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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很快,皇帝就带着心腹,悄然离开了建康。

    宰执吕颐浩,御营亲军统制官杨沂中,后宫潘贵妃,他们都各自在建康城内故意地四处招摇,或祭祀,或宴会,或流连于市井,营造出一派皇帝还在建康的假象。

    这日,在建康的行在,丰腴稍减,衣带稍宽的完颜少容被内侍官躬身引路,辗转,再辗转,亭楼阁榭的尽头,斑驳的树影下,皇帝于安静处背身而立,听到少容郡主到了,他左袖一挥,内侍官领命弯腰小碎步退下,一方天地间,只剩下他俩。

    他转过身来,气宇轩昂,有模有样。

    “子夜。”郡主惊讶地轻唤一声,原来真的不是皇帝,而是子夜,少容扑哧一声笑了,从一头秀发笑到了发颤的裙摆,光点燃了她的眼睛。

    完颜宗翰走时,留下了少容做人质。他再三叮嘱不要让少容见到子夜,皇帝这才知道了子夜和少容的事情。

    “想不到你居然是赵宋皇室的人。”

    “什么皇室,听那些闲言,不过是强拉的壮丁罢了。”子夜一甩衣袖,“对了,你不是跟你父亲回北国了吗,怎么还在江南?”

    看来皇帝对少容说了子夜的情况,却没有跟子夜说太多关于少容的事情。

    “眼下暂时走不了,还要过一些时日,不过,也挺好啊,走了就见不到你了啊。”

    “江南是个好地方,既然来了,就好好的吃,好好的睡,好好的玩,每天开开心心的。”他给他鼓劲。

    “我们回不到从前了,对吗?”反正四下无人,少容鼓起勇气问起她最关心的问题。

    子夜一愣,尴尬地微微侧转身子,去看远处的树,和树上腾挪躲闪的鸟,

    “为什么非要回到从前呢?现在不是也很好?”

    “你觉得现在很好吗?我觉得现在一点都不好。”她努了努嘴巴,甩了甩手,那种淡淡的哀怨也许只有天下最好的琴音才能流淌出来。

    江南的树,树叶婆娑,阳光照耀下,每一片叶子都很美丽。

    子夜沉默不语。

    “我想回到从前,回到你喜欢我的日子。”她恳求道。

    “你是金国的郡主,只要你愿意,一招手,喜欢你的人就会站满整个塞外的草原,而我不过升斗小民,份量比不上一棵小草,你何苦放不下呢?”

    “放不下,放不下,我就是放不下,永远,永远都放不下。”她哭了。

    “放不下,你就是在折磨自己。”

    “我愿意。”

    那子夜还能说什么呢?

    “明天我们就要动身前往江南西路了,路途遥远,会很辛苦,叫你来,是想让你有个准备。”

    光在少容眼眸里亮而又熄。

    “知道了。”

    时间很快进入了十月,长江以南一扫湿热,天高气爽,草长莺飞,非常适合马匹千里奔袭,金国皇帝果然下令举国来攻。在吕颐浩杨沂中他们的大张旗鼓之下,金军主力首先进攻江南西路(江西)。

    从江州(九江)渡口强渡时,因为搜刮到的船不多,无法载那么多的军队,金军将长江岸边简易的竹制吊脚楼民居全部捣毁,制成竹筏木排,系在船的后面,以船牵引,如此方法,连续六天,才全部渡江完毕。而此时负责整个江南西路防守的大将刘光世还在城里置酒高会,对此一无所知。等到金军前锋进逼江州城时,刘光世还以为不过是小股流寇,只派了前军前往拒敌,双方一接触,宋军才知道是金军主力来了,惊慌之下前军溃逃,接报的刘光世也惊惶的离开了洪州,去了附近的高山庐山避开金军锋芒,金军顺利地占领了江州(九江),继续朝洪州(南昌)进逼。

    洪州城里的吕颐浩听到刘光世跑路之后,一边骂刘光世不是东西,一边安排穿着龙袍的子夜在护驾两位大臣权知枢密院腾康和刘钰的带领下,带着后宫,銮驾,仪仗,以御营军杨沂中部开道,赶往西门外的赣江码头。已经顺利完成诱敌分兵计策的他,则换上平民装束,在几个亲军的保护下,悄然出城,前往建康,然后从建康赶往杭州,跟皇帝会和。

    金军即将兵围洪州,目睹皇帝的銮驾也要出城逃跑,城里的百姓炸锅了,家家户户带老携幼的蜂拥而出,子夜的銮驾刚刚在码头上了御船,潮水般逃难的百姓就追到了,这里的大小船只早就被征调走了,码头上只有皇帝的十条御船一字排开,为了活下去的一点希望,百姓蝗虫一般扑了过来,仪仗瞬间被冲的七零八落,护驾的御营军为了子夜他们的安全,粗暴地用长矛枪杆将一众又一众的所谓暴民捅到江水里去。无数落水的人为了求生,不放弃地奋力游向御船,“夺船!夺船!夺船!”无数人的声音汇聚到一起着实吓人!可十条船怎么能载的了那么多人!

    竹竿枪杆已经无法彻底驱赶难民,越来越多的人冲破警戒,自己跳进大江里,似乎要用身体将大江填平!而已经乌泱泱一片煮饺子一般拥挤于江面的难民,越来越靠近御船,眼看就要接近御船时,“倒油!”杨沂忠一声令下,御营军士兵弯腰举起身边早就打开盖子的木桶,高高举了起来,黑色的油乎乎的东西倾泻而出,布满了离船很近的江面。这些人一看就训练有素,黑色东西居然几乎没有落到船弦上,这是船又划开了一些距离,江里的人已经不在乎士兵们做什么,继续追赶御船,“点火。”杨沂忠又是一声大喊,“不好!”子夜听到火这个字顿时一个激灵,急忙站起来,想要阻止难民们靠近,他想喊危险,可是没有喊出来,因为烈火已经腾空而起。子夜顿时被火苗烤的眼睛火辣辣的,他闭上了眼睛,可是没有堵上的耳朵里听到的惨烈叫声瞬间让他以为是到了无间地狱。

    他以为只要闭眼一会,一切就都烟消云散,谁料等来的是御船开始摇晃,船上的女眷吓的尖叫不断,子夜睁开眼,看见有水性好的难民居然从火墙下面钻过来,追到御船,想要夺船。一层的兵士们在杨沂忠指挥下,纷纷拔了腰刀,一挥再挥之下,紧紧扒在船弦的那些手指头就纷纷应声砍断,跟随着主人掉进江水里,染红了一片又一片。在二层的兵士则搭弓引箭,专射难民的脑袋,脖子,浮动在江面上的,水瓢一样的人脑袋一片片地沉没而去。

    时值初冬,朔风正猛,江流平缓,在万千哀嚎声中,御船离开了码头,从北往南航行,船帆舒展,正好借了北风之力,再加船上都配备了足够的青壮士兵划桨,上下配合,虽逆水行舟,这龙船的速度依然很快。船刚离开码头,金军前锋就到了!码头上之前还伫立哀嚎的百姓知道末日来临,纷纷哭爹喊娘,四下逃散,金军的高头大马冲进麦田一样的人群,挥舞着镰刀一样的弯刀,百姓的项上人头,就被纷纷收割而去。因为晕船,少容让宫娘搀扶着站在船头,想呕吐,又呕吐不出来啊,脸色煞白。

    “我们进船舱去吧。”看见岸上的金军已经开始朝大船放箭,子夜带领少容进入船舱里面,刚坐下,就听到了梆梆梆的撞击声,那是箭矢射进船木的声音。偶尔还有扑通的落水声,那是御营兵被射中掉水里了。人声四起,是金人边射箭边咒骂的声音,也是船上军官鞭打划桨的士卒的声音。好在这些声音都渐渐或无或弱下去,他们远离了渡口码头。码头无船,金军也就无法驾船追上来,赣江左右有两里地宽,一旦船进入河中央,就出了箭雨的杀伤范围,子夜这才松了一口气,他也走近船舱深处,安慰少容说,“我们安全了。”

    少容惨淡地笑笑,没有说什么。

    “这个地方风景倒是很美,你看那山多美。”子夜指指两岸苍翠的青山。

    少容却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子夜,并不去看那山。

    子夜觉得有些尴尬。

    “你没事吧?”他安慰地问道。

    少容摇摇头,“我只是坐不惯船而已,没事的。我现在是不是挺难看?”她摸了摸自己的发髻。

    “没有没有。”子夜摆摆手。

    后来看到她想吐的样子,“要不我扶着你去船头?”

    少容还是摇摇头,

    “真的不用。麻烦你去外面取一只射在船上的箭给我看看。”

    “好。”子夜出去了。

    他很快去而复返。

    “应该是四太子的人马。”少容接过去看了看箭头和箭杆,“在大金国,四太子为人最是跋扈,说杀就杀,就是我父亲也要让他三分,本来想着危急关头,我可以亮出身份,以求平安,现在看来,如果我的身份泄露,会更危险。”

    子夜点点头。

    要赶得路还很远,如此船中干坐,也甚是无聊,子夜为了给少容长精神,取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只笛子,给少容吹奏了几曲。

    十几日后,他们逃到了第一个补给的地方—吉安县江边码头,补给完毕,船队继续前进,因为风大,船家操控不当,十条船中的两条沉了,大家拼死相救下,才没有死人,但是如此一来,变得人多船少,后面的航段,就得有人徒步追赶了。见此情景,御营军统领杨沂中提出了他带领御营军全部沿着河岸追赶,金兵无船,子夜他们下面的航行在水面是是安全的,陆地上有御营军断后,也应该无虞,子夜同意了。

    船队后面又航行到了争米市,吉安县,泰和县,最后来到了万安县,到达万安,已经是傍晚,按照计划他们要在万安补充给养,子夜看少容坐船辛苦,反正后面还有杨沂中他们断后,就临时起意决定在万安过一夜,明早再走。

    进城后,子夜想给少容找个大夫瞧瞧,少容说晕船不是大毛病,不用吃药,休息休息就好了。子夜将身边的太监分为三队,散布在方圆十里,只要有周围金军动静,立刻来报。

    当晚子夜守着少容她们栖息于城内。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属下从外面跑进来,“不好了,追兵马上就到了。”

    “追兵?”子夜还没有完全清醒。

    “是金军,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那些散哨呢?”子夜一惊。

    “早跑了。”

    子夜马上张罗还在睡觉的大家伙赶快逃路。

    等所有人都到齐了,子夜说,“我们先去码头,看看船还在不在。”

    于是大家都往码头奔去。

    到了码头,她们才发现,就像在洪州他们抛弃百姓,不让百姓登船一样,原本留守船的船夫听到风声,早撑起船跑了。

    没有马匹,没有车與,所有人要想活下来,唯一可以仰仗的就是自己的脚丫子。他们披荆斩棘,顺着河岸夺路而逃。

    因为要断后,子夜渐渐一个人落了单。

    又往前走了一阵,他看见了孤零零一个人的少容。

    “你怎么还在这里,其他人呢?”

    “他们都往前去了,我不放心你,所以留下了等你。”

    “傻瓜!”子夜忍不住呵斥了她一句,“大队追兵马上就到,你不要命了。”

    “我只要你。”少容咬牙说了一句狠话。

    子夜扭头四顾,查看情形,装作没听见。

    “走。”

    他带着少容继续赶路。

    走了没几步,他们忽然听到了马蹄声。

    “不好,金军追上来了。”

    子夜拔剑,转身,深呼一口气,挡在前面。

    风吹动子夜的衣摆和长发,少容觉得他真好看,是大英雄的样子。

    “姓赵的,你武功怎么样?行不行啊?”少容故意说着风凉话。

    “不知道了,一会看吧。”

    “姓赵的,我说你愚蠢不愚蠢啊,干点什么不好,偏偏来假装皇帝,替别人送死。”

    “不愚蠢的人会怎么做?”子夜眼睛紧盯着前方。

    “不愚蠢的人啊,”少容想了想,“他应该带着自己喜欢的姑娘远走他乡。”

    这时,疾风暴雨的马蹄声瞬间就到了眼前,只听铛铛铛的剧烈金属撞击声,子夜手中的剑火星四溅。所有的长枪被他一一挡开。紧握长枪的臂膀被一一顺势切割下来。要做到这一点,脚上需要吃上千斤之力,稳住下盘,而有迅速变换身形,改正立为侧立,下盘依然是扎下千斤之力!挡开长枪,直切肩膀窝子。

    眼看这一队骑兵瞬息而过,子夜扔了剑,大踏步跳跃捡起地上还窝在断臂手里的长矛,右掌去掉断臂,左掌再将长矛换到右手,一托,胳膊一回力,再往前送,借着整个身体的前冲之力,瞬间投掷出去,呼地一声,又是呼地一声,呼呼呼地,像是寒冬腊月的朔风,无穷无尽的破门而入的呼啸声响彻遍野。啊啊啊,啊啊啊,惨叫声,从远处伴着马蹄声传来,仿佛那便是地狱之门销鬼之处。

    子夜垂下双臂换气的时候,四周一片安静。

    他依然是绝世第一高手。

    原来他并没有忘记他的武功,不过他真的忘记除此之外的过去所有事。

    他掩盖了他的武功,只是因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没想过再用武功。

    身后的少容屏住呼吸早就看傻了。

    等累垮了的子夜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时,少容才清醒过来,她有些心疼他,于是迈步走了过去,想搀扶他一把。

    地上躺满了尸体,血污横流,她的身形因为虚弱而多少有点摇晃。

    就在少容刚刚走了一半路的时候,地上一个诈死的家伙手握一根长枪,诡异一笑,手臂用力一捅,长抢就从后面贯穿了柔弱的少容身体。

    少容整个人瞬间僵硬在风里,她厉声尖叫了一声,似乎不相信看见了穿透她胸口的枪头!

    她脑子一片蒙,心想她是要死了吗?

    继而她摇晃了几下,像是被风折断的杨柳,扑地而倒。

    “不!”子夜尖叫着风一样冲过去,一剑砍掉了诈死金人的脑袋,又一把抱住了少容。

    血从枪杆的创口处涌出来,子夜跪在地上,大声叫着郡主。

    另一手迅捷地脱下外衣,用牙咬成一缕缕,就着抱着少容的姿势,将她粗粗地困扎了一番。

    但所有这一切只是延缓少容的死而已。

    过了一会,少容动了一下。

    “郡主!”子夜叫了一声。

    少容慢慢睁开眼睛,看见了子夜,看见了他脸上的血污和汗珠泪珠,她似乎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并没有问什么,只是喊了一声“子夜。”

    她的手动了一下,似乎是想摸一下子夜,可是她的手似乎远在天涯。

    她因心意不能达成,而全身抖动。

    少容的脸色越来越白,她的嘴巴一张一翕地,子夜俯身下去,耳朵对着她的嘴巴,才听清楚,“我以为我们会死在一起,那至少我还会有一个幸福的结局。”少容断断续续地艰难说道。

    带着一丝孱弱的微笑,她所有要说的话,还没来得及说的话,都融化进风里。

    一颗泪无色无伤地从她的眼角流下来。

    天地一片黑,带走了她。

    “郡主!”子夜大哭起来。

    大金国瑞仙郡主完颜少容在江南西路仙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