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最后的忠告
武有岳飞，文有吕颐浩。伐金之事，皇帝还需要听听吕颐浩的意见。
当初，他是同时向二人的驻地派出信使的，吕颐浩因为年老体衰，路途更远，足足比岳飞晚了三个月才从湖南路到达临安。
六十九岁的吕颐浩已垂垂老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句话可以是夸奖一个人，也可以用来形容一个人衰老的速度。为帝国操劳奔波的吕相国，再出现在皇帝面前时，已经直不起腰了。
“我也会有这么一天吧，”皇帝暗自感叹，“时不我待，要抓紧啊，”
”官家为何要如此重用秦桧？”罢了刘光世兵权后，皇帝紧接着罢了张浚，提拔秦桧为宰相。张浚当年在陕西富阳与金军交战，指挥失当，惨败。如今大战在即，皇帝决定弃用他。
“成国公知道什么，尽管说。”皇帝为何重用秦桧，原因是明面上的。为何不能重用秦桧，那就需要知道一些上不了明面的秘密。他召见吕颐浩来朝廷是商谈对金作战问题的，想不到吕颐浩一开口着急谈的居然是朝廷用人问题。
“不怕虎狼当面坐，只怕人前三面刀。”一直不喜欢酸儒，走能臣干吏路线的吕颐浩说了一句市井俚语，“我老了，不中用了，我对不起官家。”已经赐座的吕颐浩挣扎着站起来，就在地上给皇帝行礼。
“国公这是为何？”皇帝忙上前搀扶他起来。
“我离开朝堂这几年，一直在谭州注意朝廷的风向，直到最近我才看明白，有些事我错了。”吕颐浩一脸的悔恨地说。
“国公一向为朝廷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颇有诸葛之风，国公什么时候错过？”皇帝不解。
“绍兴二年，我和秦桧互为左相右相，我欣赏的是有真本事的官吏，尤其是理财之能，毕竟那个时候朝廷急需银子周转，至于科考功名，文章优劣，我有些轻视，而秦桧用人却偏偏跟我唱对台戏，他不看政务能力，只看文章，风骨，名气，笼络了一大批名流名士，尤其是胡安国这种春秋大家。他的这一套，在我当时看来，幼稚，哗众取宠，是清谈误国的魏晋风骨的死灰复燃！所以我断定秦桧跟那些清流一样华而不实，没有治国的真本事。所以待时机一到，我毫不手软，把他和他的清流党徒连根拔起，通通逐出朝廷。”
“这些朕知道。那个时候朝廷钱粮的确吃紧，幸亏有国公多方筹划，方可艰难度过。那个时候秦桧不能很好的配合国公，国公驱逐他是对的。”
“不，我错了。”吕颐浩痛苦地说。
“错了？”皇帝错愕之下，忽然想到了什么，他莞尔一笑，善良地宽慰眼前这个老者，“错了也无妨，没有人可以事事正确。朕虽然现在再次拜秦桧为相，不过，国公放心，此前国公和秦桧的朝堂之争，都是为了国家好，不是个人恩怨，朕保证秦桧绝对不会报复国公的，就是他有这种歹心，也过不了朕这一关。”
“不，”吕颐浩摇摇仓仓白首，“我不是担心我自己，我从不担心我自己。”后一句他说的很动情。
“那国公担心什么？”皇帝既感动又好奇。
吕颐浩看着皇帝，似乎想将昏花老眼努力挤成往日精光四射的样子。
“国公！”皇帝看吕颐浩似乎有些走神，他轻唤了一声。
吕颐浩的眉眼眨了眨，整个人这才重新活过来，“是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也有妻儿老小，有一个几百人的大家族，他们每一个人我都想保护，希望他们在我百年之后依然无虞。可是，官家是明君，待我不薄，官家有危险，我不能为了自己的安危，隐忍不说啊。”
皇帝的脸色凝重起来，他和吕颐浩曾共患难，这一点不是秦桧可以比拟的。如果这天下只剩下一个忠臣，那一定是吕颐浩。
“国公，你说下去。”皇帝认真的听着。
“这些年做过官家宰执的先后有我，范宗尹，朱胜非，赵鼎，张浚，虽然我们都有不足，有很多缺点，但都是尽心尽力地在辅佐官家，都想着今日事，今日毕，可是没有想到秦桧却跟我们都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我们在任时都是快速完成人员配备，力争多做事，而秦桧却恰恰相反，他是慢慢地完成人员布局，尽量少做事，一步棋，两步走。”
“一步棋，两步走？”
“他第一次做宰执，故意吹捧自己在靖康年间北狩的经历，标榜拉拢清流名士，然后成为这些人的领袖后，故意以政见之争挑衅我，激怒我，向我挑战，更可恶的是，故意输给我，给我把柄，被我驱逐。”
皇帝听下去。
“我读书不够，我身边的人也没有见过这么狡诈之人，没法及时点拨我，结果我，大宋堂堂宰执，被他利用，被他借刀杀人，从此之后，朝中有铮铮风骨的清流名士为之一空。恕我当年愚钝，总以为那些人只是无用的酸儒，只会写无用的酸文章，不能为朝廷拉来一两响银。现在，当大宋朝最邪恶的奸佞日渐露出他吃人的爪牙时，我突然发现朝堂之上，能写出警醒世人文章的酸儒清流名士一个都没有了！这太可怕了！更可怕的是这个奸佞当初布局的手法，他居然戴着面具把自己假扮成清流，然后借助对手的手，将这些日后是他操控天下最大障碍的清流一一除去。我们所有人都被他玩了。
惟有有风骨的清流名士，才可以通过他们的铮铮文章，预警天下预警官家，可是我，以搜刮民脂民膏筹措响银起家的吕颐浩，却亲自为奸佞清除了他们。所以，当今之日，当秦桧复相，选拔官员时，我看过他提拔的人名单，发现居然尽是奸佞之徒，我多方打听，让我震惊的是，秦桧屁股刚坐上宰制的位子，就如此用人，可朝堂之上，居然无人指摘。我一开始百思不得其解，后来不断往回想，才明白朝廷的骨头早在几年前就被我亲手打残打断了，可怜那个时候我非但不自知，还洋洋得意。
我现在看明白了，秦桧为了达到不可告人的秘密，先借刀杀人，然后才露出真面目，这就是一步棋，两步走啊。”
“秦桧有国公说的这么不堪吗？”
”赌徒在赌坊里最喜欢用的一招，官家知道是什么吗？”
“国公说笑了，朕怎么会懂坊间的事。”
“以小博大。”
“以小博大？”皇帝思考着这四个字。
“用在朝堂上，就是用小人来对付有大理想大抱负的忠良。秦桧是什么人，现在只是露出蛛丝马迹，官家极易被其蒙蔽。要看清他其实并不容易，只要看看他用的都是什么人就可以了。”
”他的爪牙？”皇帝一点拨就明白。
吕颐浩点点头，“他这次复相，论说应该重新启用当年那些追随他被我打压的清流吧？不，那些清流，他一个也没有起用，有找上门的，他也避而不见。如今他一改上一次的做派，只拉拢小人，尤其与军中大将、朝中大臣有过节的小人。这种手腕，为的就是将来对付这些大将与大臣时，提前挖坑。譬如曾被岳飞弹劾的万俟卨，他曾是岳飞帐下的湖北转运使，此人办事不利，被岳飞弃用，结果秦桧却捡了起来，视为宝贝。譬如萧振，因私德不佳被赵鼎申饬，赵鼎本是他的恩师，他居然被秦桧拉拢，反咬赵鼎。还有那个王次翁，他本是我的历城老乡，是我提拔他为参谋官，但不久我发现此人贪婪卑鄙，就将他罢官，想不到他现在投靠秦桧后，被秦桧任用为更高级官衔的吏部员外郎，这种贪弊的人管吏部，朝廷还不如找条狗呢。
秦桧起用这么多的小人奸人，他想要干什么？”
“你是说秦桧聚集党徒，剑之所指是朕？”
吕颐浩点点头。
皇帝离开御座，心事重重地在大殿里走来走去。
“最可怕的是，秦桧的布局才刚刚开始，如果官家及时醒悟，现在对秦桧动手，还是来得及的，莫等到他日他树大根深，那就晚了。”
最终，皇帝停下来，叹了一口气，“国公，朕听你的。”
吕颐浩心意既了，带着笑容安心离去了。不久一代名相去世于台州。
当初，他是同时向二人的驻地派出信使的，吕颐浩因为年老体衰，路途更远，足足比岳飞晚了三个月才从湖南路到达临安。
六十九岁的吕颐浩已垂垂老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句话可以是夸奖一个人，也可以用来形容一个人衰老的速度。为帝国操劳奔波的吕相国，再出现在皇帝面前时，已经直不起腰了。
“我也会有这么一天吧，”皇帝暗自感叹，“时不我待，要抓紧啊，”
”官家为何要如此重用秦桧？”罢了刘光世兵权后，皇帝紧接着罢了张浚，提拔秦桧为宰相。张浚当年在陕西富阳与金军交战，指挥失当，惨败。如今大战在即，皇帝决定弃用他。
“成国公知道什么，尽管说。”皇帝为何重用秦桧，原因是明面上的。为何不能重用秦桧，那就需要知道一些上不了明面的秘密。他召见吕颐浩来朝廷是商谈对金作战问题的，想不到吕颐浩一开口着急谈的居然是朝廷用人问题。
“不怕虎狼当面坐，只怕人前三面刀。”一直不喜欢酸儒，走能臣干吏路线的吕颐浩说了一句市井俚语，“我老了，不中用了，我对不起官家。”已经赐座的吕颐浩挣扎着站起来，就在地上给皇帝行礼。
“国公这是为何？”皇帝忙上前搀扶他起来。
“我离开朝堂这几年，一直在谭州注意朝廷的风向，直到最近我才看明白，有些事我错了。”吕颐浩一脸的悔恨地说。
“国公一向为朝廷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颇有诸葛之风，国公什么时候错过？”皇帝不解。
“绍兴二年，我和秦桧互为左相右相，我欣赏的是有真本事的官吏，尤其是理财之能，毕竟那个时候朝廷急需银子周转，至于科考功名，文章优劣，我有些轻视，而秦桧用人却偏偏跟我唱对台戏，他不看政务能力，只看文章，风骨，名气，笼络了一大批名流名士，尤其是胡安国这种春秋大家。他的这一套，在我当时看来，幼稚，哗众取宠，是清谈误国的魏晋风骨的死灰复燃！所以我断定秦桧跟那些清流一样华而不实，没有治国的真本事。所以待时机一到，我毫不手软，把他和他的清流党徒连根拔起，通通逐出朝廷。”
“这些朕知道。那个时候朝廷钱粮的确吃紧，幸亏有国公多方筹划，方可艰难度过。那个时候秦桧不能很好的配合国公，国公驱逐他是对的。”
“不，我错了。”吕颐浩痛苦地说。
“错了？”皇帝错愕之下，忽然想到了什么，他莞尔一笑，善良地宽慰眼前这个老者，“错了也无妨，没有人可以事事正确。朕虽然现在再次拜秦桧为相，不过，国公放心，此前国公和秦桧的朝堂之争，都是为了国家好，不是个人恩怨，朕保证秦桧绝对不会报复国公的，就是他有这种歹心，也过不了朕这一关。”
“不，”吕颐浩摇摇仓仓白首，“我不是担心我自己，我从不担心我自己。”后一句他说的很动情。
“那国公担心什么？”皇帝既感动又好奇。
吕颐浩看着皇帝，似乎想将昏花老眼努力挤成往日精光四射的样子。
“国公！”皇帝看吕颐浩似乎有些走神，他轻唤了一声。
吕颐浩的眉眼眨了眨，整个人这才重新活过来，“是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也有妻儿老小，有一个几百人的大家族，他们每一个人我都想保护，希望他们在我百年之后依然无虞。可是，官家是明君，待我不薄，官家有危险，我不能为了自己的安危，隐忍不说啊。”
皇帝的脸色凝重起来，他和吕颐浩曾共患难，这一点不是秦桧可以比拟的。如果这天下只剩下一个忠臣，那一定是吕颐浩。
“国公，你说下去。”皇帝认真的听着。
“这些年做过官家宰执的先后有我，范宗尹，朱胜非，赵鼎，张浚，虽然我们都有不足，有很多缺点，但都是尽心尽力地在辅佐官家，都想着今日事，今日毕，可是没有想到秦桧却跟我们都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我们在任时都是快速完成人员配备，力争多做事，而秦桧却恰恰相反，他是慢慢地完成人员布局，尽量少做事，一步棋，两步走。”
“一步棋，两步走？”
“他第一次做宰执，故意吹捧自己在靖康年间北狩的经历，标榜拉拢清流名士，然后成为这些人的领袖后，故意以政见之争挑衅我，激怒我，向我挑战，更可恶的是，故意输给我，给我把柄，被我驱逐。”
皇帝听下去。
“我读书不够，我身边的人也没有见过这么狡诈之人，没法及时点拨我，结果我，大宋堂堂宰执，被他利用，被他借刀杀人，从此之后，朝中有铮铮风骨的清流名士为之一空。恕我当年愚钝，总以为那些人只是无用的酸儒，只会写无用的酸文章，不能为朝廷拉来一两响银。现在，当大宋朝最邪恶的奸佞日渐露出他吃人的爪牙时，我突然发现朝堂之上，能写出警醒世人文章的酸儒清流名士一个都没有了！这太可怕了！更可怕的是这个奸佞当初布局的手法，他居然戴着面具把自己假扮成清流，然后借助对手的手，将这些日后是他操控天下最大障碍的清流一一除去。我们所有人都被他玩了。
惟有有风骨的清流名士，才可以通过他们的铮铮文章，预警天下预警官家，可是我，以搜刮民脂民膏筹措响银起家的吕颐浩，却亲自为奸佞清除了他们。所以，当今之日，当秦桧复相，选拔官员时，我看过他提拔的人名单，发现居然尽是奸佞之徒，我多方打听，让我震惊的是，秦桧屁股刚坐上宰制的位子，就如此用人，可朝堂之上，居然无人指摘。我一开始百思不得其解，后来不断往回想，才明白朝廷的骨头早在几年前就被我亲手打残打断了，可怜那个时候我非但不自知，还洋洋得意。
我现在看明白了，秦桧为了达到不可告人的秘密，先借刀杀人，然后才露出真面目，这就是一步棋，两步走啊。”
“秦桧有国公说的这么不堪吗？”
”赌徒在赌坊里最喜欢用的一招，官家知道是什么吗？”
“国公说笑了，朕怎么会懂坊间的事。”
“以小博大。”
“以小博大？”皇帝思考着这四个字。
“用在朝堂上，就是用小人来对付有大理想大抱负的忠良。秦桧是什么人，现在只是露出蛛丝马迹，官家极易被其蒙蔽。要看清他其实并不容易，只要看看他用的都是什么人就可以了。”
”他的爪牙？”皇帝一点拨就明白。
吕颐浩点点头，“他这次复相，论说应该重新启用当年那些追随他被我打压的清流吧？不，那些清流，他一个也没有起用，有找上门的，他也避而不见。如今他一改上一次的做派，只拉拢小人，尤其与军中大将、朝中大臣有过节的小人。这种手腕，为的就是将来对付这些大将与大臣时，提前挖坑。譬如曾被岳飞弹劾的万俟卨，他曾是岳飞帐下的湖北转运使，此人办事不利，被岳飞弃用，结果秦桧却捡了起来，视为宝贝。譬如萧振，因私德不佳被赵鼎申饬，赵鼎本是他的恩师，他居然被秦桧拉拢，反咬赵鼎。还有那个王次翁，他本是我的历城老乡，是我提拔他为参谋官，但不久我发现此人贪婪卑鄙，就将他罢官，想不到他现在投靠秦桧后，被秦桧任用为更高级官衔的吏部员外郎，这种贪弊的人管吏部，朝廷还不如找条狗呢。
秦桧起用这么多的小人奸人，他想要干什么？”
“你是说秦桧聚集党徒，剑之所指是朕？”
吕颐浩点点头。
皇帝离开御座，心事重重地在大殿里走来走去。
“最可怕的是，秦桧的布局才刚刚开始，如果官家及时醒悟，现在对秦桧动手，还是来得及的，莫等到他日他树大根深，那就晚了。”
最终，皇帝停下来，叹了一口气，“国公，朕听你的。”
吕颐浩心意既了，带着笑容安心离去了。不久一代名相去世于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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