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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节 永藏心底的秘密

    牛小玫和毋畏的第一次约会是在她开了花店的第三个春天,而这时,已经是她回到冬瓜城的第四年了。毋畏挑选的地方,是在冬瓜城西北郊区一个叫葫芦村的小山村里,从小就在冬瓜城长大的牛小玫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地方。毋畏似乎对豇豆镇很熟悉,而葫芦村正是隶属于豇豆镇的。为了避开耳目,牛小玫是自己摸索着找到这座群山环绕中、放眼望去住户尽是农民的小村庄的,她到的时候,毋畏已经在等她了。

    他告诉她,已经预约好了一家民宿。然后,他们来到了一座开满鲜花的小院前。他一定是,因为她开了花店,所以认为她喜欢花——小院映入眼帘的时候,牛小玫马上就想到了这一点。虽然这是一个小小的、美好的误会,但是牛小玫完全不打算戳破它,甚至心里还美滋滋的。

    但是,“约会”并不如牛小玫所预想的那样如火如荼(在准备的过程中,牛小玫简直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女那样激动不已,在镜子前一套一套地试内衣,试裙子)。比起与她亲近,他似乎只想和她一起坐在院子里静静地看看花、喝喝茶,他甚至没有很多的话要对她说,只是任由从树叶的间隙溜过来的阳光在他的身上、青石地面上缓缓移动。牛小玫,在见识过各种各样的男性之后,并不十分理解他的做法,但她出于一贯的理性,也只是静静地待在他身边,一言不发。有些时候,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看着他,脸上究竟是疑惑的表情呢?还是“花痴”的神态呢?她身边没有镜子,自己也判断不出来,慌忙之中,赶忙把视线挪到不远处的花花草草上。他仍然不动,也不说什么,不知道牛小玫的“失态”他发现没有——他和她的角色,在经历了许多年之后好像莫名其妙地调转过来了。

    牛小玫惴惴不安地向往着的,“约会”的实质并没有发生,他们住的是标间,各自有一张小小的床。最亲密的接触,是他坐在她的床沿上把她揽在怀里,对她说他从很多年前就梦想着有一天能带她来这里了,现在他的梦想成真了,他多么幸福多么满足。

    他安静地抱了她一会儿,安静地共享着包裹着他们的空气,然后他松动了双臂并最终放开了她。他回到了自己的小床上,对她说了晚安,然后自顾自地睡下了。牛小玫,自然也不会主动贴过去。这一夜,牛小玫一直在半睡半醒之间,她怎么想也不明白,她一点儿也不懂他。(她当然一点儿也不懂他,她那时对于他的姑妈一无所知,更不知道这位优雅的女士不久前因为乳腺癌去世的事情。她不会问他是怎么找到这间遥远山村里的小民宿的。她所认识的他,不足他的十分之一!)她不得不得出结论,他已经放弃她了,他们是没有可能的。

    第二天,坐在返程的客车上(他以为她会开车来,而她以为他会开车来,还好,至少他们都打算一起回去。),“村村通”小客车里挤满了老乡们,牛小玫的脚边甚至还有两只被五花大绑着只露出两脑袋的漂亮大公鸡,热闹得过头了。可是,牛小玫心如止水。这是一趟有点可笑的旅程,而她还满心以为幸福来了。(在她突然接到他的邀约时,她是多么欣喜啊!为此甚至买了好几件新衣裳,包括她正穿着的这条真丝的连衣裙。)

    从冬瓜城的长途客运站出来的时候,他们心照不宣地决定各自打车回家。在毋畏为她关上车门的时候,牛小玫似乎听到他说了一句“对不起,我女儿八岁了。”她听得不很真切,但她知道这一切都完了。

    “情场老手”牛小玫第一次失恋了。这当然不是她的第一次与恋人的分别,在很多年前各种各样优秀的男孩子在她身边陪伴过她,如今,她孤身一人——因为他们都同她分别了——可是她,几乎从来没有为这些分别而难过哭泣过,所有的分别都像是命中注定的,早已写在了人生戏剧的脚本里,而牛小玫一早就知道。但是,这一次不一样,毋畏甚至不能算是“恋人”——他是别人的丈夫,是一个八岁女孩的父亲——牛小玫回忆起之前想包养她的那个令她作呕的富翁来,他们(毋畏与富翁)在本质上有什么分别呢?

    牛小玫不明白,她真的怎么也想不明白,就算是很多年前马华抛弃她的时候——那可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甚至她亲眼看到江卓的背叛时——她当时简直大惊失色,就连那些时候她都没有这样心灰意懒过。

    她顾不上店里的事了,她回了家——但这是个让她抱憾终身的决定,因为这使她直接地害死了牛大六。

    自从开了花店之后,牛小玫就另寻了一处小公寓独居,距离她的花店很近,没事的时候她都自己待在家里。牛小竹,不但修车店开得风升火起,而且很快地,有了个漂亮乖巧的女朋友,搬出来同居了。在牛家“一家四口”的年代曾经略显拥挤的、老旧的房子里,现在只剩下了牛大六自己。

    因为他老了,体力不如往常了,再加上儿女都独立了,他开始认真地考虑退休的问题。他知道儿女对他的店没什么兴趣,知道“老字号包记包点”要断在他手上了,但他没有办法。他犹豫着是该雇个帮手呢,还是该把店盘出去呢?他拿不定主意。从私心方面来说,他当然愿意是前者,这样他还是老板,还管着店里的大小事务。可是从体力方面,他又晓得自己只能承受后者,每年把一笔房租拿到手里,虽然钱要少些,总好过还要拿着吱吱嘎嘎作响的老骨头去拼命。

    这天,有人来看他的店,是一对年轻的小夫妇。男孩倒还和气,女孩则完全是一副不爱说话的、趾高气扬的样子。看着他们在他的店里东摸摸、西量量,他的心里的悲凉感就像被酵母菌唆使着慢慢长大的面团一样,让他觉得自己老旧的身躯也像那发过的面团一样,尽是孔,又软又无力。

    就在这天傍晚,牛小玫,似乎是受了莫大委屈的样子,来看他了。父女俩围着小火锅,不喝点小酒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酒的一个重要的作用,是给神经松绑。在不知不觉之间,牛小玫说起自己的妈妈(她越来越不服气了,觉得妈妈那样坏,两个爸爸却都这么爱她。而她自己明明那么好,却没有半个男的对她真心!)她喝醉了,把另一个爸爸抖落出来了。

    出乎意料地,牛大六并没有火冒三丈,而是再一次地(之前他就老是为马晓芸醉酒落泪)流下了眼泪。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马晓芸的不忠,知道牛小玫的生父是谁,甚至,就连牛小玫早就与生父相认了的事情,他也全都知道。(这许多年来,牛小玫的身世是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的,但是她始终相信她的爸爸牛大六将永远一无所知,守着包点店过着两点一线生活的老头儿,消息闭塞不是理所应当的吗?)灌了不知道多少杯酒的牛大六,一边语无伦次地说着,一边老泪横流。

    他与我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却疼爱了我这么多年。牛小玫动了情。在她的主导下,在酒精的催化下,乱了。

    牛大六以为自己回到了很多年前播种牛小玫的那天晚上(他时常,在梦里重温那个晚上,等到醒过来,又是唏嘘,又是哀叹)。而牛小玫,并不怎么专一,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很多在她的青春岁月里和她的不怎么青春了的岁月里出现过的男孩子们,这其中,最多的,自然是那个毋畏。

    这是一个光怪陆离的,但是也很销魂的夜晚。

    第二天早上,等他们清醒了,想起自己做了什么,自然会努力去遮盖这一切。

    牛大六病了,是心病。

    他睡不着了,也不敢睁开眼睛。他隐约间感觉马晓芸在他身边,一会儿对他笑(像很多年前在他的店里吃包子时那样);一会儿对他哭,痛斥他的荒唐与可耻;一会儿她又拉着他,要他陪她去死……

    牛大六甚至没再去管他的铺子该何去何从(女儿来看他之前他还在为要不要把铺子租给那对小夫妻而纠结,转眼之间,新的苦恼取代了旧的,旧的也就被忘到九霄云外了),在事发后的第三天早晨(牛小玫自然早已躲回了自己的小公寓里),他从自家楼房的屋顶上跳下来了。他解脱了。

    牛小玫也病了,也是心病,但是身体病得也不轻。她发着高烧,失去了意识。送她去医院的,是打不通电话就上门来找她的好闺蜜鲍赢月。牛大六去世的时候,牛小玫还在昏迷之中。这在外界,比如在牛小竹看来,就好像是父女俩同时中了歹人的蛊一样邪乎。

    医院的诊断,是急性上消化道出血,牛小玫便了血,也吐了血,这些,都是表象。医生会告诉大家是细菌在作祟,只要用抗生素把它们杀死就没事了。而实际上,牛小玫的心病将伴随着她的余生。(随着牛大六的“以死抵罪”,世上就只剩下她知道真相了。而她在昏迷中呼喊的“爸爸、爸爸”更会被赋予超自然的解释,而成为冬瓜人民医院往后流传的十大怪谈之一。)

    牛小玫的这一场病,在毋畏看来,却不能不获得一个别样的解读。他才刚刚同她道别(在他看来,甚至不算诀别。他觉得他们的“约会”是相当愉快的,甚至很期待下一次的相见,可见他的心思,她一点儿都没有猜对),她就病得这么重了——她到底有多爱他!他回想起在小院里,她痴痴地盯着他发呆的样子,不能不认为自己已经在对方的心里占据了重要的地位,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演出起种种感天动地的爱情片段来。于是,在这个已经步入中年的“青年专家”眼里,在这个八岁女童的爸爸眼里,牛小玫从姑妈的影子里升华出来了,拥有了自己清晰的轮廓,拥有了自己的肉眼可见的灵魂。

    到了中年,尤其是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之后,想开启一段新的感情,是很困难的。但是,平静自有平静的力量,毋畏经历住了这一切。他平静地向鲍赢月摊了牌,温和地简要向女儿说明了一切,他流着热泪地在床边照顾牛小玫,甚至尽力帮助牛小竹安排着牛大六的丧事。

    牛小玫还没离开病床的时候就得到了毋畏,她失去了一个爸爸、一个闺蜜,得到了一个爱她的丈夫,还有一个她必须永藏心底的秘密。

    在历经了这么多苦难之后,牛小玫,该获得幸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