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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牛奶咖啡

    我们在饭店坐了下来,大家都面面相觑,眼神呆滞地看着桌上的茶壶。有人哭红了双眼,有人是面无表情的麻木。每一个都沉浸在悲伤之中,每一个人的头上都有一片厚厚的乌云。我们一桌人和周围热闹喝酒的人显得格格不入。也许这就是鲁迅说的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一只“嗡嗡嗡”响的苍蝇从我旁边飞过,它停在了桌面上,两只骨碌碌的大眼睛飞快地转动。不出几秒,它就被聚拢的压抑氛围震慑了,一溜烟地飞走了。

    父亲在一旁没有坐下,找来了老板写了一些菜。这里的老板也是村子里的人,父亲和他们相识几十年了。饭菜一碟碟放上来,很久都没有人拿起筷子。不知道哪一个大人说了声:“都吃吧,都动筷子吧。”

    大家开始慢慢地夹菜吃饭。母亲想要叫父亲过来一起吃。一旁正在抽烟的父亲抽出插着腰的左手扬了一下表示拒绝。

    从坐到这张桌子上开始,我就不敢看任何人的脸。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悲伤,只要对上一眼都会像触电一样引发我落泪。没有人说话,大家的心都像紧绷的琴弦。我希望我能显得坚强一点,至少不在他们面前流泪。开始的时候我怎么都做不到,直到我找到了母亲的脸,将视线聚焦在她的脸上。母亲的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伤痛,也没有像父亲那样的愁思,仿佛在参加一场事不关己的葬礼。

    我确实可以从这里窥见一些母亲和奶奶的关系,但我并不为此职责她。我不想成为《局外人》里面那些指责默尔索的家伙。仅仅因为他没有为母亲的死亡感到悲伤就遭人谴责。我喜欢“真”,我更讨厌别人有意为此造作演绎出一副伤心的样子。

    事实上,母亲早已经经历过这些。她已经失去了父亲和一个兄长。外公是一名交警,死于鼻咽癌。他走的时候我才上小学一年级。二舅走得十分突然,在一个普通的晚上,突然就因为心肌梗塞死了。

    那两件法事,我们三兄弟都没有在场,以至于我们从来都不知道当时的母亲有多么悲伤。我们是一群被保护的孩子。一直被保护到了现在。28岁了,这竟是我第一次体会亲人别离。

    我只觉得生命的这一门必修课来得太晚了。但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翘掉这门学科的所有课程。但是有一点别搞错了,这门学科可没有课程,它一出现就是期末考试。

    饭店离家里只有100米的距离。我们都准备走回去了。我刚走出门就听到父亲打电话通知别人说:“我妈今天走了。”

    直到晚些时候我告诉别人说“我奶奶走了”,我才会知道,第一次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内心会有多么强烈的悸动。那需要一颗勇敢和坚强的心才能平静坦然地告诉别人这个普通的事实。

    夏天的下午非常闷热。大人们不停地接待前来吊唁的亲戚朋友。村里的老太婆们都在不停地烧纸或者在包一些元宝为明天的仪式准备。我们这些“小孩子”经过了一个早上,好似已经平复了心情,在外面团聚着闲聊。

    表姑谈论起来阿城说:“小时候最调皮的就是你。神憎鬼厌。那时候你仿佛有多动症,什么东西都要摸一下。又脏又邋遢,还经常把口香糖到处黏。”

    阿城自豪地笑着回应说:“嘿嘿,小时候你们都不和我玩,心里多少有一点委屈,就想报复一下你们,给你们弄点恶作剧,引起你们的注意。”

    弟弟笑着说:“你这是真人版naruto(火影忍者里面的漩涡鸣人,以搞恶作剧来引起别人注意。)”

    表姑有点嫌弃地说:“那时候出去玩最怕就是带你了。几个大少爷出去都是安安静静的,有东西吃就坐好。人人吃东西都是要一个就好了。你不是,你最贪心,什么都要尝一点,还到处乱跑。带了你几次出门把我头都搞大了。后来再也不敢带你出去了。”

    阿城越听越得意,笑得咯咯作响:“还不是你们一直不给我买,弄得我压抑太久每次出去就爆发了。再说了,我现在这个外向的性格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在这样的童年环境下长大,我还能这么乐观开朗属实是难得呀!嘿嘿。”

    “所以你是一朵‘奇葩’呀。”弟弟嘉斌笑着说。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奇葩’是褒义词。”阿城得意洋洋地卖弄起来。

    “那要看用在谁的身上了。”表姑风趣地说。

    阿城说:“你们几个家庭都有两三个孩子,大伯一子一女,二伯三个儿子,姑姑家里龙凤胎,就我是自己一个孩子。小时候都没人陪我玩,所以我只能去跟别人玩了。每次玩得晚了回来之后还要挨奶奶的训斥。”

    “你奶奶就照顾你最多了。最疼的也是你,最护的也是你。”姑姑说。

    “但是到头来也是我照顾她最多啊!她在D住的时候都是我给她烧饭吃的!她还夸我做的饭菜好吃!”

    大家都被阿城的臭美逗笑了。父亲突然走过来告诉我说:“嘉文你们上去看看爷爷,跟他聊聊天。”

    听父亲这样说,我担心地走进了房子,经过奶奶的遗体从楼梯上到二楼。

    爷爷仰卧地躺在他陈旧的老木板床上,双手十指交叉地搭在了自己的小肚腩上,双腿微曲着膝盖。隔壁的一张桌子摆着几大盒新买的硬装红椰树香烟,一个装满了烟头的老旧不锈钢烟灰缸,一个搪瓷大水杯和一台老旧的发出震动声的风扇。蚊帐因为使用了很多年而变得非常陈旧,上面沾满了灰尘。蚊帐在风力的吹打下,不停地扬起灰黑的一角,散发出淡淡的霉味。

    我看到爷爷已经睡着了,就安静的在床边的凳子不做声的坐了下来。但阿城刚跑上来就大声地喊道:“爷爷,你在干嘛?”

    我连忙嘘声示意他不要吵到爷爷睡觉。

    不过爷爷连忙说:“我没睡呢……就是躺一下休息一下。”

    我想说点安慰的话,可是我想到的所有词都被我认为毫无意义,所以我闭口不说话。

    阿城满腔热情地说:“爷爷我们过来陪你聊聊天。”

    爷爷像是刚意识到我们的存在,抬起头艰难地分辨着我们是谁:“嘉文吗?阿城吗?都是爷爷的好孙子……我家的孩子都是些好孩子……”

    爷爷说起话来很吃力,短短的一句话被他慢慢地拖长了。

    “个个孩子在外面都努力工作赚钱……都知道爷爷赚不了钱了……个个每次过来都给我钱花……要吃的有吃的,要喝的有喝的……什么都不用愁……去年这个儿子刚给我买了一件羽绒服,那个女儿又给我买一件。多得我都放在衣柜里了,没法穿了……”

    他慢慢地挪动着双脚,用双手撑着床板要坐起来。我和阿城都连忙伸手过去将他扶起。他将两只蜡黄色的长满了老人斑的脚放到了床边悬垂着,两手支着床板。他发呆了几秒钟,沉默无言。

    我们看到了他湿润的眼睛里面布满了血丝。他的双眼里面似乎飞快地闪过了许多的画面。我不得而知。一个93岁的老人,脑海里有太多的画面,也许奶奶占据了他脑海里绝大多数的记忆照片。

    过了一会,他伸出有些颤抖的手不利索地拿出一根烟,划了几次才用打火机把香烟点着。他无力地吸了一口,用叹气的方式喷出了一股浓浓的白烟。

    爷爷提着下巴,紧紧地闭着嘴,样子若有所思。他抽了好几下烟终于开口说:“今天早上的时候……老太婆一早起来给我冲好了咖啡牛奶……我还在睡觉……她走过来跟我说‘申益呀申益,我坚持不住了。我要先走了。’……我说‘老太婆啊老太婆,你一大早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她接着说‘这次是真不行了。我对不住你了。我要先走一步了。’”

    这短短的一番话拨动了我们几个亲人的心弦,我站到门外躲起来不想让爷爷看见我哭泣的样子。同样泪流满面的阿城摘了一些纸巾给爷爷擦了一下脸。爷爷的脸上多了很多的皱纹。那些豆大的泪水平缓地一滴滴滑过那些褶皱。

    他继续说道:“本来我以为她也跟前几天那样只是嘴里说着不行……她到我隔壁躺了下来,过了一会我起床的时候想叫醒她……她就走了……她走的时候……咖啡牛奶还是热的……”

    我越哭越厉害。我仿佛看到了那一刻的情景:爷爷激动得喊不出声音,等他终于大声地哭了出来的时候便惊动了父亲。父亲匆匆跑到爷爷的房间,看着自己的母亲已经离开。我的父亲抱着他自己的父亲,伤心欲绝地痛哭起来。父亲会一下子重新变成了一个小孩,没有任何顾忌地失声痛哭。那些悲痛欲绝的哭声会响彻整个房间。他也许会一遍一遍地叫着自己的母亲,就像早上我见到姑姑和叔叔做的那样。

    我想,那是人世中对于一个人来说最悲痛的事情——带你来到这个世界的人走了。在那一天发生之前,奶奶都完好地陪伴了父亲的一生。那些占有着你一生的东西突然间就消失了。父亲早已是个成年人了,但如果奶奶和爷爷都还在,他就可以是个小孩。

    老旧的电风扇发出“哒哒哒……”的低沉声音,怎么吹也吹不散房间这愈加浓厚的烟雾。

    爷爷继续说道:“老太婆还在的话……爷爷就能过得舒服很多……她每天早上起床就帮我煮好热水……冲好咖啡和炼奶做早餐……之前还能走动的时候帮我煮煮饭……洗一下衣服……现在她走了,就剩下我一个了……”

    阿城连忙说:“爷爷你别乱想啦。有我们几个在呢。我会天天给你煮好饭,别担心没得吃。”

    爷爷看上去很累。他每次说完话,都要慢慢地抽一口烟或者是重新调整一下呼吸才能再说下去。“不过呢……唉……看到老太婆那样子也是觉得很难过……看到她的脚都肿起来了……走不动咯……就天天只能躺在床上……躺久了……就只能坐起来……现在好咯……走了就好咯……走了就不用每天都受苦了……只是现在留下我一个了……我真的好心痛好心痛……”

    这时候我才发现姐姐已经站在我们后面很久了。她突然说话惊到了我们

    “爷爷,爷爷,你想不想养个小动物呀?”

    爷爷好像一下子从记忆里面抽离出来,愣了半天才找到是姐姐在说话。

    “你说养什么?”他把头伸过一点,翘起了耳朵好听清楚姐姐说了什么。

    “养个小狗呢。好吗?给你养个小狗。”姐姐越说越大声,说到小狗的时候加重了声音。

    “养来做什么呀……我自己都养不了了……”

    “不用多少钱的。我给你买一只到时候让阿城养就好了。”

    “不要了……不要了……你们下去吧。爷爷没事……只是累了躺一躺。你们不用担心……”爷爷提着嗓子说话。

    “那我们下去吧。”姐姐说,“爷爷你好好休息一下。有什么事情跟我们说。”

    “好咯,好咯。你们下去吧。”

    我们几个正准备下楼去,刚出房间的门看到弟弟在外面。我下楼梯的时候看到他拿起爷爷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手上,轻轻地抚摸着,低声安慰着爷爷。

    那一刻会让我觉得,在关于对待家人方面,弟弟的成熟也已经超过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