破祖制，让我掌管皇城司，我打理的井井有条，您让我涉足军队，出任二十万最精锐的征辽大军的监军，我从不知道您并不喜欢我进取。”
“那是因为我知道人是不会改变的，我从未想过要改变你们，而是处处顺着你们，为的就只是想看清楚你们都是怎样的孩子，怎样的人。”
“我那时还以为父亲慧眼识珠，所以总是努力了再努力，进取了再进取。”
“我看重的不仅仅是才能，还有品行。你大哥是嫡长子，他也有骄傲的本钱，可是面对我对你的偏爱，他从不抱怨，总是宽厚待人，忠厚做事。我让你处处领先，优待于你，其实不只是观察你，也是在刺激你大哥，好以此观察你大哥的做人。最后，我觉得你大哥赢了。你做事漂亮，他做人漂亮，所以我选择了你大哥。”
赵楷心里一阵针扎的难受。
道君带着歉意继续说下去，“在才能和忠厚之间，我选择了忠厚，可是，我现在知道我错了。你的才能是真的，你大哥的忠厚是掺了水的，如果不是到了今天这一步，我可能永远都不会承认，我不是一个好皇帝，也不是一个好父亲。因为我有私心，很多事上，我始终是考虑我自己多一些。”
“私心？”
“你从征辽前线参奏童贯，其实童贯蔡京他们的丑事，我何尝不知？我留着他们，重用他们，就是因为他们可以替我做一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满足我的私欲。你那么上进，做的事永远那么正确，老实说，我担心你成了皇帝后，会对童贯蔡京他们开刀。而你大哥不同，他看上去是那么忠厚，我想他对我的人一定会更包容一些。可没想到，他一登基就杀了童贯蔡京他们。于公于私，我都是做了很昏庸的选择。”
道君皇帝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才将话头引到赵楷身上，“如果是你当了皇帝，你也一样不会放过童贯他们，是吧？”
大宋朝历代君王无不想扩建皇宫大内，可是都因为拆迁的繁琐而止步，唯独到了道君这里，凭借着童贯蔡京等六贼的无法无天，终于把大内周边拆了个干净，傍着大内一座更豪华的延福宫拔地而起，里面还引入了汴河水，建了人工河。一切都美的如仙境。
从此道君彻底迷失。
“我若登基，是不会为难童贯蔡京他们的，父亲过于担心了。”赵楷眨巴眨巴黑白分明的眼睛说。
“怎么可能，你那么上进，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一个更好的大宋，你的朝堂怎么会容得下童贯蔡京这样的人？”
“容不下，也不是说就要杀了他们。留着他们对我更有用。”
“有用？难道你也想像我一样，做一个贪图享乐的人间神仙？快乐皇帝？这么说，你跟你大哥一样，你的上进，跟他的忠厚，都是装出来，演戏给我看的？你们都以为我好骗？就因为我从来没有认真的去当个好皇帝？”道君皇帝说着说着激动了起来。
“父亲您误会我了。”赵楷微微一笑。
“误会？那好，你仔仔细细说给我听听，是怎样的一个误会！”
“历朝历代，没有一个帝王身边都是清清白白的忠臣良将的，权臣奸佞坏人小人充斥史书，杀尽过吗？没有！一个帝王要青史留名，最关键的还是要有不朽！”
“不朽的功业？”道君有点糊涂。
“我登基后第一要务就是迁都！”
“迁都？”道君吃了一惊。
“对，迁都！历史上的皇帝不计其数，可是有魄力迁都的有几人？”赵楷言语里有点得意，“当年北魏孝文帝要迁都洛阳，都是用尽了权谋，我要迁都成功，也要让支持我的人越多越好，所以我并不会在童贯蔡京他们身上浪费我太多的心力。他们在我眼中，不过是杀不尽的苍蝇。”
“迁都，你要迁到哪里？东京城是祖宗基业的根本，从太祖皇帝到为父我，一百五十多年的苦心经营，你说搬走就搬走？”
“迁都，是我深思熟虑的。我之前不敢跟您讲，就是知道说出来，您一定会大加反对。现在无所谓了，如今家破国亡，我们父子的命运就如水上浮萍一般，我们父子间还有什么可以隐瞒的呢？”
道君皇帝的声音平和了许多，似乎被的话赵楷打动了几分，“当年太祖也说过东京乃四战之地，并不是理想的都城所在，也想过要迁都，太祖是主张迁都到洛阳，难道，你也要迁都洛阳？”
“不，不是洛阳！”
“难道是襄阳？第一次金军进攻开封时，张叔夜曾经上书建议迁都襄阳，以避金军锋芒。”
“也不是襄阳。”
“那是哪里？”
“杭州。”
“蔡京也很喜欢杭州。他在杭州还有个大宅子。”
“天下就没有人不喜欢杭州。”赵楷幽幽的说，似乎说的是一个绝色佳人。
“可是仅仅因为喜欢，这理由并不足以说服天下吧？”
“父亲看，天下一统后，都城最开始是长安，然后是洛阳，然后是开封。这中间有什么讲究，有什么学问吗？”
道君摇摇头，“这我哪里知道。”
“它们距离杭州越来越近了。”赵楷嘿嘿地笑了。
道君更糊涂了。
“杭州是天下财富的源泉。一国之都城距离这源泉越近，天下搬运迁移的徭役之苦，就越少。”
长安作为都城时，大量的漕运都要经过黄河的三门峡。路途遥远不说，三门峡地势非常凶险，漕运要经过此地，每每死人不少，汉武帝曾经发动徭役，要凿宽三门峡，结果势得其反，只能放弃，司马懿动用五千士卒，在悬崖上修建栈道，才算助力了漕运。唐时安史之乱，栈道被毁，通往长安的漕运几乎停废。所以唐以后，再无定都长安的帝王出现。
以后的定都洛阳，我朝的定都开封，其实依我不成熟的眼光看，可能都是历史长河中的暂时之举，天下最理想的都城应该就是杭州。
让人人居住在财富的唾手可得处，这就是我曾经的梦想，我想看看那会是怎么的一个人世间！”
“想法很好。”道君说，曾经二字，多多少少触动了他。
“迁都这种事，很多人会反对的。”
“相比奇思妙想，一般人还是更容易接受约定俗成的东西。”道君以琴棋书画上的造诣来融汇赵楷的话。
“所以，我需要童贯蔡京这种惟皇帝马首是瞻的人。”
轮到道君沉默了。
“我想以后杭州会有成为全天的下都城的那一天的。只可惜成就这一切的不是我！如果能够定都杭州，这样的大手笔，大成就，岂是杀几个童贯蔡京可比的。”赵楷继续说道。
“三哥儿，为父对不起你。”道君的声音湿润了，有这样雄心的儿子，他应该给机会的，可是他没有。
他本是不详之人，出生那天，大宋在西夏大败，父亲神宗得知后因惊吓而成了废人，他被送出宫去抚养，三年后父亲驾崩，哥哥登基后，又无嗣而终，他这才得以成为皇帝。在他成年前从来没有一个老师，来教导他如何去做一个好皇帝。因为臭味相投，他任用蔡京做宰执，任用童贯掌兵权，一用就是二十年。童贯和蔡京也像哄孩子一样哄了他二十年，直到今日，一切都如大梦一场，他才意识到他最好的帝师居然应该是他这个儿子！
“父亲也知道人是不会改变的。儿子一直都是进取了再进取，无论顺境逆境。父亲没有给与儿子的，这一次，让我们看看，老天爷给不给？”
“你要？”道君没有听懂儿子的话。
“父亲如果想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我要干什么，就请务必好好活下去。”
赵楷知道要想让父亲活下去，就得跟晚上像哄小孩子睡觉一样，你得有故事，有意思的故事。
话说回来，他若为帝，怎么可能会不杀童贯蔡京呢？
对方可是想过要他的命的。
赵楷心中一直有一个名单，谁谁谁，他可以和他说打开心扉说真话。
自从上书参奏童贯失败后，赵楷就把父亲从名单中划掉了。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有的人你永远都不能跟他说真话。
就是那次上书参奏童贯，不知怎么被童贯知道了，他不顾大局，在征辽作战中，故意临时撤军，把还在前面督战的赵楷远远甩下，害得赵楷差一点被辽军抓到。
真话，是锋利的碎石之刃上的舞蹈。
稍有不慎，你都会付出巨大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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