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定府

    七月五日的早上，守城的金兵在燕山府城门外发现了奄奄一息的赵楷，近一个月的长途跋涉，他已经衣衫褴褛，虚弱不堪。金兵误以为是流落要饭的浪人，就叫来押解此地的宋人把赵锴抬进城去，算作一份口粮。四五个羸弱的宋人费力地抬着赵楷进得城去，放到一块隆起的石台子上，解去他破衣服，举刀要切割他身上的肉时，一旁的前军器监丞汪似忽的认出他来，叫道，“郓王，郓王，我的天啊，这是郓王殿下啊！”有人连忙小跑去找暂居在城中仙露寺的道君，道君战战兢兢地又派人去找前御医潘天寿，上下同心之下，已经发烧迷迷糊糊好几天的赵楷被从鬼门关上救了回来。

    “父亲。”睁开眼的赵楷第一眼就看见了守候在他身旁的道君和夫人。

    “躺好，不要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看他醒来，道君激动的整个人都哆嗦，他身上已经没有一点帝王的痕迹了。

    夫人在一旁不断的抹泪。

    从会宁府返回的路上，赵楷千丝万算，最终选择了在梁鱼涡出手。

    下水后，那金国卫士盔甲都不脱，双手死死的搂住马脖渡河，赵楷就判断出这家伙不会水，而一直向往江南一直梦想迁都杭州的赵楷水性极好，他天生就喜欢水，喜欢在汴河里野游，于是等到梁水涡的河水慢慢没及他们的脖子，他们在河中越淌越深的时侯，赵楷悄无声地离开他的座骑，一个猛子扎到金兵背后，迅即出手，一上来就勒住他的脖子，然后一个鲤鱼反身往河底扎去，任凭对方怎么挣扎，怎么撕扯他的衣服，赵楷都不松手，就是不让他浮上水面，直到对方大口河水，嘴里像鱼儿一样冒起水泡，轻飘飘地一动不动了，他又死忍了一会，才浮出水面。

    他对自己有清晰的认知，做任何事，他都需要借力，能借得天地之力的人，就可以做惊天动地之事。

    等赵楷养好了身子，也不再做杀人的噩梦时，已到了九月份。

    这时，渊圣和秦桧他们也从云中迁移过来，大伙儿刚刚团聚，金国又版来法令，要他们皇族都迁到大定府去。原来，燕山府靠近河北，城内有传言说有北方义军正在谋划着前来劫夺二圣，为防万一，金人决定将二帝并各皇子继续北迁，而其他秦桧等旧属臣僚则仍旧留在燕山。工匠则早就离开了燕山，赶往会宁府。

    九月十三日，他们从燕山府启程，过石门，至景州，上卢龙岭，渡栾撒河、泽河，过大漠，行程九百九十里，于十月十八日抵蒙古高原的中京大定府。此地风物萧索，极为荒凉，燕山府已经比开封府一个天上，一个地上，此地比燕山，更是差了百倍，所需物资全靠燕山府接济，运送物资的车辆每两月才从燕山过来一次。

    时间过的很快，一转眼一年过去了，又一转眼新年的一个多月又过去了，他们很庆幸这些过去的日子里，再没有什么大的不堪的事发生，他们父子几十人渐渐安稳下来，或多或少地开始适应在大定府的生活。靖康年间的一些事也被敞开了谈，父亲道君和渊圣和解了。

    父子道君喜欢读起儒家的书，这是他忘记痛苦忘记时间的最好法子，只是当日里他最擅长的最喜欢的绘画，他再也没有捡起来。偶尔父亲会把金人赏赐给他的一点银子交给赵楷，让他打点来往燕山府的金国士卒，让他们再给捎几本书过来，有一次赵楷无意中发现父亲居然在看孔子的《春秋》，“父亲变了。”看到父亲沉浸在书本里的安安静静的样子，赵楷不知道该为他高兴，还是忧伤。《春秋》是父亲在位时候最不喜欢的一本书，因为里面有太多血腥的弑君弑父故事。

    父亲寿诞的时候，众兄弟像寻常人家一样聚集起来给他过寿，大家脸上都挂着浮云般浅淡的笑。父亲那双靖康之前从未被泪水浸泡过的眼睛，如今已干涸的如寻常老翁，父亲无意中谈起了《春秋》，他说他非常后悔现在才读这本书，他现在对夫子有了更深刻的认识。赵楷知道，父亲想对众兄弟们说的是：他现在对人生对人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赵楷自己不再喜欢读书，父亲问起的时候，他说他之前读的书够多了，是到了该放下的时候。

    其实他是想给监视他的人一种假象，一种毫无野心毫无上进心已经很满足了现在生活的假象。

    人不就是要活在当下吗？

    他用一点银子买了几头羊，他不看书，他看羊，看着他们温柔地舔着绿草，亲吻着绿草，咀嚼着绿草。只要不下雨，他就带三岁的儿子赵成章一起去放羊，有时，他们还会带了不多的纸笔墨，在空旷的野外，支架好后，一起画羊。

    他很欣慰儿子能够在噩梦一般的靖康年间活下来，看着他的小脸上毫无梦魇的笑容，听着他铜铃般的笑声传的那么远那么远，他就知道自己已经有足够多的温暖，可以支撑自己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活下去了，至于他心中所暗自盘算的，就暂时都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