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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七彩祥云

    那是一个周六的早上,一个普通寻常的早上。

    房间里的空调呼呼呼地吹着气。抽风机的叶轮旋转发出持续低沉的噪声。一个不同寻常的电话打破了房间里的安静,是阿城打来的。

    我在朦胧沉重的睡意之中拿起了手机。

    刚接通,就听到阿城说:“二哥,你爸说阿年已经不行了,让我们快回去。”

    我们的故乡是江门开平。“阿银”和“阿年”都是我们对奶奶的说法。我喜欢叫阿银;阿城喜欢叫阿年。我从来不知道具体是哪两个字,而在那一天之后我就再也没机会用这个词了。

    我沉重的意识好像被什么重物,重重的砸了一下,更加昏沉了。我看了一下时间,早上六点钟零八分。我缓缓睁大眼睛环视房间,好像对这个对方感到非常陌生。

    我拉开窗帘,看向外面的天空。天空是阴沉沉的,仿佛一场大雨即将悄然而至。房子里面仅有淡淡的微光,周围的物品还蒙着一层阴影。我坐了起来,好像在努力确认这件事情。我在细细回想上一次见奶奶是什么时候……上一次奶奶状况如何……我现在应该做什么?

    “笃笃笃……”母亲敲了我房间的门三下说到:“嘉文,起床了,你奶奶快不行了。我们现在整理一下回乡下去吧。”

    随后,母亲也敲响了弟弟的房门,说了同样的话。

    我从房间出来,上了一个小便。当我再出来的时候,母亲换了一个说法。

    母亲用一种尽可能平和的语气说到:“你阿银刚走了。(你)带上几件黑色的衣服回去吧,看看有没有硬币,到时候烧冥币的时候丢进去一些。”

    刚醒来的时候我还以为,奶奶真的只是快不行了。我天真地以为一切都有个过程,我们还能见到奶奶最后一面。我们可能会有什么撕心裂肺地离别,就像电视或者电影那样。

    讽刺的是,人生从来没有剧本。

    是的,我已经将近30岁了,可这算得上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一个亲人离去。小时候我失去外公和舅舅的时候,父母都没有让我们参加。我和他们的关系也不那么亲近,他们离世对于我只是一个亲戚不再见面罢了。

    这种感觉很奇怪,直到我回到乡下之前我都没有真正意识到奶奶已经离开了我。

    我和妈妈弟弟三人到了D,见到阿城。他的表情看起来黯淡无光,面如死灰。我刚到阿城家的时候就惊讶地发现了一个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的人——哥哥。他最近一整年都在外面租房子住,偶尔才会回来。

    他坐在一张塑料凳子上,全身都在颤抖。我坐在木沙发上,神情冷静,偷偷瞥了他一眼。他不停地抽出纸巾来擤鼻涕,双眼哭得通红。眼镜里面泛起了薄薄的雾。

    正如我之前所说,他是我们家里唯一一个直到那天才直到奶奶已经重病多日的人。他甚至不知道奶奶今年住过医院。他一收到电话通知就是可怕的噩梦般的消息,没有任何缓冲,没有任何镇静剂的补充。这像晴天霹雳一样沉重地打击了他。他可能也想不起来上一次和奶奶说话是什么时候,哪一次是他们的最后告别。

    在我看来,这种事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绝对不是保护。是一个家族缺乏沟通的失败表现。

    我们在那里沉默无言地坐了30分钟。哥哥在那里目光呆滞地看着地面抽泣了30分钟。我们都在等待叔叔和婶婶回来。

    母亲抱怨他们到这个时候还在顾忌工作。阿城不好意思地尴尬道歉说已经打过几次电话催促了。

    过了一会,叔叔来了。他进来的时候带着歉意地摸着后脑勺说借不到车。

    “毕竟是要回去办丧的,朋友的车也不好借。”

    叔叔说要出去找租车的地方。我提议跟着一起过去帮忙。走在路上的我们两人也是同样的沉默无言。叔叔只是看着路面,连说客套话的心情都没有。

    我们刚走出门不到5分钟,天上的雨水开始一滴滴地落下。沾满灰尘的地面被雨水一个点一个点地点亮。还没等我们开始反应过来的时候,雨水已经“哗啦啦”地下了起来。无数的雨滴不停的打落在我们身上,不出几秒钟我们就已经湿透了头。

    我们在屋檐下走走停停,行动变得缓慢。我们在一家超市买了一把大雨伞。雨水太大了,我们的鞋子湿透了,里面渗满了水。我们在路上看到了很多共享汽车。我弄了很久却只得到“资料缺失,无法办理成功”的回复。

    在这种紧急情况,遇上瓢泼大雨又租不到车让我们两人都感到焦躁。

    叔叔一顿破口大骂之后带着我去一个租车的地方。我们去到的时候发现那个地方已经报废了,彻底沦为了停车场。叔叔看着外面的大雨,像是想不到办法一样气馁地蹲了下来。

    我站在他旁边,从上往下看着他的头。他已经全身湿透。他的头发稀疏且卷曲,跟父亲的很像。尤其是湿透了之后,那像一片片海带搭在了瘦骨嶙峋的头上。

    我想起之前自己一次租车的经历,告诉他我们可以在H租到车。

    “在哪里?”他突然抬起头来看我。

    那一瞬间我被吓到了,他的脸那么瘦,两边的颧骨顶起了他的嘴巴。他上唇还有一点稀疏的胡渣。他那双挖在里面的深邃的眼睛和爸爸的简直一模一样。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爸爸的脸和叔叔的脸重合在一起。

    可是更让我觉得恐怖的是下一秒钟我脑海里面浮现出了自己的模样,我觉得自己太像父亲了,而这个一直以来在被母亲冠以“小气自私”的“坏”叔叔竟然和自己也那么相似。我又想到了爷爷的脸庞,等叔叔老了一定跟爷爷长得差不多。我不知道是惊讶还是害怕,觉得这是一种血缘上的契约。我的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就好像发现了同一个世界里面处于不同时空的自己!

    夏天的雨水来得猛烈,去得突然。当叔叔开着车载我们几人从巷子里面驶出来,我看到远方的天空挂着一条彩色的丝带,是一片彩色的祥云,横置在巷口T字路口的正中间。这种天气异象在这个特定的日子让人浮想联翩。

    汽车在路上飞驰,树木和路标都不停地往后闪过。我们只在加油站短暂停留了一小会,上了一次洗手间作为休息就继续上路。不用多久我们就回到了那个我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故乡。

    远远在路上看到村子的那片池塘,我才意识到我们马上就要回到家了。我可能马上就会看到奶奶的遗体。直到这个时候,那种强烈的感觉终于涌上我的心头,我清晰地意识到奶奶真的走了,她离开了。

    我突然变得有点情绪化。泪水不停地涌上我的眼眶。

    我看着乡下的老屋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村子里面十分的安静,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已经离开了这里。父亲右手叼着一根烟,指挥着叔叔把汽车停在池塘边。

    一个多月以来,我第一次看到了父亲。我觉得我好久没有看到父亲了。他的头发像是被漫天的苦恼缠绕而上,呈现出冲天冠的形状。他的两鬓多了很多白发,像枯根一样挂在两颊。他面容憔悴显露出长时间无法入睡的苦愁相,仿佛每天都在夜里祈求睡眠之神将他带入梦乡。

    他的脚下是无数的烟头,如同放鞭炮过后的残败景象。我的心头剧烈颤动,振落了双眼的泪,想不通这几天他究竟抽了多少的烟。还是说,都是他今天早上抽的?我才知道,原来成年人有香烟都排不尽的愁思。

    父亲的心情看上去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只有浓郁的哀愁。他一句话没有说,像是一个做完多个小时手术的医生,脸上只是挂满了疲倦和手术失败的挫败感。

    阿城第一时间想进屋子里看看奶奶的遗体。伯娘站在门外制止了他的行为,理由是现在还不能进去。

    我看到一个无精打采的男孩坐在门口旁边的木桩椅上。他耷拉着一双了无生气的大耳朵。他整个人就像是被黑暗所笼罩,失落地下垂着双手搭在同样下垂的双腿上。

    我一走近他,就被他的黑暗包裹了起来。他是阿耀,我们这一辈里面最小的孩子。我上一次见他已经要追溯到10年前了,那时候他才刚上初中。如今他已经出来工作了。

    他依然是我们家族里面长得最矮小的,只有一米六八的个子,看着非常瘦弱。他的皮肤很白,留了一头浓密而蓬松的黑发,看上去非常俊气。

    “阿耀。”我叫了一下他的名字。

    他缓慢地抬头来看了我一眼,随后伸手擦了一下鼻涕和眼泪喊道:“二哥,你们回来了。”

    我伸出手去捏了一下他的肩膀。那副肩膀软弱无力,就像一块被水泡软了的饼干。他看上去哭了很长的时间。他的鼻子和眼睛都是红通通的。

    我说:“好久没有见到你了。”

    “大概有八九年了吧。”

    “上次见到你估计是你还在读初一的时候。”

    “之前姐姐结婚的那天你没来吗?”

    “哦,我好像是要考试,所以没来。”

    “那就有八九年了。”

    我们竟是在奶奶的忌日里面再见面的。这让我感觉到讽刺。

    阿城走了过来说:“文哥你要和我一起进去看看阿银的遗体吗?”

    “我不想。”在我看来,阿城想要做的这件事仿佛是出于他的好奇心,这让我感到不满。

    我走到门口往屋子里面看。爷爷坐在一张摇摆椅上抽着烟。他看上去双眼无神,白内障的眼球上布满了血丝。村子里面仅存的几个老太婆在马不停蹄的忙东忙西,用一些禾草绑要烧的冥币。

    在房子大厅的最里面,墙壁的一角。我不知道纱布之下,奶奶的样子是否安详。她躺在那里,肚子的地方还是拱了起来。除了因为肥胖的缘故还有她多年来一直承受疝气的痛苦。也许死亡终于让她摆脱了那种痛苦。

    她躺在两块床板上,下面用两张长条木椅横放架了起来。旁边摆着三层高的别墅模样的小房子,放着几个长相诡异的布偶娃娃。在朝门口的方向摆着三碗饭,三杯酒,一只鸡。还有一个用来烧纸的铁盘。这景象让我想起很小的时候父亲在祖母遗体面前跪拜的景象。

    我想象不到两个月前在医院的那一次见面已经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她的身体还在,但是灵魂就永远的消失了——如果人有灵魂的话。奶奶再也没有生命迹象了。人的生死竟像爬过山的两面,过了这边就永远看不到那边。

    “我刚问了大人们,他们说我不怕就行。”阿城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跟我说。

    “你看吧。我不想。”阿城的这种做法在我看来是不合时宜的。看一个已经死了的人的长相是会让自己做噩梦的,会留下不好的记忆。我认为这种好奇心是彻底没有必要的!

    “我觉得既然奶奶都走了,无论如何都要看她最后一面。”他像在询问我的意见。

    “我想我早就已经有了很美好的最后一面了。”我有点生气地回应他。

    “我想看,可是也有点害怕。”他开始打消刚才的想法了。

    “我建议还是不要看了。婆婆应该也不会希望让我们看到她这样的一面的。”表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们到这边坐下来等大人们把事情先弄好吧。”

    表哥同样有一双好看的耳朵,不如阿耀的大。他看上去也瘦弱矮小,只是皮肤看起来比阿耀要黑,增添了几分他的成熟感。

    “表姐呢?回来了吗?”

    “她不能来。因为怀孕了,要避忌。”

    “什么时候的事情?”

    “有几个月了,之前过来你们那吃饭的时候不是说过吗?”

    继刚才阿耀说我错过了姐姐的婚礼以后,我才发现自己也错过了那次吃饭。我感觉自己多年来一直很少参与到家族的活动之中。

    “预产期应该是明年二月。”

    “那就是属牛了。”

    房子里面突然爆发出哀嚎的哭声,让我们一下子都吓得看向了屋里。姑姑一边嚎哭一边叫着“妈,妈……”从房子里走出来。之后是叔叔,同样的哭声叫着“妈妈,妈妈……”从房子里面走出来。

    我观察着父亲和大伯的反应。他们两个人都在门外没有中断地抽烟,继续增加着地上的烟头。大伯的样子看上去并不痛苦也不哀伤,像往常一样面无表情。父亲抽着烟,脸上写满了愁容。

    这时候伯娘走出来吩咐大家说:“到你们这些做孙子的啦!都进去烧支香给阿年吧。她那么辛苦的带大你们几个,特别是阿城,照顾你最多了。你可得多烧几支。”

    阿城有点得意地说:“我当然知道。小时候是她照顾我最多,不过后来一定是我照顾她最多。”

    伯娘笑着说:“小时候就你最调皮了!你阿年就亲你最多。好了好了,快去吧,都去吧,去磕个头!”

    哥哥沉默无言地走在了最前面。他的泪水从早上到现在都没有停过。他的眼睛早就肿了。他一步一步走到了奶奶的遗体前,双手高举三根香站住了几秒钟,慢慢的把膝盖跪到了地上,将三炷香插到了灰皿里,打开双手贴着地面,将头压到了地面。他连续磕了三下。站起来的时候低着头,噙着泪水走了出去。

    本以为已经对哥哥的事情漠不关心的我,见了他伤心落泪的样子我竟也被感染了情绪,就像月球引发了地球的海水潮起潮落一样。

    哥哥之后是表哥,我,弟弟,阿城,阿耀。我们依次做了和哥哥相同的动作。磕头的时候我发现这是我离奶奶最近的一次。我就在她的脚边,但是这个时候再磕头已经没有意义了。我磕再多的头也不可能唤醒她。我再也不能为她做点什么了。在我看来,给已经死了的人磕头只不过是让自己内疚的心好过一些,不过是一件给自己做的事情罢了。

    到了下午一点多钟,我们才去吃饭。

    阿耀说要去叫上姐姐。姐姐和阿耀都是大伯的孩子,姐姐是我们这一辈最大的,阿耀则是最小的。

    我本以为她没有回来,事实上却是她已经在车上独自坐了一个早上。她趴在方向盘上,拒绝了去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