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坦诚相见
孟还宇猛地睁开双眼，一道炫目的白光在视野里晕染开来。
“呼……呼……”
过量的空气在肺里转了几个来回，
伴随着一连串急促的深呼吸，他的意识从睡梦中清醒过来。
我睡着了？
视野渐渐清晰，孟还宇努力辨认着周围的事物。
刚刚那道白光来自正上方的无影灯，灯光明亮得有些晃眼。
他本能地抬起右手，想要遮住光的源头。但手臂抬到一半，异样的束缚感接踵而至。
他才发现，包括手臂在内，全身上下贴满了电极和传感器，它们经由大大小小十几根线缆连接到旁边的主机设备。这些线缆就像一张放射状的蛛网，把他的身体束缚在生命维持舱里。
哦对，是睡着了。
先是答应布里吉特博士接受身体检查，然后……
做了个奇怪的梦。
有时候，做过的梦在苏醒之时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有时候，做过的梦只能留下一点朦胧的印象，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快遗忘。
孟还宇试着回忆他在梦里所经历的一切，他惊讶于自己竟能记清梦中的每一处细节。
毫无疑问地，那个梦太真实了。
从一开始的科研船货舱，到最后的场站管理服务处，梦的内容像过电影一般在眼前重现。
紧张、不安、惶恐、震惊、不甘，种种情绪在他心头凿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当孟还宇回忆到梦的结尾，一阵剧烈的痛楚从颈部传来。
他用力挣脱线缆的束缚，伸手摸向自己的脖子。
贴在手臂上的电极和传感器纷纷脱落，在皮肤上留下数个泛红的痕迹。
只是幻痛吗？
脖子上本该留下伤口的位置，肌肤却完好无损，手感稍稍黏腻。
尽管身体上的创伤似乎并不存在，但孟还宇确信那种惊惧的体验是他切切实实经历过的。
证据之一就是身上的纸围裙已经被汗水浸透了好几轮。
怎么会是他？
孟还宇清楚地记得面具之下那个男人的样貌，那是他离开梦境前最后看到的东西。
深邃的眼睛，高高的鼻梁，惹眼的金色短发，无论是谁都会认为那是张帅气俊朗的脸。
孟还宇认得这张脸，它属于庄森，值守舰队的年轻联络官，方筱瑜的未婚夫。
面具碎裂之时，这张脸竟展露出一副毛骨悚然的狞笑，令人不寒而栗。
曾经有人这样解释做梦，梦是有意识看向无意识的一扇窗子。
是我的无意识给庄森贴上了敌人的标签，把他妖魔化了吗？
还是说是因为今天看到庄森与无面人部队一起行动，所以梦境根据现实中的情形做了还原？
等等，这些问题先抛到一边。
为什么梦里其他人都没有面孔，但唯独出现了庄森的脸？
孟还宇过去一直以为自己对庄森没有特别的反感，毕竟双方立场不同。
然而经历了梦境之后，他察觉到自己的潜意识似乎对这位年轻的联络官抱持着不小的敌意。
其中的原因他大概猜得出，不过这个事实多少让他感到有点沮丧，
原本他就不能随心所欲地控制自己的身体，
而现如今他发现就连意识也有在他掌控范围之外的部分。
真是见鬼。
不理解的事情堆积成山，太多的问题没有答案。
这对以好奇心和求知欲著称的知识保管人而言，说是一种煎熬也不为过。
偏偏这种时候，时间总是慢吞吞的，非得照它屁股踹上一脚，才肯向前挪个几秒。
话说，检查还没结束吗？
孟还宇已经醒了有一会儿，他犹豫着是否应该这样继续躺下去。
布里吉特博士、伍佳汐、乌拉、乌娜，还有方筱瑜，一个人都没有在他眼前出现过。
咦，奇怪，按理说如果检查已经完成，应该有人来通知自己；
而如果检查还要继续，也会有人帮他重新贴好从手臂上脱落的电极和传感器。
而且是不是太安静了一点。
与那些归还者计划的参与者不同，孟还宇所在的生命维持舱舱盖没有闭合，因此他能听得到实验室里的动静。
嗡嗡嗡——
只有设备正常运转发出的静噪声，没有交谈声，也没有人来回走动的脚步声。
再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
孟还宇终于耐不住性子，将身上的电极和传感器一一拔除，扯掉周身的线缆，双手扒在生命维持舱的侧壁上，直立起上半身。
乌拉，乌娜？
佳汐？
布里吉特博士？
待他坐起身来，四个躺在实验室地板上的身影一下子吸引了他的目光。
她们失去了知觉，昏倒在一台生命维持舱旁边，衣衫不整，像是被人里里外外翻找过。
这里发生了什么？
难道噩梦还没有结束吗？
对了，筱瑜！
孟还宇立时紧张地望向四周，寻找方筱瑜的踪迹。
实验室远端，靠近入口的位置，
与其他四人一样，身着紧身制服的女警毫无防备地昏倒在地。
但在她凹凸有致的娇躯上，竟骑着一个全身赤条条的陌生男人。
男人把她压在身下，眼看着就要把手伸向她的衣襟内侧。
“住手！”
雄性本能的驱使下，孟还宇奋力喊叫，仅凭上半身的力量就翻出了生命维持舱。
他重重摔在地上，没顾上淤青的手肘，向着前女友的位置拼命爬行。
“不许动！”
一丝不挂的男人从方筱瑜怀里掏出了那把巡逻配枪，
黑洞洞的枪口指向孟还宇，让他过热的大脑冷却了几度。
“没想到你们能追到这里。”
男人瞧了眼孟还宇身后的生命维持舱，随即说道。
“放开她，你这个变态！”
“变态？
“我看咱俩差不多吧。”
一系列剧烈的肢体动作早已将孟还宇身上的纸围裙磨损殆尽，
实验室里，两个光溜溜的男人正在坦诚相见、针锋相对。
该死，太冲动了。
孟还宇为自己方才轻率的举动感到后悔。
尽管与对方在衣服方面差别不大，但对方四肢健全，手上有武器，甚至还可能将筱瑜挟持为人质。正面交锋，自己这一边处于压倒性的劣势，更明智的策略是躲在暗处，伺机偷袭。
可恶，为什么偏偏是在这种时候沉不住气呢！
他再一次体会到了自己的无力和弱小，
只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他什么也做不到。
但这种事情，我不是早就习惯了吗？
一个人办不到的事情，找其他人帮忙不是再合理不过的选择吗？
孟还宇自嘲道。
伊斯塔，
伊斯塔，
伊斯塔……
他不停地默诵那位幽灵少女的名字，言辞里浸着恳切，
就像一位奄奄一息的信徒，向他信仰终生女神做最后的祷告。
“吵死了吵死了，
“你不当人了，改行当复读机了吗？”
伊斯塔懒洋洋地现身，翠绿色的发丝像瀑布一般泻在肩头。
一双水灵灵的眸子将醒未醒，那张不饶人的嘴巴匆匆打了几个呵欠。
“诶？”
她被孟还宇现在的样子吓了一跳，微张的小嘴来不及闭上，漏出一声娇呼。
平时的伊斯塔可不会发出这种让人心头荡漾的声响。
她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抬起的双手正犹豫不决，不知道是该掩住嘴巴还是遮住眼睛。
但慌张一向不是伊斯塔的风格，眨眼的功夫她便恢复到了以往的从容。
“难怪那些相亲的女孩子你都不感兴趣，原来是喜欢击剑啊？”
她的目光偷偷在两个赤身露体的男人之间往复游移，哂笑道。
“击剑？”
孟还宇没理解幽灵少女的意思，他猜想这大概是馆藏记录里某段时期流行过的俚语。
不过身上凉飕飕、晃悠悠的触感让他隐约觉得这两个字肯定不是原本的意思。
至少不是正经的运动。
“没看见我被人用枪指着吗？”
他急于结束闲聊，毕竟现在不是优哉游哉的时候。
焦躁的情绪随着语气流露出来，话语里带着明显湿润的触感。
或许是刚从梦中醒来的缘故，孟还宇发觉自己此时的心绪竟变得起起伏伏，脆弱而敏感。
这难道是某种后遗症吗？
“放心放心，我不会让你轻易死掉的。”
伊斯塔见孟还宇眼眶泛红，一脸要哭出来的表情，连忙收起继续捉弄他的心思。
她两步凑到跟前，拍拍孟还宇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安慰道。
尽管无法真正触碰到她的身体，但孟还宇却有一种想要扑在她怀里的冲动。
他怀疑自己是已经习惯了与伊斯塔相处的时光，以至于对她产生了依赖。
能再见到她真是太好了。
刚刚在梦境之中，那段短暂而漫长的分别，竟让他不由得心生出这样的感慨。
“呐，这个变态是什么来历。”
伊斯塔严肃起来，目光投向与孟还宇对峙的持枪男子。
虽然身上没穿衣服，但能看得出男子一直保持着警戒姿态，观察着孟还宇的一举一动。
“大概是归还者，从虚境回来的人类。”
孟还宇瞄了一眼左手边的那台生命维持舱，答道。
本应躺着归还者计划志愿者的舱内空空如也，本该连接在志愿者身体上的各种线缆和导管凌乱地从舱壁上垂落下来，像是被人粗暴地撕扯过。
对，一定是这样。
之所以这么笃定，是因为自己先前躺过的那台生命维持舱也是这副模样。
也许当时布里吉特博士、伍佳汐、乌拉、乌娜曾经试图阻止过这件事的发生。
但从四人全数昏倒的结果来看，显然她们的尝试失败了。
“诶，虚境？那个地方长什么样，好玩吗？”
幽灵少女的反应一如既往地缺少危机感，害得孟还宇紧绷的神经也跟着松弛了少许。
“我觉得这个问题你直接问他更合适。”
“切，你明知道能听到我讲话的只有你。”
“这次的代价是什么？又是花生酱夹心三明治吗？”
每次拜托伊斯塔帮忙，都必须奉上供品，有些时候是美味的食物，有些时候是从事某种行为，听她自己说这是必要的代价。
“什么事情都要女孩子亲口说出来吗？看不出你还真是个坏心眼的男孩子呢。”
伊斯塔白了一眼孟还宇，撅着小嘴抱怨道。
“我们只是共享感官，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怎么可能知道你想要什么。
“咦额，这说法好恶心啊，有人会在可爱的女孩子面前提起寄生虫的话题吗？”
“换作是你，你会把精力浪费在‘瞎猜’这种低效率的行为上吗？”
“哼，明明那个女人过生日的时候，你就费了三个晚上的时间苦恼她会喜欢什么礼物……”
幽灵少女用只有自己能听清的音量小声嘀咕道。
“你说了什么吗？”
“没什么，这样吧，这次帮了你，你必须为我做一件事，不能以任何理由拒绝！”
“具体要做什么事？先说好，违法犯罪、悖逆伦常的事情我敬谢不敏。”
“我还没想好，到时候再说！”
从前的代价大多是特定的事物，这种类似空白支票的要求倒是挺新鲜的。
这位幽灵少女虽然爱捉弄人，但本性不坏，与她朝夕相处的孟还宇对此心知肚明。
“好好好，我答应你，一言为定。”
“这么轻易就给出承诺，不得不说你有做渣男的潜质呢。”
与略显刻薄的言语不同，肉眼可见地，伊斯塔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不知道她自己有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话说回来，你有什么主意吗？”
伊斯塔针对当下的局面向孟还宇征求意见。
虽然有入侵、操控电子设备的能力，但她没想出办法怎么解决对面的持枪男子。
“触发安全警报，把无面人部队引到这里来。”
孟还宇言简意赅地说道。
这里是超算中心的核心区域，一定有常驻的安保守备力量。
而保卫中枢舱段的重要设施，本身就是无面人部队的职责。
虽然不清楚持枪男子的真实目的，但从他翻翻找找的行为上推测。
很可能是实验室上了锁，而他想从在场人员身上找出解锁门禁的密钥。
这意味着，在达到这个目的之前，实验室里的人对他还有利用价值，不会有生命危险。
“你确定？”
伊斯塔一脸狐疑地询问道。
无面人部队今天没给她留下什么正面印象。
“嗯，面对武装力量明显强于自己的对手，寻求更强大的外援才是最稳妥的选择。”
孟还宇答道，打消了她的疑虑。
事关筱瑜，容不得一丝侥幸。力量对比足够悬殊，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免冲突的发生。
虽然事后有被检查通行权限的风险，但筱瑜毕竟是当值舰长的女儿，想必不会被为难。
至于自己，孟还宇觉得现在不是考虑自己的时候。
就在孟还宇与伊斯塔当面密谋之时，
远端的持枪男子捂着脑袋，跪倒在地，数条青筋在他额头剧烈跳动，布满血丝的双眼瞪得浑圆。他似是受了惊骇，被勾走了魂魄，怔住好一会儿，才从嘴里勉强挤出几个字：
“伊……伊斯塔，是你吗？”
这个男人竟能觉察到伊斯塔的存在！？
孟还宇倒吸一口凉气，随即向身边的幽灵少女质问道。
“你认识他？”
“没印象。”
伊斯塔无辜地摇摇头。
“那他为什么知道你的名字？”
“我怎么会知道？
“喂，请你不要用这种无能的丈夫怀疑新婚妻子出轨的表情看着我好吗？
这是什么微妙的比喻？
这家伙天天都在档案馆的数据库里看些什么呀。
孟还宇腹诽道。
“哈哈哈哈哈哈……”
突然间，那名持枪男子仰起头来，放声大笑。
笑声让人猝不及防，但看他的面容又好像在狂喜与恸哭之间来回切换，让人摸不清是喜是忧。
“我记起来了，我记起来了！
“我早该想到的，除了侵入超算中心的控制单元，还有这个办法不是吗？”
男子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用那张泪痕尚未干涸的笑脸望向孟还宇。
“这一切该结束了。”
他端起肩膀，伸直手臂，让自己的眼睛、手中的枪与远端的孟还宇连成一条直线。
男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冷峻的杀气仿佛从周身呼啸而出。
糟了，这不是警告！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局面急转直下。
孟还宇明白对方杀意已决，然而此时的自己除了瘫坐在地，竟无力做出任何还击。
“小心！”
同样读懂男子意图的还有伊斯塔。
她丢掉了一贯的从容，尖叫着扑向孟还宇，想要把自己的身体横在他身前，
甚至都没来得及考虑自己无形的身躯能否阻挡住从手枪中射出的子弹。
留给孟还宇的时间只剩不到一秒，
就在下一秒钟，只听“咔”的一声，
那名男子毅然决然地扣响了手枪扳机，瞄向目标的眼神中已寻不到一丝怜悯。
“呼……呼……”
过量的空气在肺里转了几个来回，
伴随着一连串急促的深呼吸，他的意识从睡梦中清醒过来。
我睡着了？
视野渐渐清晰，孟还宇努力辨认着周围的事物。
刚刚那道白光来自正上方的无影灯，灯光明亮得有些晃眼。
他本能地抬起右手，想要遮住光的源头。但手臂抬到一半，异样的束缚感接踵而至。
他才发现，包括手臂在内，全身上下贴满了电极和传感器，它们经由大大小小十几根线缆连接到旁边的主机设备。这些线缆就像一张放射状的蛛网，把他的身体束缚在生命维持舱里。
哦对，是睡着了。
先是答应布里吉特博士接受身体检查，然后……
做了个奇怪的梦。
有时候，做过的梦在苏醒之时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有时候，做过的梦只能留下一点朦胧的印象，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快遗忘。
孟还宇试着回忆他在梦里所经历的一切，他惊讶于自己竟能记清梦中的每一处细节。
毫无疑问地，那个梦太真实了。
从一开始的科研船货舱，到最后的场站管理服务处，梦的内容像过电影一般在眼前重现。
紧张、不安、惶恐、震惊、不甘，种种情绪在他心头凿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当孟还宇回忆到梦的结尾，一阵剧烈的痛楚从颈部传来。
他用力挣脱线缆的束缚，伸手摸向自己的脖子。
贴在手臂上的电极和传感器纷纷脱落，在皮肤上留下数个泛红的痕迹。
只是幻痛吗？
脖子上本该留下伤口的位置，肌肤却完好无损，手感稍稍黏腻。
尽管身体上的创伤似乎并不存在，但孟还宇确信那种惊惧的体验是他切切实实经历过的。
证据之一就是身上的纸围裙已经被汗水浸透了好几轮。
怎么会是他？
孟还宇清楚地记得面具之下那个男人的样貌，那是他离开梦境前最后看到的东西。
深邃的眼睛，高高的鼻梁，惹眼的金色短发，无论是谁都会认为那是张帅气俊朗的脸。
孟还宇认得这张脸，它属于庄森，值守舰队的年轻联络官，方筱瑜的未婚夫。
面具碎裂之时，这张脸竟展露出一副毛骨悚然的狞笑，令人不寒而栗。
曾经有人这样解释做梦，梦是有意识看向无意识的一扇窗子。
是我的无意识给庄森贴上了敌人的标签，把他妖魔化了吗？
还是说是因为今天看到庄森与无面人部队一起行动，所以梦境根据现实中的情形做了还原？
等等，这些问题先抛到一边。
为什么梦里其他人都没有面孔，但唯独出现了庄森的脸？
孟还宇过去一直以为自己对庄森没有特别的反感，毕竟双方立场不同。
然而经历了梦境之后，他察觉到自己的潜意识似乎对这位年轻的联络官抱持着不小的敌意。
其中的原因他大概猜得出，不过这个事实多少让他感到有点沮丧，
原本他就不能随心所欲地控制自己的身体，
而现如今他发现就连意识也有在他掌控范围之外的部分。
真是见鬼。
不理解的事情堆积成山，太多的问题没有答案。
这对以好奇心和求知欲著称的知识保管人而言，说是一种煎熬也不为过。
偏偏这种时候，时间总是慢吞吞的，非得照它屁股踹上一脚，才肯向前挪个几秒。
话说，检查还没结束吗？
孟还宇已经醒了有一会儿，他犹豫着是否应该这样继续躺下去。
布里吉特博士、伍佳汐、乌拉、乌娜，还有方筱瑜，一个人都没有在他眼前出现过。
咦，奇怪，按理说如果检查已经完成，应该有人来通知自己；
而如果检查还要继续，也会有人帮他重新贴好从手臂上脱落的电极和传感器。
而且是不是太安静了一点。
与那些归还者计划的参与者不同，孟还宇所在的生命维持舱舱盖没有闭合，因此他能听得到实验室里的动静。
嗡嗡嗡——
只有设备正常运转发出的静噪声，没有交谈声，也没有人来回走动的脚步声。
再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
孟还宇终于耐不住性子，将身上的电极和传感器一一拔除，扯掉周身的线缆，双手扒在生命维持舱的侧壁上，直立起上半身。
乌拉，乌娜？
佳汐？
布里吉特博士？
待他坐起身来，四个躺在实验室地板上的身影一下子吸引了他的目光。
她们失去了知觉，昏倒在一台生命维持舱旁边，衣衫不整，像是被人里里外外翻找过。
这里发生了什么？
难道噩梦还没有结束吗？
对了，筱瑜！
孟还宇立时紧张地望向四周，寻找方筱瑜的踪迹。
实验室远端，靠近入口的位置，
与其他四人一样，身着紧身制服的女警毫无防备地昏倒在地。
但在她凹凸有致的娇躯上，竟骑着一个全身赤条条的陌生男人。
男人把她压在身下，眼看着就要把手伸向她的衣襟内侧。
“住手！”
雄性本能的驱使下，孟还宇奋力喊叫，仅凭上半身的力量就翻出了生命维持舱。
他重重摔在地上，没顾上淤青的手肘，向着前女友的位置拼命爬行。
“不许动！”
一丝不挂的男人从方筱瑜怀里掏出了那把巡逻配枪，
黑洞洞的枪口指向孟还宇，让他过热的大脑冷却了几度。
“没想到你们能追到这里。”
男人瞧了眼孟还宇身后的生命维持舱，随即说道。
“放开她，你这个变态！”
“变态？
“我看咱俩差不多吧。”
一系列剧烈的肢体动作早已将孟还宇身上的纸围裙磨损殆尽，
实验室里，两个光溜溜的男人正在坦诚相见、针锋相对。
该死，太冲动了。
孟还宇为自己方才轻率的举动感到后悔。
尽管与对方在衣服方面差别不大，但对方四肢健全，手上有武器，甚至还可能将筱瑜挟持为人质。正面交锋，自己这一边处于压倒性的劣势，更明智的策略是躲在暗处，伺机偷袭。
可恶，为什么偏偏是在这种时候沉不住气呢！
他再一次体会到了自己的无力和弱小，
只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他什么也做不到。
但这种事情，我不是早就习惯了吗？
一个人办不到的事情，找其他人帮忙不是再合理不过的选择吗？
孟还宇自嘲道。
伊斯塔，
伊斯塔，
伊斯塔……
他不停地默诵那位幽灵少女的名字，言辞里浸着恳切，
就像一位奄奄一息的信徒，向他信仰终生女神做最后的祷告。
“吵死了吵死了，
“你不当人了，改行当复读机了吗？”
伊斯塔懒洋洋地现身，翠绿色的发丝像瀑布一般泻在肩头。
一双水灵灵的眸子将醒未醒，那张不饶人的嘴巴匆匆打了几个呵欠。
“诶？”
她被孟还宇现在的样子吓了一跳，微张的小嘴来不及闭上，漏出一声娇呼。
平时的伊斯塔可不会发出这种让人心头荡漾的声响。
她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抬起的双手正犹豫不决，不知道是该掩住嘴巴还是遮住眼睛。
但慌张一向不是伊斯塔的风格，眨眼的功夫她便恢复到了以往的从容。
“难怪那些相亲的女孩子你都不感兴趣，原来是喜欢击剑啊？”
她的目光偷偷在两个赤身露体的男人之间往复游移，哂笑道。
“击剑？”
孟还宇没理解幽灵少女的意思，他猜想这大概是馆藏记录里某段时期流行过的俚语。
不过身上凉飕飕、晃悠悠的触感让他隐约觉得这两个字肯定不是原本的意思。
至少不是正经的运动。
“没看见我被人用枪指着吗？”
他急于结束闲聊，毕竟现在不是优哉游哉的时候。
焦躁的情绪随着语气流露出来，话语里带着明显湿润的触感。
或许是刚从梦中醒来的缘故，孟还宇发觉自己此时的心绪竟变得起起伏伏，脆弱而敏感。
这难道是某种后遗症吗？
“放心放心，我不会让你轻易死掉的。”
伊斯塔见孟还宇眼眶泛红，一脸要哭出来的表情，连忙收起继续捉弄他的心思。
她两步凑到跟前，拍拍孟还宇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安慰道。
尽管无法真正触碰到她的身体，但孟还宇却有一种想要扑在她怀里的冲动。
他怀疑自己是已经习惯了与伊斯塔相处的时光，以至于对她产生了依赖。
能再见到她真是太好了。
刚刚在梦境之中，那段短暂而漫长的分别，竟让他不由得心生出这样的感慨。
“呐，这个变态是什么来历。”
伊斯塔严肃起来，目光投向与孟还宇对峙的持枪男子。
虽然身上没穿衣服，但能看得出男子一直保持着警戒姿态，观察着孟还宇的一举一动。
“大概是归还者，从虚境回来的人类。”
孟还宇瞄了一眼左手边的那台生命维持舱，答道。
本应躺着归还者计划志愿者的舱内空空如也，本该连接在志愿者身体上的各种线缆和导管凌乱地从舱壁上垂落下来，像是被人粗暴地撕扯过。
对，一定是这样。
之所以这么笃定，是因为自己先前躺过的那台生命维持舱也是这副模样。
也许当时布里吉特博士、伍佳汐、乌拉、乌娜曾经试图阻止过这件事的发生。
但从四人全数昏倒的结果来看，显然她们的尝试失败了。
“诶，虚境？那个地方长什么样，好玩吗？”
幽灵少女的反应一如既往地缺少危机感，害得孟还宇紧绷的神经也跟着松弛了少许。
“我觉得这个问题你直接问他更合适。”
“切，你明知道能听到我讲话的只有你。”
“这次的代价是什么？又是花生酱夹心三明治吗？”
每次拜托伊斯塔帮忙，都必须奉上供品，有些时候是美味的食物，有些时候是从事某种行为，听她自己说这是必要的代价。
“什么事情都要女孩子亲口说出来吗？看不出你还真是个坏心眼的男孩子呢。”
伊斯塔白了一眼孟还宇，撅着小嘴抱怨道。
“我们只是共享感官，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怎么可能知道你想要什么。
“咦额，这说法好恶心啊，有人会在可爱的女孩子面前提起寄生虫的话题吗？”
“换作是你，你会把精力浪费在‘瞎猜’这种低效率的行为上吗？”
“哼，明明那个女人过生日的时候，你就费了三个晚上的时间苦恼她会喜欢什么礼物……”
幽灵少女用只有自己能听清的音量小声嘀咕道。
“你说了什么吗？”
“没什么，这样吧，这次帮了你，你必须为我做一件事，不能以任何理由拒绝！”
“具体要做什么事？先说好，违法犯罪、悖逆伦常的事情我敬谢不敏。”
“我还没想好，到时候再说！”
从前的代价大多是特定的事物，这种类似空白支票的要求倒是挺新鲜的。
这位幽灵少女虽然爱捉弄人，但本性不坏，与她朝夕相处的孟还宇对此心知肚明。
“好好好，我答应你，一言为定。”
“这么轻易就给出承诺，不得不说你有做渣男的潜质呢。”
与略显刻薄的言语不同，肉眼可见地，伊斯塔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不知道她自己有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话说回来，你有什么主意吗？”
伊斯塔针对当下的局面向孟还宇征求意见。
虽然有入侵、操控电子设备的能力，但她没想出办法怎么解决对面的持枪男子。
“触发安全警报，把无面人部队引到这里来。”
孟还宇言简意赅地说道。
这里是超算中心的核心区域，一定有常驻的安保守备力量。
而保卫中枢舱段的重要设施，本身就是无面人部队的职责。
虽然不清楚持枪男子的真实目的，但从他翻翻找找的行为上推测。
很可能是实验室上了锁，而他想从在场人员身上找出解锁门禁的密钥。
这意味着，在达到这个目的之前，实验室里的人对他还有利用价值，不会有生命危险。
“你确定？”
伊斯塔一脸狐疑地询问道。
无面人部队今天没给她留下什么正面印象。
“嗯，面对武装力量明显强于自己的对手，寻求更强大的外援才是最稳妥的选择。”
孟还宇答道，打消了她的疑虑。
事关筱瑜，容不得一丝侥幸。力量对比足够悬殊，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免冲突的发生。
虽然事后有被检查通行权限的风险，但筱瑜毕竟是当值舰长的女儿，想必不会被为难。
至于自己，孟还宇觉得现在不是考虑自己的时候。
就在孟还宇与伊斯塔当面密谋之时，
远端的持枪男子捂着脑袋，跪倒在地，数条青筋在他额头剧烈跳动，布满血丝的双眼瞪得浑圆。他似是受了惊骇，被勾走了魂魄，怔住好一会儿，才从嘴里勉强挤出几个字：
“伊……伊斯塔，是你吗？”
这个男人竟能觉察到伊斯塔的存在！？
孟还宇倒吸一口凉气，随即向身边的幽灵少女质问道。
“你认识他？”
“没印象。”
伊斯塔无辜地摇摇头。
“那他为什么知道你的名字？”
“我怎么会知道？
“喂，请你不要用这种无能的丈夫怀疑新婚妻子出轨的表情看着我好吗？
这是什么微妙的比喻？
这家伙天天都在档案馆的数据库里看些什么呀。
孟还宇腹诽道。
“哈哈哈哈哈哈……”
突然间，那名持枪男子仰起头来，放声大笑。
笑声让人猝不及防，但看他的面容又好像在狂喜与恸哭之间来回切换，让人摸不清是喜是忧。
“我记起来了，我记起来了！
“我早该想到的，除了侵入超算中心的控制单元，还有这个办法不是吗？”
男子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用那张泪痕尚未干涸的笑脸望向孟还宇。
“这一切该结束了。”
他端起肩膀，伸直手臂，让自己的眼睛、手中的枪与远端的孟还宇连成一条直线。
男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冷峻的杀气仿佛从周身呼啸而出。
糟了，这不是警告！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局面急转直下。
孟还宇明白对方杀意已决，然而此时的自己除了瘫坐在地，竟无力做出任何还击。
“小心！”
同样读懂男子意图的还有伊斯塔。
她丢掉了一贯的从容，尖叫着扑向孟还宇，想要把自己的身体横在他身前，
甚至都没来得及考虑自己无形的身躯能否阻挡住从手枪中射出的子弹。
留给孟还宇的时间只剩不到一秒，
就在下一秒钟，只听“咔”的一声，
那名男子毅然决然地扣响了手枪扳机，瞄向目标的眼神中已寻不到一丝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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