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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 琵琶行

    “哗——”

    一桶冰冷的盐水兜头浇下,刺骨的寒意和剧痛同时从浑身上下的伤口里针扎一般地翻进大脑。

    王瑶被迫从黑暗里清醒,一睁眼便是打着呵欠从外头走进来的卢忠。

    卢忠歪在椅子上,拿起热茶灌了一口,接着瞟了一眼架子上还软着的王瑶,点兵点卯似的随意指了一个刑具——一把柳叶薄刀:“就它吧。”

    有个锦衣卫取了那刀双手呈上,恭敬问道:“这种刑具司掌剥皮和琵琶,敢问卢大人想动用哪一种?”

    卢忠单手支着下巴,掩着嘴又打了个呵欠,随意道:“嗯,那就琵琶吧。”

    那锦衣卫应了一声,示意几个锦衣卫将王瑶扶下来,按在刑床上扣好。

    “弹琵琶会有些疼,就劳烦王大人多担待些了。”那锦衣卫眯起眼睛,露出了一个如沐春风般的微笑,“若有唱得不好的地方,还请王大人海涵。”

    王瑶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他想起面前这个笑得温暖和善的人是谁了——这是卢忠手下最善用刀刑的千户,诨号花魁,出自刑罚世家,一把蝉翼使得出神入化,剥皮、琵琶和凌迟都不在话下。

    花魁使了个眼神,几个锦衣卫上前,将王瑶的衣物扯开,露出刚刚结痂的上身。

    几人给王瑶脱完衣服,便拉来一张椅子,放在刑床边。花魁从容优雅地在椅子上坐下,然后伸出执刀的手,悬空在王瑶的肋骨上方。

    静默一秒,花魁微微颔首,口中吐出的竟是白居易的名词《琵琶行》。他的声音低沉婉转,又带着惯有的慵懒颓唐,竟说不出的好听;而伴着他一句一句吟唱的词落下的,是他在王瑶的肋骨上依着弹琵琶的指法颇有节奏弹动的柳刀。

    王瑶的上身随着花魁的歌词逐渐皮开肉绽,鲜血如同泉水一般流入刑床上的沟壑中,在花魁手边的汇聚蜿蜒。他的身体痛到控制不住地抽搐,几个锦衣卫必须用尽蛮力才能将他勉强按住。

    画面说不出的诡异,但配着花魁的歌声却又有一种奇异的带着血腥的艳丽。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花魁唱得兴起,一把刀弹得又快又狠,直接削下了王瑶肋骨上的一片皮肉。

    “啊——”王瑶撕心裂肺的惨叫顿时盖过了花魁的歌声,直冲诏狱上空。

    花魁住了口,满怀抱歉地笑了一下:“抱歉王大人,怪我一时兴起,竟不小心失了手,真是该死。”话毕,他招了招手,一个锦衣卫上前,拿一双银筷夹住王瑶的舌头,再给他的嘴里塞上了一大团布,确保他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呜咽。

    “真是不好意思,我唱曲儿的时候一般听不得别人的声儿比我的声儿更大,所以只好出此下策。得罪您了。”花魁一笑,轻轻摸了摸王瑶早已汗湿的头发,“很快就唱完了。”

    花魁的歌声再度响起,没有了王瑶凄厉的叫喊,他弹得格外尽兴。

    一曲毕,花魁收回了手,取了一块干净的帕子擦拭着刀上四溅的血。

    几个锦衣卫抬头看王瑶,在整片胸口血肉模糊、几可见骨的情况下居然还能清醒着,不得不说花魁的手法实在高明。

    王瑶恨不得立刻昏死过去,可身上蚀骨的疼又疼得恰到好处,针扎般强迫着他必须清醒。

    “卢大人,琵琶已弹好。”花魁上前,低声唤起已经打起了盹的卢忠。

    卢忠撑着下巴的手一歪,醒了:“哦,辛苦你了。”

    “那卑职就先行告退了。”花魁一礼,转身离开了刑房。

    他从来不过问被行刑的人犯了什么事,需要被审问出什么样的证词,向来只是接了任务便来,弹完一曲琵琶便走。

    卢忠转头,看向重新被架回刑架上的王瑶:“如何啊王大人,今日的琵琶弹得不错吧?”

    王瑶垂着头,一句话也讲不出。

    “哦,我倒是忘了。”卢忠一挥手,“把布团取出来吧。”

    锦衣卫上前,卸了王瑶的下巴,将他口中的布团取出,又将他的下巴接了回去。

    “现在可以说了吧?”

    王瑶依旧没有反应。

    卢忠正要继续逼问,外头忽然来了个锦衣卫,急匆匆地附到卢忠耳边说了些什么。

    卢忠一听,顿时站起来,连话也没有多一句,直接出了刑房。

    刑房外的走廊上站着一个老太监,卢忠定睛一看,正是朱祁钰的贴身太监高平。

    高平见卢忠出来,便要他跪下,开口道:“皇上口谕,宣北镇抚司指挥使卢忠即刻入宫觐见。”

    “是,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平拉了他一把:“卢大人赶紧随老奴进宫吧,晚了怕皇上等急了。”

    卢忠跟着高平骑上马,快马加鞭地往宫里赶。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已到了御书房。

    朱祁钰见了卢忠,张口便问道:“卢忠,朕要你审的事情如何了?”

    卢忠一凛,底气不足道:“臣还在审问中。”

    朱祁钰一拍桌子,怒道:“七天了,你什么都没有问出来吗?”

    卢忠吓得“噗通”一声跪倒,颤抖着辩解:“请……请皇上再宽限臣两天,臣一定能审问出切实证据来!”

    “我看不一定吧。”门外响起了一道声音。

    卢忠下意识偏头望去,一个高大的身影正从门口处背光行来。

    他一直走到朱祁钰面前,才一撩官服跪下:“臣于谦,叩见皇上。”

    “快快请起。”朱祁钰上前,亲自抬着于谦的两肘将他扶起,“先生怎么今日来了?”

    于谦拱手:“自然是为了金刀案。”

    “哦,先生可有何高见?”

    于谦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依旧跪着的卢忠,道:“臣以为,此案既是卢大人提出的,那卢大人怎可作为主审人审理此事?若卢大人但凡有一点私心,那又如何做到公平公正呢?”

    朱祁钰似乎有些被说动了:“那先生可有何推荐人选?”

    于谦顺杆而上,递上了一份奏章道:“此二人与臣有些旧识,人品及能力都可信,且目前都在北镇抚司下做事,对司内事物皆有所了解。由此二人牵头,想必此案不日便可破了。”

    朱祁钰一挑眉,接过了那本奏章快速浏览了一遍:“既是先生推荐,那朕自然信任先生的眼光。即日起,便将这二人各升一级,明日就开始接手此案吧。”

    于谦立刻带着朱祁钰盖了章的圣旨,出了宫门便雷厉风行地一路策马去了裴居敬的私府。

    待到了闲宁府门前,于谦伸手扣响了大门

    看门的小厮听见声响,便开了侧门探出脑袋张望。

    见是来人于谦,立刻走出来对着他弯腰作了一揖,恭敬道:“于大人。”

    于谦笑着举了举手里的圣旨道:“我今日是来给你家主人送圣旨的,他可在?”

    “自是在的。大人稍等。”小厮赶紧将侧门合上,疾走几步,改开了正中的大门,将于谦迎了进来,“大人请。”

    裴居敬和宁君儒二人一早便接到了金玉满堂的消息,此时正站在中庭等候。见着跟在小厮后头一脸喜色地举着圣旨的于谦,便知道事情成了。

    于谦走到二人面前,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说,开门见山地把圣旨展开,道:“圣旨到,请两位下跪接旨。”

    二人赶忙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于谦将中间那些嘉赏溢美之词照本宣科的念了一遍,又抬高了些语调,着重读出最后几句,“今进你二人为从四品北镇抚司指挥使及正七品北镇抚司总旗,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臣叩谢皇恩。”新官上任的裴镇抚使和宁总旗恭恭敬敬地叩首,双手接下了这份圣旨。

    见二人欲起身,于谦赶紧道:“别忙,皇上且还有一则口谕。”

    “今进你二人为镇抚使及总旗,全权负责金刀一案,望尔等不负朕意,尽早查清此案始末。”

    “必不负陛下重托。”两人再是一叩首。

    于谦伸手,将他们扶起:“起来吧。”

    “多谢先生愿在皇上面前美言。”裴居敬苦笑着摇了摇头,“除了先生,裴某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与皇上正面商榷此事了。”

    于谦摆手:“此事疑点颇多,我也正对此有不少顾虑。我不放心卢忠亲查此事,又不知道该举荐谁,正巧伯颜来找我,我也信得过他,便干脆顺水推舟,在皇上面前多啰嗦了两句罢了。”

    宁君儒拱了拱手,表示谢意。

    “但你要知道,此圣旨上并未提及你二人名讳,所以皇上的意思,你该了解。”

    裴居敬自然知道:此事虽要查,但不能以裴居敬和宁君儒的名字还有相貌去查。

    幸而之前收编了百鸣楼的余部,此时正好能够派上用处。

    “好了,圣旨已送到,时间也不早了,我便先告辞了。”于谦也是个爽快人,正事办完就告辞走人,想必府中也有不少案牍还等着他回去处理。

    前脚刚送于谦出了府,后脚裴居敬就为自己和宁君儒贴妥人皮,换好衣服便出了门。

    “走。”裴居敬偏头,示意宁君儒跟上。

    两人沿着玄武大街一路行去,还真的就停在了芙蓉楼门口。

    裴居敬整了整衣衫,抬脚就要进门,却冷不丁被宁君儒拉住了。

    宁君儒飞快地扫了一眼门口的牌匾和牌匾下站着的那些花枝招展纤腰扭动揽客上门的女子,两道好看的眉不由自主地紧蹙在一起:“怎么又来花楼?”

    “自然是查案啊。不然还能干什么,喝花酒么?”裴居敬低声笑起来,这才想起这人一副板正性子,估摸着这辈子都没来过花楼,谁知同他混在一处没多久,三天便就逛了两回,也是把前二十多年的数都给补上了。

    “算了,你还是去后门等我吧。你这样子也不像是能去花楼找快活的人。”

    得了这话,宁君儒便毫不犹豫地往芙蓉楼后门去了。

    裴居敬摇了摇头,回头噙着一抹浪子笑,自在地对门口那龟公道:“今日芙蓉芙蕖二位姑娘可有空啊?”

    龟公一边弯腰把他往上引,一边道:“公子来得早,二位花魁还在装扮,且没有客人呢。”

    裴居敬随手丢给那龟公几两碎银,道:“那就要她二位来作陪吧。”

    龟公收下银子,将他带进春晓阁:“公子且在此稍等片刻,小的这就去叫。”

    裴居敬撩开衣摆坐下,手中把玩着桌上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白瓷杯,冲那龟公挥了挥手。

    那边厢,卢忠马上就得到了消息,说金刀案已被移交给了一个不知姓甚名谁,只知代号的新进镇抚使,明日便要开始查案了。

    一边着急于升官发财梦就此落空,一边又害怕这个新来的到时真查出来此事不过是自己的栽赃陷害,卢忠立刻找人打听这位镇抚使的府邸,想要上门威逼利诱。

    谁曾想不光是身边之人,连背后的那一位一时半会儿竟也查不到这位镇抚使的来历,就好像他是凭空出现的一般。

    卢忠这下彻底慌了神,立刻找人快马加鞭地去寻陈思源商量对策。

    这却正好中了裴居敬的下怀。

    王瑶被擒后,太雕便被他派出去盯着卢忠府里的情况。如今他慌乱中失了阵脚,却给了裴居敬一个大好的机会。

    那边陈思源见到卢忠派来的人,心里便暗道不妙。

    幸亏他从一开始便装作是传话之人,卢忠并不知道暗地里与他联系的便就是自己,所以若是有人来查这条线,他也可及时抽身。

    但卢忠不是个好相与的人,若是他被查,那他一定会将此事抖搂出来拖陈思源下水。

    是以他在看到卢忠的人后,心里立刻规划了两手准备:施以援手和暗下黑手。

    不过陈思源倒是比他聪明。既然查不出他的来历,那边查他的去处。

    金刀案的起始是从芙蓉楼开始的,那么此地便是这位镇抚使第一站要去的地方。

    “叫你主子盯好芙蓉楼,若这两日有可疑之人去过,那便可由此查起。”

    此时的裴居敬在春晓阁坐了不多久就已旁敲侧击地打听出了自己想知道事。他留下一笔数目可观的打赏,便直接走后门去找了宁君儒。

    这一来一去之间,卢忠派出的人却正好与裴居敬错过。

    宁君儒正盯着一丛花不知在想些什么,余光瞥见裴居敬的身影,便起身道:“走。”

    这话刚落,他就闻到了裴居敬身上那股香膏混着脂粉的味道,还隐隐掺了些酒气,熏得他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

    裴居敬见他这样,不由得失笑道:“有这么难闻吗?这可是上等的鹅梨帐中香,按理说也该是带着些甜味的淡香,怎么竟把你熏成这样。”

    “还有脂粉和酒气。”

    “……”

    借着一旁灯笼的光,严君儒指了指裴居敬的一侧的脖子,“口脂。”

    裴居敬掏出袖袋中的帕子随意擦了擦,道:“大概是芙蕖方才不小心蹭到的吧。”擦完,他把那方帕子又叠好,塞回了袖袋里,“走吧,我们回去了。”

    “等等。”宁君儒不知看见了什么,忽然低声叫住了裴居敬。

    “怎么了?”

    宁君儒指了指芙蓉楼后门小巷的尽头:“那个人我见过,是百鸣楼的鹰。”

    “确定吗?”见宁君儒肯定地点了点头,裴居敬当机立断道,“跟上去。”

    宁君儒一边跟上裴居敬的脚步一边道:“先前你还在昏迷时袁彬就已得知了百鸣楼的事情,他给我看过画像。”

    鹰虽然是江湖杀手,轻功了得,但终究比不上深谙此道的裴居敬和宁君儒。

    不过他走了没多久便也发现了跟在后面的两个人。

    倒不是说裴宁二人跟踪的本事有多差,而是这两人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隐藏行踪。

    鹰站住脚步,抽出剑来对着后头的两人防备道:“二位朋友要跟我到何时?”

    裴居敬知道他十有八九以为自己是追杀他的人,便自黑暗中走出来,举着双手道:“这位朋友不要见怪,我只是有些问题想要问你。”

    “我自觉没有什么能够回答你。”

    “不,你有。”裴居敬肯定道,“难道你不想报仇?”

    鹰闻言,更警惕地退了一步:“只有别人找我报仇的,没有我找别人报仇的。”

    “哦,是么?”裴居敬不想再陪他做这些弯弯绕,直接道,“百鸣楼那二百多个兄弟姐妹的仇你也不想报吗?”

    “你究竟是谁?”

    裴居敬慢慢往前走去:“我?是能助你报仇之人。”

    “你该知道,我百鸣楼的仇不是人人可插手的。”鹰紧盯着裴居敬的脚步,似乎是怕他忽然上前来。

    “我既说能帮你,便就是能帮你。你若不信,不如看看这个。”裴居敬从怀里摸出一个物什,扬手丢给了鹰。

    鹰抄手接过,借着月光粗粗一看:是北镇抚司镇抚使的牌子,上头还写了裴居敬的大名。

    “北镇抚司的镇抚使?”鹰握着那牌子,声音充满了怀疑,“你为何要帮我?”

    裴居慢条斯理道,“我帮的不只是你,我也是在帮我自己。”

    “若你们百鸣楼的情报网再厉害一些,便会知道互送上皇回北京的人中便有我和他。”裴居敬指了指后头跟着的宁君儒,“枭鸢他们便就是我们二人杀的。”

    “你告诉我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百鸣楼的规矩是杀手在执行任务中被反杀是他们自己技不如人,楼里不会为他们复仇。所以你若是打着借刀杀人的主意,我劝你还是别白费力气了。”

    “我自然知道这条规矩,不然我怎么会如此放心大胆地找到你?”裴居敬笑了起来,“只是找你们截杀我们的人给你们的信息并不准确,这才间接导致了枭鸢丧命。既然你们楼主把保住百鸣楼的重任交给你,便知你定不是个蠢笨之人,你应该能想到,雇你们的人和将百鸣楼一锅端了的人是同一批人。”

    “换句话说,我们想要对付的,是同一个目标。”

    “我需要你们的手艺,而你们需要我帮你们找到真正的幕后之人复仇。”裴居敬成竹在胸地问道,“如何,要不要加入我们?须知隐匿行踪最好的办法,便是隐匿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们,然后拿着你的牌子去做我想做的事?”

    裴居敬耸了耸肩:“请便。不过你该知道,不论是轻功还是武力,你都比不过——他。若你死了,我的目的依然可以达成,只不过是多费了一些功夫罢了。”

    鹰在原地站了半晌,似乎是在考虑裴居敬那些话的可信程度有几分。

    裴居敬也不急,便杵在那里随他打量。

    鹰见他神态气度实在没有半分的不自然,又想起之前他们随随便便就追上了自己,便知道这人说的都是真的。

    他呼出一口气,收了剑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托着那块牌子低声道:“百鸣楼副楼主鹰,愿凭大人差遣。”

    “好。”裴居敬走上前,取过牌子,将鹰从地上扶了起来,“从此刻开始,你便是北镇抚司十五所麾下缇骑,代号……便叫做蠃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