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与联络官的交易
“不过我有几个条件。”
布里吉特博士说道。
据她的观察，这位年轻的联络官不是那种飞扬跋扈不知进退的公子哥，他的行动只是为了让自己在接下来的谈判中拿到更多筹码，占据主导地位。
“第一，不再追究这几个孩子今日的所作所为。”
她指的是孟还宇，以及仍在无面人士兵控制之下的方筱瑜、伍佳汐等人。
庄森点点头，表示这个条件可以接受。
“第二，保证‘归还者’——这个男人的生命不受威胁。”
年轻的联络官的回复老成而简洁：
“只要他不威胁到开拓舰的安全。”
“第三，正如我前面所说，这个男人暂时无法离开这台生命维持舱。
“虽然这间实验室不能移交给你，但作为替代，你可以获取归还者计划的全部研究资料，
“无论是过去的，还是将来的。”
布里吉特博士掰出第三根手指，在庄森眼前晃了晃。
“哼，这样的条件，您真的以为有人会答应吗？”
庄森冷笑道。
他似乎对布里吉特博士开出的条件不甚满意。
“如果这些研究资料，就算是在值守舰队之中也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呢？”
博士眉梢一挑，向讨价还价的对象抛出一记颇有诱惑力的眼神。
尽管已经过了最让人心潮澎湃的年纪，但她浑身上下散发的成熟魅力对年轻男性的杀伤力依然不可小觑。
不过，打动庄森的并非身为女性的布里吉特博士，而是她的提议。
虚境移民是开拓舰沿袭至今的一项基本制度，是由来已久的传统。
“任何人，只要进入虚境，都可以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每年临近双十一，不管身在开拓舰上何处，这句话总会反反复复在耳边响起。
对于舰上居民而言，这本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然而，庄森觉得这句话里的每个字都异常刺耳。
因为这项制度夺走了他最仰慕的哥哥，也夺走了属于他的人生。
十二岁那年，庄森的母亲过世了。
他不清楚自己的父亲是谁，只知道本就不多的抚养费也因此断绝。
尚未成年的他失去了收入来源，生活很快陷入困境。
在一个饥肠辘辘的夜晚，他甚至下定决心收拾行李去往为孤儿开设的福利院。
恰逢此时，一位彬彬有礼的青年登门拜访。
青年大概二十出头的模样，从随行的保镖和跟班不难看出他肯定不来自寻常人家。
这样的公子哥找一个刚刚失去母亲的穷小子有什么事呢？
就在少年困惑之时，那位青年说明了来意。
他说自己新筹办了一家慈善基金会，正在物色资助的对象，而眼前的少年恰好满足条件。
但此时的少年已经接近两天没有进食，开口回话之前，肚子抢先一步发出了咕咕咕的叫声。
青年报以微笑，差遣随行之人买来两个新鲜出炉的汉堡。
汁水四溢的肉饼、爽脆清甜的蔬菜、焦香松软的面包，
美食当前，少年顾不上多想，便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答应了他的资助。
后来，他才了解到，自己是庄家的私生子，而那位青年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
至于那家慈善基金会，只是哥哥为了帮助他编造的借口罢了。
与父亲的冷漠不同，这个哥哥对他多有照顾，对待他就像对待自己亲弟弟一般，把二人的身份之别彻底抛在脑后。而他也渐渐对这位哥哥心生仰慕，把哥哥当成自己唯一在世的亲人。
但好景不长，两年之后，哥哥抽中了虚境移民资格，却拒绝了家里给他安排的婚事。
强制遣送的前一天，哥哥把他叫到房间，把自己的东西一件一件地赠与他，说自己用不到了。
他问哥哥为什么要走，哥哥笑了笑，将那句舰上居民耳熟能详的宣传语又重复了一遍：
“任何人，只要进入虚境，都可以过上想要的生活。”
他从哥哥眼里没有看到不舍与留恋，相反地，他从哥哥的眼神里读出了期待和盼望。
那一刻他才明白，哥哥此前度过的人生，并不是他想要的人生。
哥哥被送去虚境的当天，他被勒令待在房间里，不能做最后的告别。
当晚，那位陌生的父亲把他叫到书房。
他被告知，即日起，他将继承哥哥的一切。
宽敞明亮的大房间，
数额夸张的存款账户，
随叫随到的跟班队伍，
庄家继承人的身份，
以及“庄森”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曾经属于那位他最仰慕的哥哥。
是的，从那一天起，属于他的人生被夺走了。
他活成了哥哥的替代品。
难道不去虚境，就不能过上想要的生活了吗？
抱着这样的疑问，长大后的少年进入了值守舰队，一步步地迈向开拓舰的权力中心。
一直以来，值守舰队都是虚境移民这项制度忠实的执行者，但有关虚境本身的情报却讳莫如深，没有流出半点。
他最初以为是自己的权限太低，没有资格知晓更高等级的机密情报。
直到他成为了当值舰长身边的联络官，有权翻阅大多数机要档案的时候，才开始意识到即使是位于开拓舰权力顶端的值守舰队，恐怕也对虚境知之甚少。
布里吉特博士的提议侧面印证了他的猜测。
庄森收拢起发散的联想，将关注点拉回博士的提议本身。
如果能趁此机会掌握归还者计划的研究成果，甚至进一步解析出虚境的秘密，那么接下来自己在值守舰队中的存在将是不可替代的。
过去庄森没少遭人背后议论，说他倚仗着庄家的影响力，才能在舰队中平步青云。
当然事实也正是如此，他对此心知肚明。
而倘若他真的能在某些领域做出一些意义非凡的实绩，那么竞争对手为了攻讦他所罗织的负面材料就显得苍白而可笑了。
而且万一这位博士真的是委员会的成员，那不妨用这件事与她建立联系，将来再设法从她这里取得推荐和担保。如此一来，距离自己跻身轮值舰长候选人名单的目标也就又进了一步。
权衡过这笔交易的成本与收益之后，庄森准备接受对方的条件。
“除了研究资料之外，我还有两个要求。”
年轻的联络官说道。
“第一，允许在这间实验室部署监控无人机，我要实时掌握你们在这里的一举一动。
“哟，看你年纪轻轻，人长得挺正派，没想到是个偷窥狂呢。”
布里吉特博士戏谑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庄森不为所动，继续解释道：
“实时监控这里的原因并非不信任博士您，这也是为了你们的安全着想。
“要是那个男人身体恢复后再做出损坏重要设备，威胁舰上居民性命的事情，值守舰队有义务在第一时间阻止他的企图。”
博士稍稍思索了一会儿，答应了这条要求。
的确，从安全角度考量，联络官提出的要求合情合理。
虽然没有人喜欢被监视的感觉，但她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第二条其实是个私人请求，希望您不要对外声张。”
庄森屏退左右，压低嗓门说道。
“我有一个朋友，前几年去了虚境，我想再见他一面。”
他在句间偷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调不起波澜，平静似水。
但善于从微表情微动作提取信息的布里吉特博士察觉了对方的异样。
她眉眼一沉，先前外显的轻佻放浪气质仿佛在一瞬间凝固成了坚冰，向面前年轻的联络官告诫道：
“按照规定，哪怕移民到虚境的是你的直系亲属，你跟ta也不能再见面了。
“身为联络官的你，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
长年开展虚境的研究工作，布里吉特博士见识过不少亲人离别的场景。
尽管虚境承诺会给被选中者以想要的生活，但对于被选中者的家人而言，自己朝夕相处的亲人突然向自己道别，并且一辈子再也见不到面，这种事情不是那么容易接受，必须花些时日才能调整过来。当然，也有一部分人迟迟走不出分别带来的打击，以至于精神方面出了问题，不得不依靠药物或是接受特别看护才能勉强过上正常的生活。
这些可怜的家伙有着类似的特征，他们嘴上总是挂着移民去虚境的亲人的名字，反复地说自己想要再见ta一面。
布里吉特博士不忍看到眼前的年轻人步上他们的后尘，这才出言劝导。
“是的，我知道。
“可我相信，开拓舰上能做到这件事的就只有您了。
“如果您愿意接受这个条件，我也会遵守与您的约定。”
庄森笃定地答道。
言外之意是如果博士不答应这个条件，这笔交易也就此作罢。
见对方下定了决心，布里吉特博士轻轻叹了口气，补充道：
“找到你的那位朋友倒是不难，我可以帮你定位ta的生命维持舱在接入点区域的什么位置。
“但若是你的要求在此之上，我恐怕就帮不上忙了。”
她担心庄森的要求是让他的朋友像归还者一样，从虚境苏醒返回现实世界。
不是她不想帮，只是以目前对归还者的了解程度，她还办不到这件事。
“足够了。
“布里吉特博士，真诚地祝愿您的研究能有所进展。”
年轻的联络官主动与博士握手，表示自己愿意达成交易。
“既然如此，烦请你先履行一下你的承诺咯。”
布里吉特博士双手背在身后，与庄森错开目光，转而望向被无面人士兵看管着的孟还宇等人。
*
很快，与博士的交易谈拢后，庄森如约释放了孟还宇等人。
进驻实验室的无面人士兵相继撤出，只剩下几架蜉蝣型无人机在半空中游弋。
它们正在对这里做最后的排查，以确保消除了全部安全隐患。
孟还宇久违地穿上了自己的衣服，洋洋暖意流遍全身，只是身上大大小小的擦伤淤伤还在隐隐作痛。
“明天中午之前来第二生命科学研究所报到。”
布里吉特博士把孟还宇叫到跟前，对他说道。
“诶？”
疑问的语气词从他嘴中脱口而出。
“诶什么诶，没礼貌的样子。
“你已经是第二生命科学研究所的正式员工了，当然要接受我这个负责人的安排咯。”
布里吉特博士边说着边解开发带，任由那头金色长发无拘无束地披在肩头。
脱离了工作模式的她一脸轻松，分明是打算让自己提前下班了。
“什么时候的事？我不记得自己有答应过。”
孟还宇问道。
“哦，刚刚决定的，你没收到通知吗？”
博士回答得很随意。
叮——
手机提示音响起，孟还宇收到邮件，发现自己的工作单位变更到了第二生命科学研究所。
这项变更从明天开始生效。
“你之前签的保密协议，某些条款嘛，可以换个方式解释。
“而且要不是这么做，你能逃出那位联络官的手掌心吗？”
布里吉特博士白了他一眼，像是在埋怨面前这个不领情的臭小子。
“您为什么要帮我？研究资料不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孟还宇反问道。
借助伊斯塔的能力，他利用实验室里的收音设备，全程监听了博士与庄森的对话。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他们之间达成的那笔交易。
“你都听到了？”
布里吉特博士吃了一惊，用看待稀有物种似的目光上下打量起孟还宇。
以他先前所在的位置，想听见联络官与她之间的对话，不是普通人类能办到的事情。
孟还宇点点头，给出了肯定的回应。
博士没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深究，她主动向前凑近一步，伸出手来替孟还宇整理略显凌乱的衬衣领口，徐徐说道：
“你别误会，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佳汐。
“你没注意到那孩子把你领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吗？我从没见过她那么开心的样子。
“作为她名义上的监护人，又怎么可能不为她做点什么呢？”
话音未落，一股香甜的气息扑面而来，窸窣垂落的金色发丝悄悄撩拨着孟还宇的心弦，害得他连忙屏住呼吸，只不过咚咚咚的心跳声还是如实地传递给了面前的成熟女性，勾得她脸上泛起阵阵笑意。
与此同时，相隔不远的地方，伍佳汐蓬松的短发顶端警觉地竖起一根呆毛。
那根呆毛就如同先进的自动索敌系统一般，发梢精准地指向了布里吉特博士。
伍佳汐把检查实验设备是否损坏的工作放到一边，不知所措地瞪大了眼睛。
有点生气，有点焦急，有点嫌恶，还有一点不安，
活像一只眼看着自己的萝卜被别人抢走的小兔子。
布里吉特博士一只手搭在孟还宇的肩膀上，坏笑道：
“你瞧，是不是很可爱的反应？那孩子对你可是动了心的。”
孟还宇沿着投来的目光回看过去，视线交汇的瞬间，伍佳汐连忙羞怯地低下头，假装忙活手底下的工作，又忍不住朝这边偷瞄了几眼。
“你知道吗？婚姻登记申请表那孩子一早就填好了，事先都没跟我商量呢。”
博士的言语里透着一股埋怨的味道，埋怨的对象正巧在她面前。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与孟还宇拉开到远处那只小兔子不会误会的距离，沉声说道：
“至于你的那一份，我刚刚发到你邮箱了。
“如果你愿意跟那孩子结婚，就把表格填了，提交上去。
“当然，这种事情要双方都同意才行，所以最后还是取决于你的选择。
“但我必须提醒你，那孩子很期待的，别让她伤心。”
孟还宇掏出手机，果然在邮箱里发现了一张空白的婚姻等级申请表。
申请表底部有一个灰色按钮，待表格填写完毕之后，点击这个按钮，就可以将申请提交至超算中心等待处理。一旦处理完成，二人之间的婚姻关系即宣告成立。
表格上待填写的条目并不繁琐，大多是居民基本信息，如果专心填写的话，大概花个三分钟就能完成。可不知为什么，孟还宇的手指在屏幕上方悬停了许久，迟迟无法在表格的空白处敲进去一个字。明明填了这张表格，自己就可以继续留在开拓舰，避免被强制遣送虚境的命运。
“本来我是打算让你在这里就把表格填好的，
“但这毕竟是你的人生大事，你可以好好考虑，不必急于一时，
“只要能在明天0点前提交申请，晚个几分钟也不碍事。”
布里吉特博士将孟还宇的犹豫不决看在眼里，颇为大度地宽慰道。
“我会妥善考虑的。”
孟还宇稍稍欠身，恭敬地回复道。
他很庆幸博士没有要求他当场做出决定，也对临近关头却难以果断抉择的自己感到失望。
“对了，差点忘了，虽然感情是你们年轻人自己的事情，我这个做长辈的不便插手。
“不过，如果你打算脚踏两条船，可不要让我拿到切实的证据哦。”
布里吉特博士笑脸盈盈地提醒道。
一时间袭人的杀气席卷全身，孟还宇不禁打了个冷颤，好像周围的空气都降低了好几度。
他明白博士的话里意有所指，心虚地往实验室出入口的位置望了一眼。
在那里，方筱瑜与庄森正在交谈些什么。
布里吉特博士说道。
据她的观察，这位年轻的联络官不是那种飞扬跋扈不知进退的公子哥，他的行动只是为了让自己在接下来的谈判中拿到更多筹码，占据主导地位。
“第一，不再追究这几个孩子今日的所作所为。”
她指的是孟还宇，以及仍在无面人士兵控制之下的方筱瑜、伍佳汐等人。
庄森点点头，表示这个条件可以接受。
“第二，保证‘归还者’——这个男人的生命不受威胁。”
年轻的联络官的回复老成而简洁：
“只要他不威胁到开拓舰的安全。”
“第三，正如我前面所说，这个男人暂时无法离开这台生命维持舱。
“虽然这间实验室不能移交给你，但作为替代，你可以获取归还者计划的全部研究资料，
“无论是过去的，还是将来的。”
布里吉特博士掰出第三根手指，在庄森眼前晃了晃。
“哼，这样的条件，您真的以为有人会答应吗？”
庄森冷笑道。
他似乎对布里吉特博士开出的条件不甚满意。
“如果这些研究资料，就算是在值守舰队之中也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呢？”
博士眉梢一挑，向讨价还价的对象抛出一记颇有诱惑力的眼神。
尽管已经过了最让人心潮澎湃的年纪，但她浑身上下散发的成熟魅力对年轻男性的杀伤力依然不可小觑。
不过，打动庄森的并非身为女性的布里吉特博士，而是她的提议。
虚境移民是开拓舰沿袭至今的一项基本制度，是由来已久的传统。
“任何人，只要进入虚境，都可以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每年临近双十一，不管身在开拓舰上何处，这句话总会反反复复在耳边响起。
对于舰上居民而言，这本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然而，庄森觉得这句话里的每个字都异常刺耳。
因为这项制度夺走了他最仰慕的哥哥，也夺走了属于他的人生。
十二岁那年，庄森的母亲过世了。
他不清楚自己的父亲是谁，只知道本就不多的抚养费也因此断绝。
尚未成年的他失去了收入来源，生活很快陷入困境。
在一个饥肠辘辘的夜晚，他甚至下定决心收拾行李去往为孤儿开设的福利院。
恰逢此时，一位彬彬有礼的青年登门拜访。
青年大概二十出头的模样，从随行的保镖和跟班不难看出他肯定不来自寻常人家。
这样的公子哥找一个刚刚失去母亲的穷小子有什么事呢？
就在少年困惑之时，那位青年说明了来意。
他说自己新筹办了一家慈善基金会，正在物色资助的对象，而眼前的少年恰好满足条件。
但此时的少年已经接近两天没有进食，开口回话之前，肚子抢先一步发出了咕咕咕的叫声。
青年报以微笑，差遣随行之人买来两个新鲜出炉的汉堡。
汁水四溢的肉饼、爽脆清甜的蔬菜、焦香松软的面包，
美食当前，少年顾不上多想，便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答应了他的资助。
后来，他才了解到，自己是庄家的私生子，而那位青年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
至于那家慈善基金会，只是哥哥为了帮助他编造的借口罢了。
与父亲的冷漠不同，这个哥哥对他多有照顾，对待他就像对待自己亲弟弟一般，把二人的身份之别彻底抛在脑后。而他也渐渐对这位哥哥心生仰慕，把哥哥当成自己唯一在世的亲人。
但好景不长，两年之后，哥哥抽中了虚境移民资格，却拒绝了家里给他安排的婚事。
强制遣送的前一天，哥哥把他叫到房间，把自己的东西一件一件地赠与他，说自己用不到了。
他问哥哥为什么要走，哥哥笑了笑，将那句舰上居民耳熟能详的宣传语又重复了一遍：
“任何人，只要进入虚境，都可以过上想要的生活。”
他从哥哥眼里没有看到不舍与留恋，相反地，他从哥哥的眼神里读出了期待和盼望。
那一刻他才明白，哥哥此前度过的人生，并不是他想要的人生。
哥哥被送去虚境的当天，他被勒令待在房间里，不能做最后的告别。
当晚，那位陌生的父亲把他叫到书房。
他被告知，即日起，他将继承哥哥的一切。
宽敞明亮的大房间，
数额夸张的存款账户，
随叫随到的跟班队伍，
庄家继承人的身份，
以及“庄森”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曾经属于那位他最仰慕的哥哥。
是的，从那一天起，属于他的人生被夺走了。
他活成了哥哥的替代品。
难道不去虚境，就不能过上想要的生活了吗？
抱着这样的疑问，长大后的少年进入了值守舰队，一步步地迈向开拓舰的权力中心。
一直以来，值守舰队都是虚境移民这项制度忠实的执行者，但有关虚境本身的情报却讳莫如深，没有流出半点。
他最初以为是自己的权限太低，没有资格知晓更高等级的机密情报。
直到他成为了当值舰长身边的联络官，有权翻阅大多数机要档案的时候，才开始意识到即使是位于开拓舰权力顶端的值守舰队，恐怕也对虚境知之甚少。
布里吉特博士的提议侧面印证了他的猜测。
庄森收拢起发散的联想，将关注点拉回博士的提议本身。
如果能趁此机会掌握归还者计划的研究成果，甚至进一步解析出虚境的秘密，那么接下来自己在值守舰队中的存在将是不可替代的。
过去庄森没少遭人背后议论，说他倚仗着庄家的影响力，才能在舰队中平步青云。
当然事实也正是如此，他对此心知肚明。
而倘若他真的能在某些领域做出一些意义非凡的实绩，那么竞争对手为了攻讦他所罗织的负面材料就显得苍白而可笑了。
而且万一这位博士真的是委员会的成员，那不妨用这件事与她建立联系，将来再设法从她这里取得推荐和担保。如此一来，距离自己跻身轮值舰长候选人名单的目标也就又进了一步。
权衡过这笔交易的成本与收益之后，庄森准备接受对方的条件。
“除了研究资料之外，我还有两个要求。”
年轻的联络官说道。
“第一，允许在这间实验室部署监控无人机，我要实时掌握你们在这里的一举一动。
“哟，看你年纪轻轻，人长得挺正派，没想到是个偷窥狂呢。”
布里吉特博士戏谑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庄森不为所动，继续解释道：
“实时监控这里的原因并非不信任博士您，这也是为了你们的安全着想。
“要是那个男人身体恢复后再做出损坏重要设备，威胁舰上居民性命的事情，值守舰队有义务在第一时间阻止他的企图。”
博士稍稍思索了一会儿，答应了这条要求。
的确，从安全角度考量，联络官提出的要求合情合理。
虽然没有人喜欢被监视的感觉，但她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第二条其实是个私人请求，希望您不要对外声张。”
庄森屏退左右，压低嗓门说道。
“我有一个朋友，前几年去了虚境，我想再见他一面。”
他在句间偷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调不起波澜，平静似水。
但善于从微表情微动作提取信息的布里吉特博士察觉了对方的异样。
她眉眼一沉，先前外显的轻佻放浪气质仿佛在一瞬间凝固成了坚冰，向面前年轻的联络官告诫道：
“按照规定，哪怕移民到虚境的是你的直系亲属，你跟ta也不能再见面了。
“身为联络官的你，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
长年开展虚境的研究工作，布里吉特博士见识过不少亲人离别的场景。
尽管虚境承诺会给被选中者以想要的生活，但对于被选中者的家人而言，自己朝夕相处的亲人突然向自己道别，并且一辈子再也见不到面，这种事情不是那么容易接受，必须花些时日才能调整过来。当然，也有一部分人迟迟走不出分别带来的打击，以至于精神方面出了问题，不得不依靠药物或是接受特别看护才能勉强过上正常的生活。
这些可怜的家伙有着类似的特征，他们嘴上总是挂着移民去虚境的亲人的名字，反复地说自己想要再见ta一面。
布里吉特博士不忍看到眼前的年轻人步上他们的后尘，这才出言劝导。
“是的，我知道。
“可我相信，开拓舰上能做到这件事的就只有您了。
“如果您愿意接受这个条件，我也会遵守与您的约定。”
庄森笃定地答道。
言外之意是如果博士不答应这个条件，这笔交易也就此作罢。
见对方下定了决心，布里吉特博士轻轻叹了口气，补充道：
“找到你的那位朋友倒是不难，我可以帮你定位ta的生命维持舱在接入点区域的什么位置。
“但若是你的要求在此之上，我恐怕就帮不上忙了。”
她担心庄森的要求是让他的朋友像归还者一样，从虚境苏醒返回现实世界。
不是她不想帮，只是以目前对归还者的了解程度，她还办不到这件事。
“足够了。
“布里吉特博士，真诚地祝愿您的研究能有所进展。”
年轻的联络官主动与博士握手，表示自己愿意达成交易。
“既然如此，烦请你先履行一下你的承诺咯。”
布里吉特博士双手背在身后，与庄森错开目光，转而望向被无面人士兵看管着的孟还宇等人。
*
很快，与博士的交易谈拢后，庄森如约释放了孟还宇等人。
进驻实验室的无面人士兵相继撤出，只剩下几架蜉蝣型无人机在半空中游弋。
它们正在对这里做最后的排查，以确保消除了全部安全隐患。
孟还宇久违地穿上了自己的衣服，洋洋暖意流遍全身，只是身上大大小小的擦伤淤伤还在隐隐作痛。
“明天中午之前来第二生命科学研究所报到。”
布里吉特博士把孟还宇叫到跟前，对他说道。
“诶？”
疑问的语气词从他嘴中脱口而出。
“诶什么诶，没礼貌的样子。
“你已经是第二生命科学研究所的正式员工了，当然要接受我这个负责人的安排咯。”
布里吉特博士边说着边解开发带，任由那头金色长发无拘无束地披在肩头。
脱离了工作模式的她一脸轻松，分明是打算让自己提前下班了。
“什么时候的事？我不记得自己有答应过。”
孟还宇问道。
“哦，刚刚决定的，你没收到通知吗？”
博士回答得很随意。
叮——
手机提示音响起，孟还宇收到邮件，发现自己的工作单位变更到了第二生命科学研究所。
这项变更从明天开始生效。
“你之前签的保密协议，某些条款嘛，可以换个方式解释。
“而且要不是这么做，你能逃出那位联络官的手掌心吗？”
布里吉特博士白了他一眼，像是在埋怨面前这个不领情的臭小子。
“您为什么要帮我？研究资料不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孟还宇反问道。
借助伊斯塔的能力，他利用实验室里的收音设备，全程监听了博士与庄森的对话。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他们之间达成的那笔交易。
“你都听到了？”
布里吉特博士吃了一惊，用看待稀有物种似的目光上下打量起孟还宇。
以他先前所在的位置，想听见联络官与她之间的对话，不是普通人类能办到的事情。
孟还宇点点头，给出了肯定的回应。
博士没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深究，她主动向前凑近一步，伸出手来替孟还宇整理略显凌乱的衬衣领口，徐徐说道：
“你别误会，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佳汐。
“你没注意到那孩子把你领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吗？我从没见过她那么开心的样子。
“作为她名义上的监护人，又怎么可能不为她做点什么呢？”
话音未落，一股香甜的气息扑面而来，窸窣垂落的金色发丝悄悄撩拨着孟还宇的心弦，害得他连忙屏住呼吸，只不过咚咚咚的心跳声还是如实地传递给了面前的成熟女性，勾得她脸上泛起阵阵笑意。
与此同时，相隔不远的地方，伍佳汐蓬松的短发顶端警觉地竖起一根呆毛。
那根呆毛就如同先进的自动索敌系统一般，发梢精准地指向了布里吉特博士。
伍佳汐把检查实验设备是否损坏的工作放到一边，不知所措地瞪大了眼睛。
有点生气，有点焦急，有点嫌恶，还有一点不安，
活像一只眼看着自己的萝卜被别人抢走的小兔子。
布里吉特博士一只手搭在孟还宇的肩膀上，坏笑道：
“你瞧，是不是很可爱的反应？那孩子对你可是动了心的。”
孟还宇沿着投来的目光回看过去，视线交汇的瞬间，伍佳汐连忙羞怯地低下头，假装忙活手底下的工作，又忍不住朝这边偷瞄了几眼。
“你知道吗？婚姻登记申请表那孩子一早就填好了，事先都没跟我商量呢。”
博士的言语里透着一股埋怨的味道，埋怨的对象正巧在她面前。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与孟还宇拉开到远处那只小兔子不会误会的距离，沉声说道：
“至于你的那一份，我刚刚发到你邮箱了。
“如果你愿意跟那孩子结婚，就把表格填了，提交上去。
“当然，这种事情要双方都同意才行，所以最后还是取决于你的选择。
“但我必须提醒你，那孩子很期待的，别让她伤心。”
孟还宇掏出手机，果然在邮箱里发现了一张空白的婚姻等级申请表。
申请表底部有一个灰色按钮，待表格填写完毕之后，点击这个按钮，就可以将申请提交至超算中心等待处理。一旦处理完成，二人之间的婚姻关系即宣告成立。
表格上待填写的条目并不繁琐，大多是居民基本信息，如果专心填写的话，大概花个三分钟就能完成。可不知为什么，孟还宇的手指在屏幕上方悬停了许久，迟迟无法在表格的空白处敲进去一个字。明明填了这张表格，自己就可以继续留在开拓舰，避免被强制遣送虚境的命运。
“本来我是打算让你在这里就把表格填好的，
“但这毕竟是你的人生大事，你可以好好考虑，不必急于一时，
“只要能在明天0点前提交申请，晚个几分钟也不碍事。”
布里吉特博士将孟还宇的犹豫不决看在眼里，颇为大度地宽慰道。
“我会妥善考虑的。”
孟还宇稍稍欠身，恭敬地回复道。
他很庆幸博士没有要求他当场做出决定，也对临近关头却难以果断抉择的自己感到失望。
“对了，差点忘了，虽然感情是你们年轻人自己的事情，我这个做长辈的不便插手。
“不过，如果你打算脚踏两条船，可不要让我拿到切实的证据哦。”
布里吉特博士笑脸盈盈地提醒道。
一时间袭人的杀气席卷全身，孟还宇不禁打了个冷颤，好像周围的空气都降低了好几度。
他明白博士的话里意有所指，心虚地往实验室出入口的位置望了一眼。
在那里，方筱瑜与庄森正在交谈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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