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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闲云清烟

    彭小年带吴悠去接付涛出狱,跟吴悠说,打扮一下,别穿的花枝招展的给劳资丢人。

    吴悠撇嘴,不去,去了占晦气。再说,我又不认识他。

    吴悠的确不认识付涛,她跟彭小年好的时候,付涛就已经进去六年了。她是后来断断续续听彭小年提起来几次,脑子里大致有了点概念。

    是个很简单的概念,付涛跟彭小年,以前都在同一家夜店,一起混社会的哥们儿,因为打架致人重伤进去的。判了七年,没有减刑。

    吴悠认识彭小年的时候,他早不在夜店了,是一家串串火锅店的小老板。开在两所没什么名气的大学附近。

    一百平方米左右的店铺,装修简单,每天乱糟糟的,投入成本也不大,都是些最劣质的食材,因为售价低,可以满足穷学生的消费水平。

    利薄架不住人所,所以,吴悠手头真心不缺钱。

    吴悠当初是应聘去当服务员的,干了几天,就跟彭小年好了。彭小年说,吴悠你长成这样子,干服务员可惜了。

    吴悠觉得彭小年挺流氓,但她喜欢。

    彭小年二十七八岁,除了有点儿瘦,不丑,单身,还有钱。

    吴悠跟彭小年好了以后就不干服务员了,去了前台收款,很快吴悠就扒拉着手指头算了出来,彭小年比她想得还有钱。支付宝微信和收款机里一笔笔小钱加起来的流水,在吴悠眼里,也算是大钱了。

    并且,吴悠有点儿瘦,但关键部位不瘦,不光不瘦,某些时刻还挺饱满的。

    也就可以了。

    吴悠不太满足的是,都好成了那个样子,好到吴悠白天穿着衣服给彭小年数钱,晚上脱了衣服给彭小年加油,彭小年一直也没说个所以然,没说好到最后怎么办。娶不娶她,或者如何。

    吴悠其实还是有点儿着急的,彭小年也不让她怀孕,很认真地防备着,除了确定安全地那几天,其他时间都戴套套。

    这让吴悠心里不踏实,觉得彭小年还有其他想法。

    可是吴悠也不太敢追问,别看彭小年看上去挺宠着自己,平时撒娇也好矫情也罢,但吴悠心知肚明,在彼此的关系上,其实她一直是劣势的那一方,要比彭小年要低一些——年轻漂亮都无济于事,吴悠家境太差,负担太重。她跟彭小年好了以后,彭小年不仅养活她,还供着她弟弟读高中,后面是大学,漫长的一条路。

    仅为此,吴悠也愿意向彭小年低眉。

    就像这次,吴悠刚说了两句,彭小年就说,让你去就去,哪儿那么多破事儿。

    听彭小年换了这种口吻,吴悠立刻就不吭声了。

    去接付涛时天气挺好,太阳明晃晃的,没有风,显得从那个大铁门里出来的付涛格外地黑。

    又黑又壮的。

    付涛比彭小年高大半头,有棱有角的,毛寸的头发,有点冷酷的干练。

    一看到付涛,彭小年几乎是打开车门跳出去的,然后像迎接分别已久的情人那样,急切又热烈地迎了上去。

    吴悠磨蹭着下了车,听彭小年给付涛喊,涛哥。

    吴悠在彭小年的要求下换了件棉麻质地的白衬衫,松松地塞在牛仔裤里,头发在后面随意绑了一下,没化妆,就点了那么南瓜色的一层口红。

    吴悠从来没那么打扮过,出门前她在镜子里照了照,有点不认识自己,像……电视剧里十七八岁的高中生。

    除了胸有点儿鼓,把第二和第三个纽扣之间撑出了一点空隙。

    吴悠在彭小年踮起脚来伸手拥抱付涛的时候,磨磨蹭蹭地朝着他们走过去。付涛那么随意一抬头,看到了她。

    付涛看了吴悠片刻,才伸手把彭小年推开了。

    彭小年好像才想起吴悠,回过头来说,这是涛哥。

    吴悠随着彭小年喊了付涛一声,涛哥。

    付涛点点头,似笑非笑地翘了翘嘴唇。

    彭小年把付涛有些陈旧的背包拿过来,涛哥,咱走吧。

    付涛说,走。

    回去途中,付涛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吴悠缩在后排有些百无聊赖。

    他们并没聊太多什么,几乎都是彭小年在问候,付涛有时嗯一声,有时不吭声点点头。

    彭小年一直把车开回城里,开进一个小区。

    吴悠有点意外,这个小区,彭小年从来没带她来过,她也不知道,彭小年在这里还有套房子。确切说,应该是彭小年给付涛买的房子。

    有一百四五十平米,比彭小年自己住的那套还大,精装修,家具看着很上档次。

    吴悠甚至有些说不出的吃醋,虽然是个所谓的三四线城市,这套房子下来也要上百万了。彭小年对她,可没那么大方,也就是每个月几千块钱而已。

    但吴悠也没敢吭声,只是隐隐觉得彭小年跟付涛之间的关系,远不是曾经的哥们儿那么简单。

    然后很快,吴悠就感觉到彭小年变了。突然就变得暴躁易怒,动不动对她呼来喝去的。

    对付涛,倒是温言细语,唯唯诺诺。

    以至于吴悠对付涛升起了一种叫做嫉妒的情绪,他出现时,她也懒得再给他好脸色。

    彭小年就骂她,我又没死,你在涛哥面前丧里丧气的干什么?

    付涛倒完全不介意,反过来护着她,彭小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女人不是用来骂的,是用来疼的。

    吴悠被彭小年的不合常理憋的心里发慌。

    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她相信他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但这也抵不过,他对她的不好,带给她心理上巨大的恐慌和空洞。

    吴悠就是在这种恐慌和空洞里,一点点向付涛倾斜的。

    付涛第一次见她时,眼睛里有光亮。

    她看到了。她懂。

    那一天,彭小年和吴悠还有付涛,三个人一起吃饭。吃到一半彭小年接到电话,说有急事先走了。

    那时候吴悠已经喝得差不多了,醒来时她发现自己睡在彭小年给付涛的房子里,卧室那张宽大的床上,躺在身边的男人,是付涛。

    吴悠懵逼了半天,隐隐想起来是自己把头靠在付涛肩膀上,抱着他亲了嘴的,后面的事情她就一点儿想不起来了。

    但很明显,她和付涛睡了。他们一起背叛了彭小年。

    吴悠突然一阵懊悔,以及,心虚。

    但生米煮成熟饭,一切已于事无补,吴悠推了付涛一把。

    付涛睡得有点儿死,吴悠一把没推醒,干脆爬起来踢了付涛一脚。

    付涛真结实啊,不知道是不是在监狱一直干体力活的缘故,胸脯古铜色,泛着光。彭小年的身体跟他比起来太清瘦了。

    付涛终于醒了,一个劲儿揉眼睛,很显然,他头天晚上醉得也不是一般的厉害。

    借酒壮胆,才有了煮饭的勇气吧。

    吴悠说你说事儿咋办?

    好半天,付涛才开口,都这样了,还能咋办?你要是真心跟我,我就去和彭小年说呗。

    吴悠说你也不怕他剁了你?

    付涛说,那倒不至于。

    吴悠说,你怎么这么掐死了他?他上辈子欠你了?

    付涛站起来,摸了一支烟点上,接连吐了好几个圈儿才说,倒真是欠我了。

    七年前,在夜店一家包房里,捅了人的不是付涛,而是彭小年。

    那晚彭小年跟一个喝多的男顾客发生口角,呛在了一起,刀子是对方先掏出来的,推搡中碰到茶几掉到了地上,彭小年捡起来之后直接捅进了对方的腹部。

    付涛是那个时候进去的。

    包房没有监控,另外一男一女也醉得不像样子了,根本没看清楚眼前发生了什么。

    但就在警察去到之前,彭小年接到电话,他妈心脏病犯了,已经送进医院要做手术,彭小年的姐哭着让他赶紧回去。

    付涛二话没说,替彭小年顶了包。

    当时,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血气方刚。两人平时关系就好,付涛觉得,他这么做,理所当然。

    吴悠愣怔了。不单是因为付涛的义薄云天,更因为,她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彭小年根本就是故意为之,他把她当作礼物,类似这套房子一样的礼物,送给了付涛。

    或者说偿了付涛的债。

    这样,彭小年对她突如其来的厌弃,还有昨晚他的临阵脱逃,也就解释通了。

    可是,彭小年有什么资格这么做呢?他把她当什么了?

    吴悠不再搭理付涛,冲进卧室把衣服胡乱套上,掉头就往外跑。

    她要去找到彭小年,她要当面问个清清楚楚,问他到底有没有爱过她,他们在一起那么久的朝朝暮暮算什么。

    吴悠却没能找到彭小年,除了一张他留给她的银行卡,上面有十万块钱。

    除了这,他没有留下更多痕迹。他就那样消失了,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吴悠原本了解的彭小年的生活就不多。甚至不知道他老家在哪儿,别的店员也不知道。

    付涛知道,但付涛不跟她说。

    而且付涛告诉她,彭小年已经把饭馆转让给了他,他问吴悠,你是继续干下去呢还是打算走人呢?

    吴悠在付涛的提问里听出来另外一个意思,他不打算再睡她了。不打算跟她保持那种关系。

    突然一下子,吴悠对彭小年的愤怒被打散了,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不安,被抽掉了生活底气的不安。

    在遇见彭小年之前,她过得拮据逼仄,颠沛流离。是彭小年给了她短暂生活的安定,而现在,如果她离开付涛,离开饭馆,生活便回到了从前,这让吴悠感到茫然,她有一点儿害怕。

    可是……吴悠说,如果我不走……

    付涛说,以前彭小年给你多少钱,我翻一倍给你。

    吴悠眼神亮了一下。

    吴悠留了下来。

    付涛也真的没再睡她,吴悠租了个小房子,自己住。

    付涛不像彭小年那么粘在店里,他每天早晚地去那么两次,有时跟吴悠说句话,有时擦身而过,话都不说。

    对吴悠的账目也不太过问,只是每个月月初,付涛会让吴悠朝一个账户转一笔钱。

    生意一直不错,忙忙碌碌中,吴悠却觉得寂寞。

    那种说不出的寂寞。

    然后一天晚上,打烊的时候,付涛过来了,收了剩余的欠款,走的时候,付涛说我送你吧。

    吴悠收拾好东西上了付涛的车。

    两人在车上都没说话,开到中途的时候,吴悠忽然看到外面下了雪,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下得迅速而毫无征兆,顷刻间就漫天飞舞了。

    目光从窗外转回来,然后隔着两个车座的位置,吴悠伸出手抱住了付涛的腰。

    吴悠突然哭了。

    付涛慢慢把车停在了路边。停稳,付涛掰开了吴悠的手,付涛说,怎么了?

    吴悠不说话,重新抱住付涛,哭得不能自已。

    吴悠顺着付涛转钱的账户,还是找到了彭小年的踪迹。

    吴悠去看了彭小年,他在医院里,已经快不行了,弥留之际。

    或许是身体因素,或许是心理压力巨大,或许是这些年,白手起家的彭小年太拼,太想在付涛出狱时,能给他些什么。三年前,彭小年查出了胃癌,吴悠跟他好的时候,彭小年已经做过一次手术了。

    所以,彭小年来日无多,根本没做娶吴悠的打算。而他和付涛之间,什么故事都是真的,付涛的顶包,彭小年的偿还。

    他们年轻气盛的情意。

    吴悠惟一想错了的是,彭小年不是想拿她抵债。他只是觉得付涛绝对是能够让吴悠托付的人。

    他信不过别的人,包括吴悠,吴悠有点傻呼呼的,以后没了他照顾,没准被卖了还在给人数钱。

    但他信付涛。付涛为了他,坐了七年牢,没有反悔过。够义气,也够讲感情。

    而且他看得出来,付涛对吴悠,是真的喜欢。

    所以他绞尽脑汁,让付涛和吴悠有了那一夜。

    有点儿龌龊,但彭小年想不出、也来不及想出更好的方式。

    是吴悠自己在恨和怨都淡淡散落的时候,一点点找出来的真相。

    没找到全部,但已足够令她心如刀割。

    吴悠也知道了,付涛真是个够男人的人,他心里不仅有她,还踏踏实实有彭小年,所以,他才没有再碰过她。

    吴悠不知道以后她跟付涛会怎么样,但以这种方式和这样两个男人邂逅,吴悠觉得,她是个好命的女人。

    “回驸马,公主死得……很安静。”

    “运去西山乱葬岗。”驸马轻声屏退了侍从,在太师椅上靠了许久许久。

    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则为不孝。

    不是他要杀她。只是她不死,堵不住悠悠众口,抵不住帝王余恨。

    公主出生那月,河西大旱,庄稼颗粒无收。次年夏天下了连月的雨,河东决堤,哀鸿遍野。

    一时间,公主是“灾星临世”的传言四起。

    当时公主的生母娴妃正当宠,皇帝震怒,下令传谣者斩立决才止息了谣言,并赐她名“安平”。

    皇帝止息了谣言,对母女二人的宠爱却不复从前。娴妃性子淡泊,对帝王的恩威并不在意。她从来都不露辞色:小公主犯了错不责罚,受了委屈也不哄,每日只闲闲地靠着小轩窗,赏花、赏树,赏天、赏草。

    也罢,本来就不用担心什么。娴妃的父亲是战功赫赫的威远大将军,娴妃的兄长们跟随父亲戍守疆土,建树颇多。只要威远军的名号一出,蛮夷俱要怛然失色。皇帝对她们母女俩虽不再荣宠,却也常施恩泽。

    小公主渐渐长大,衣食不缺,就是有些孤单。

    宫人们总爱背地里嚼舌根,把最近的倒霉事都归咎到她头上;别的三宫六院嫌晦气,娴妃又是不好相与的,因此她也没什么玩伴;她母妃除了不让她乱跑,别的事情一概不管。

    安平公主短暂人生的前十年过得鲜少有波澜,本以为也无波无澜。

    本来这寡淡的一生就这么度过了,却不想某天御花园撞见个俊俏小公子。

    纷纷落落的桃花雨里,那小公子折了一枝开得正好的桃花,正朝她笑得灿烂。

    她偷偷红了耳朵根,却嗔怪道:“你是哪家的小公子,御花园的花也敢折?”此举实在不妥,父皇知道了定要生气。

    “我是叶家的,叫濯缨,”小公子不太好意思地挠挠头,“昨日我做的功课受圣上夸奖,圣上允我来御花园折枝最好看的花。你又是谁?”讲话有一点点凶喔。

    原来是误会他了。她本不欲答那问题,微醺的春风却自作主张带了话:”我是……安平。害得天下既不安也不平的安平。“

    小公子没想到牵出一段伤心事,有些手足无措,搜肠刮肚想了段话,安慰道:“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公主莫要自责,不是公主的错。”

    安平生命中的前十年,第一次有人对她说:“不是你的错。”她的心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

    俊俏小公子见她不言语,仿佛还在伤心,只好又道:“花开堪折直须折,公主莫要伤怀,我是为了留住这枝桃花最好看的样子呢。喏,这枝花送给你罢!”随即便消失在漫漫桃花雨中。

    哪有这样强送的?况且她才不是因为花被折才难过的呢……

    公主攥着那枝桃花,眼前尽浮现出小公子那张灿烂的笑颜,顿觉耳烧脸热。“人面桃花相映红”,大抵如此吧。

    很容易能打听到他的身份。叶濯缨,叶太师之孙,太子伴读。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1]人如其名,清俊舒朗。她想。

    只是她跳不出这深深宫墙,她那狼藉的名声,也定是配不上这样芝兰玉树的人。

    小公主的人生从十岁开始,突然照进了光彩——一枚桃花悄悄住进了心里。

    虽然不敢抱有什么旖旎心思,却有了好好活下去的动力。

    她想,兴许学上一两样技艺,等到宫宴有了机会,也能让他瞧瞧。

    她小心翼翼将心愿与娴妃说,隐去了目的,娴妃不置一词,找了个乐人教她琴棋歌舞。

    小公主第一首歌赋,学的是《祈雨》,愿弥补出生时大旱之过;第二首是《治水》,祈世间水患得治。学精了这些,才敢唱阳春白雪,奏十面埋伏。她舞蹈天赋不错,水平也是突飞猛进。遗憾的是,年年上元宫宴献舞,下座却总见不着那天桃花雨下的小公子。

    世人都说安平公主长大后定能成个红颜祸水,她那歌舞造诣愈发精进,每年上元节的宫宴献舞总能让圣上展颜。

    可公主已及笄一年,也没见什么祸水的苗头。边关安定不需和亲,世家子弟无人求取,平民百姓更是闻之色变。

    也是。安平公主命格带灾,世家子弟怎敢冒这风险,白丁俗客又如何镇得住。

    安平十七岁那年宫宴照例献舞,终于看见下座那个心心念念多年的公子。

    他棱角硬朗了许多,面庞上挂了淡淡的笑意,清俊舒朗的样子恍若初见。

    她不免分神偷偷看他,慌乱间踩到裙裾跳错了节拍。

    皇帝笑问她怎么失了手,她羞赧不答,眼神飘忽——正是飘向叶濯缨的位置。彼时那位正头低着,眼观鼻鼻观心,仿若未觉。

    无碍,她已经满足了。

    所以不日后听到皇帝给她和叶濯缨指婚的消息时,她着实吃了一惊。

    她自责地想:她只一眼就毁了一个人一生的风光。

    叶公子尚主后对她很好,虽谈不上宠爱,也能称作相敬如宾。

    不晓得他从哪打听到她爱吃桃花糕,日日下朝时都买。

    知她喜欢歌舞,便搜罗了乐本放到书房。

    不仅关心着她,也关切地询问她父兄的近况——尽管她答不上来。

    没事。

    他总说“没事”,拿手指点点她的脑袋,下次又照旧询问。

    她倒是贪心地希望他能多问几次,然后亲昵地拿手指点她的额头。

    只是变故太快。他们新婚未及一月,又传来河西大旱的消息。“三月无雨旱风起,麦苗不秀多黄死。”

    龟裂的大地仿佛交织的细网缠缚着百姓的心。填不饱肚子、交不上苛捐杂税,满腔愤懑无处发泄,于是他们又开始骂安平:“灾星又显灵了!每逢她喜事到时,百姓都要遭大殃!”

    她无处辩解,只能一遍一遍于中庭跳《祈雨》。

    “天地聋,日月瞽,人间亢旱不为雨。

    山河憔悴草木枯,天上快活人诉苦。

    惟愿骑鹤下扶桑,叱起倦龙与一斧。

    奎星以下亢阳神,缚以铁札送酆府。”

    看着那个庭中翩跹的身影,叶濯缨沉默。等她跳至脱力,他才走上前去,递上一张手帕,说的还是他曾说过的那句话:“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不是公主的错。”

    只是这回她倔强反问:“不是我的错吗?那是谁的错?谁又有错?”

    谁有错?

    他静默良久开口:“他们本不该这么说。”

    “对。你也本不该娶我。只因为我多看了你一眼。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她觉得又荒谬又耻辱,眼泪毫无声息地夺眶而出。

    “这也不是你的错,”再看不下去自怨自艾的她,他生气拧眉道,“你不许自责!”

    叶濯缨桎梏住满面泪痕的安平,一只手用力握紧她的胳膊,另一只手用衣袖轻轻拭去她泛个不停的泪花。

    受委屈啦,他的安平。

    祸不单行。没过两天,躲在府里的安平收到了身为将军的外祖父叛乱的消息。

    讽刺的是,这消息是日日问她父兄近况的叶濯缨告诉她的。

    随后的事情也显得自然而然了。

    深宫里的母妃畏罪自戕,暴怒的皇帝不能解气,将她的尸体丢去了西山乱葬岗。随后又一道圣旨,决意赐死乱臣之后、现世灾星安平公主,以平民怒。念叶家忠良,并不为难。

    这十七年,外祖父从没来看过她,如今她却要因这个未曾谋面的人叛乱赔上性命。

    哈哈。管他去吧!除了饮下那杯毒酒,她还有什么选择吗?

    “这是我的报应。”她一遍一遍跳着《祈雨》,等待自己毒发身亡。

    “公主她……闹了吗?”他不敢去看她。

    “回驸马,公主她……死得很安静。只是临死前,一直跳着舞。”侍从答。

    仲春的风裹挟着着白沙,模糊了他的眼睛。

    “运去西山乱葬岗。”西山乱葬岗前阵子刚送去了一堆染病的,寻常人不敢靠近。将公主送去那里,她还有丝生机。

    她自始至终都没错。降旱的不是她,是天;

    叛乱的不是她,是她未谋面的祖父;

    让他娶她的也不是她那一眼,是皇帝本就有意。

    她什么都没错,到头来却要做民怒的牺牲品。所以叶濯缨去求天子,给她求一线生机。

    他说:“她没错。”并给出理由:公主养在深宫,送去城外便无人知她身份。

    皇帝念她一介女流,又见他那心腹叶濯缨决然的样子,答应了。

    皇帝给安平送去的是杯药,饮了它可忘却前尘,自此以后,生死全凭她的造化。

    造化吗?若造化曾向她倾斜一点,她也不至于落得这般境地。

    他不舍得将权利交于天。偷偷派了侍从跟着,给她打点好行装,等她转醒就可随一妇人离开京城。今生今世,莫要再入这伤心地了。

    公主醒来时不再是公主了,是灾民。

    捡到她的妇人说此番自己从闹旱灾的河西而来。西北的威远军朝京城的方向打过来,自己家中人丁或被抓去当兵或病死饿死,已然凋敝得差不多了。她走投无路南下避灾,半道上却撞见她这个身着华服的姑娘,想凑近看看能不能从尸体上顺点东西,才发现她还有一口气在。

    当了她的镯子换了盘缠,丢了她实在良心难安,纠结一番还是捡上了她,等她醒来一同南下。

    姑娘不疑有他。

    老妇问她可知自己姓甚名谁、年岁几何,姑娘捧脸想了半晌,摇了摇头答不上来。

    罢了,前尘往事忆不起来,那便重新开始。

    姑娘郑重其事地叩谢老妇:如今多事之秋,就算她曾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小姐,现如今也只是个身娇体弱的难民。老妇愿意带上她这个累赘,是恩。如今这山河破碎风飘絮,往后便称她阿絮,贱名,好养活。

    阿絮问:“我们去哪?”

    老妇答:“姑苏。听说那里是鱼米之乡。”

    皇帝想过威远将军以后回京多半不愿交权,让叶濯缨娶安平也有探听将军动向的意思。

    没想到叶濯缨竟丝毫打探不出任何将军的消息。这回突然起兵发难,也不顾念自己宫中的女儿,不顾念本就受天下人指摘的孙女,就这么声势浩大地从西北打来。

    二十多年戍边的赫赫威名,就算扣上乱臣贼子的帽子,也足够让皇帝心惊胆颤。

    皇帝与那群老臣盘算一番,威远手中只有西北十万军,而中央军林林总总加起来已有十二万。不过这乱臣贼子当的是将军,论用兵,要确保万无一失,须得差人至少再从南边的湖州军营调精兵五万。

    西北军浩浩汤汤向京师赶来,估摸着还剩两三天就能到京城。拿上兵符与官印,叶濯缨深知时间不多,连夜策马向南调遣湖州援军。

    西北军来三日后已兵临城下。

    前线打得焦灼,探子来报多是中央军不敌对方的消息,皇帝焦急万分。为鼓舞士气,太子请命亲征。

    ——太子刚上得前线,就叫西北军的领头人一箭射下了马。

    那领头人叫云韬,身形纤瘦却十分精干,一看就是军中历练过多年。听闻他将太子射下马时,朝那银白甲胄里穿着四爪龙纹的太子喊了声“对不住了,皇兄。”

    此言一出,满军骇然。

    中央军大多来自不同的军营,聚起来仍如一盘散沙,加之军心溃散,不敌常年驻扎塞外历练的精兵。双方鸣金收兵时,中央军兵力已折损过半,而对方却剩了六七成。

    皇帝又急又气:若等不来援军,胜算就不大了。

    精心栽培的儿子如今命悬一线,乱臣贼子却敢自称皇子。京中各营军队的粮晌拿了不少,日日校场操练,却连吹了多少年黄沙的西北军都打不过。他将朝臣上上下下臭骂一通,枯等了一夜,才等来叶濯缨领兵来救的消息。

    但威远军已经攻进了皇宫。

    阿絮风餐露宿南下避难的第三天,和老妇走散了。

    准确说,她是被一伙黑衣人绑走了。

    他们将她好生养着,除了限制了她的行动,一日三餐并不亏待,仿佛是让她吃饱了再赴死。

    “或许是以前的仇家找上来了吧。”她想。

    直到她两日后被套着个黑布袋带到了宫中,才愈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金銮大殿之上,阿絮被蒙着脸。

    “你这皇帝窝囊,百姓跟着受罪。我威远军此番是替天行道。”这声音中气十足、不怒自危,想来是那造反的威远大将军。

    “替天行道?就凭那不知何地冒出的皇子?尔等枉顾受灾百姓,暗地里筹谋多年,反心昭然,这也叫替天行道?”这声音不知为何听着有些熟悉。

    “你看好了,这是娴妃之子。”提起自己死去的女儿,威远将军话里没什么波澜。

    一阵脚步声后是一片静默。

    “带上来。”将军又发话了,阿絮被人推搡着往殿中走,随即被一把扯走了黑布袋。

    终于能看见了。她顺从地被掰过头,定定瞧着那张失去血色的脸。这张脸的主人,此刻被个皮肤黝黑的壮硕男人拿着红缨枪指着咽喉。他一身龙袍,是皇帝。

    有人站在她身旁,身形纤瘦,十六七岁的年纪,眉眼和皇帝确实十分相像。

    “你们知道她没死?”皇帝自嘲,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她是证据,我们当然不会让她死。”

    唤来太医滴血验亲,结果显而易见:他说的不假。公主是假公主,云韬却是真皇子。

    噢?原来她还做过公主?怪不得那皇帝的声音有些耳熟。

    将军又发话了:

    “娴妃当年产下的是男儿,这女孩儿不过是替身。我为你朝效力多年,早就看清你这脏透了的帝王家。世代条件优渥,却养不出个心正为民的好男儿,那便我来养;官制腐朽,贪官遍地,你佯装见不到,那便我来教他见;你用百姓受灾压我,殊不知自己正是这祸的根源。你自称天子,不过是百姓的吸血虫。你未能做到的事,云韬来替你做。”

    他愈说,皇帝的脸色就白一分;等他说完,皇帝已咳出一口血,倒了下去。

    民间传言皇帝重病写下罪己诏,并让位给云韬。阿絮想,原来天下易主这般容易。

    虽然她曾被将军那伙人利用,但思及他们为民着想的出发点,也不知该不该责怪。而且这次他们也并不为难她,允她拿些银两离开。

    所幸她失忆了,对这前半生的一切都没什么留念。乱世动荡,能活着已经很不容易。

    苦了那些北上的援军,笑话一般,来京城转了一圈又被遣返。说起来,和湖州那些兵一样,她也该南下了。

    那个捡到她的老妇见她丢了,会不会忧心呢?那姑苏,真是个富饶之地吗?

    该启程了。

    老皇帝让位后,身体每况愈下。

    他感到时日无多,旧太子已然身故,只好把叶濯缨叫到跟前。

    “朕心中不甘。那乱臣称帝王家无能,不过是他谋反的借口。朕愚昧!愚昧啊……朕叫那群尸位素餐的官耍了多年,又被吾朝将军欺瞒近二十年,云韬论治国之学怎及朕的太子?濯缨,你与太子一同长大,治学修身、情同手足,待太子醒来,定要记得助他……”

    叶濯缨看着老皇帝咽气,始终未发一言。

    皇帝确实不算个好皇帝。在位这么多年,百姓苦不堪言。他曾尽力去改变这些,却敌不住皇帝的盲目自信。皇帝陷在那些贪污小人编织的美丽谎言里,到死都不相信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他感到痛苦,却因为承蒙着栽育之恩,不能脱身。

    不知多少人曾被这权术牺牲,如今这结局,也好。

    他恍惚间想起一个女子曾倔强地问他:是谁的错,谁又有错。

    大殿对峙那日之后,她应该就离开了京城吧。

    他开始怀念七八年前御花园那场纷纷扬扬的桃花雨,几个月前软糯温香的桃花糕,还有那个跳舞很好看的姑娘。

    她如今还好吗?他想……去找她。

    “去姑苏。”早该离开这黑暗吞吃黑暗之地了。

    姑苏果真水系发达。绿水白墙,青石窄巷。一条碧色绸缎,横泊几条小舟,两边镶嵌许多户人家。

    阿絮刚到桃花坞时,着实新奇。

    石桥朱塔边总能见到卖菱藕的小姑娘;河畔垂柳依依,河岸上许多妇女调笑浣纱;昆曲评弹听过几回,她也心痒痒唱了几次,不过实在蹩脚。

    日子是有趣了,这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没什么归属感。

    打听老妇消息的日子里,阿絮突然一拍脑袋——学昆曲说不定是个消遣的好方式。

    学了几天没见成效,勾栏的姐姐笑她唱戏像杀鸡,她撇撇嘴,却不能否认,于是报复性地开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4]”说不上难听,只是怪异,不是昆曲的调调。

    “得了得了!饶了姐姐罢,”姐姐作势搡她,随即眼眉一挑,调笑道,”来,舞个水袖给姐姐看看。”

    说起来,阿絮唱曲儿不行,舞姿却是不错,否则勾栏也不会愿意留她。

    近来梅雨,细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河道的水位涨了许多。

    勾栏的姐姐天天发愁:眼瞅那河都快溢上来了,外出的路不好走啊不好走。听闻几天前有两个小孩儿在河边玩,结果脚踩滑了,两个人哗啦啦掉进了河。所幸命大。

    阿絮感叹:“凫水技术不错。”

    “哪里是!有人路过救的。救一趟下来仿佛捏了三个泥娃娃哩。”

    听着姐姐描绘着那场景,阿絮忍俊不禁。

    叶濯缨到姑苏的时候,恰逢梅雨时节。

    路遇两个傻乎乎的娃娃,两人在打赌谁能站在河岸上更久,还没等他走近,两人就双双滑进了河里。

    “……俩倒霉孩子。”叶濯缨脱了外衣赶忙救起。

    待救上岸后,一高两矮的三个泥娃娃站在一起,成了仨倒霉孩子。

    姑苏的生活挺惬意。

    盘下一块地,打点几个探听消息的茶楼小倌,然后开始修葺他的桃花园。

    有一日采买石料的时候经过勾栏,顺耳听了句曲,好似唱的是《牡丹亭》,什么“良辰美景奈何天”云云,只是那腔调有些怪异。

    “要是安平来唱,一定比这好听。”他心想。

    好容易等到秋天。之前一踩溅起一片水花的石板路干透了,勾栏的生意也好起来了。阿絮被打发去伴舞——好歹学了这么久,虽然曲子依旧没学好,一出水袖舞得还是挺不错的。

    事实上,她舞了几天后客人果真多了不少。

    比如此刻就坐在堂下的叶濯缨。

    叶濯缨已经几个月没有见到她了。她瘦了黑了许多,气质有些变了,眼角眉梢总带着盈盈的笑意。以前她可不这样,那时她贵为公主,却总有些怯懦。现在看来,那双曾浸透了委屈和倔强的眸子里,如今可以盛满光辉;抛却了身份和流言,她竟可以被万人赞赏。真好啊。

    她的眼神与他的隔空相撞,随即又毫无留恋地移开。

    叶濯缨愣住了。

    此刻他才忽然惊觉,原来她早就忘记了一切,她把所有的伤痛,连带着那场纷纷扬扬的桃花雨,一起丢在了京城的春风里。

    本不该抱有那些自私的想法。不该因为他的一厢情愿让那老妇将她哄来姑苏,不该妄自改变她的生活轨迹,不该奢望找到她后,还能与她像昔日的叶公子和安平公主那般琴瑟和鸣。

    他哂笑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即起身离开。

    “轰!”阿絮左脚踩到了水袖,一绊,在台上摔了个狗吃屎。

    “舞台效果,舞台效果哈。”阿絮抬起脸,赔笑。

    阿絮见到她找了许久的老妇时,已经过了五年。那时正是仲春,桃花开得正盛,深巷中总飘出桃花糕的米香味。

    彼时她正在买桃花糕,转头掏钱时无意瞥见了那熟悉的侧脸。她手忙脚乱地付了钱,急急地向老妇离开的方向跑去。

    待她追近了些看,老妇两鬓苍苍,身形圆润了一些,正拎着刚买的糕点——似乎过得不错。

    见那老妇拐进小巷,刚想叫住她,她已走进了那个院子。

    那个阿絮一直不敢靠近的院子。

    院门匾额上书:“桃花园”。

    桃花园。

    桃花缘。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来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院子里飘出桃花淡淡的甜香。

    从看到“桃花园”三个字开始,她的眼睛就模糊了。再嗅到这香气,她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同满溢的、难以名状的思念一齐倾泻而出。她不知那种茫然失措从何处而来,不知如何排解这荒唐的委屈和怨怼,她贪婪地嗅着桃花香,发泄般的任由泪水纵横,哽咽出声。

    “啪。”拿着桃花糕的手松开了,纸包咕噜噜滚落在地。

    一场桃花雨,她回味了七年,又梦了五年。

    “为什么不愿再见我啊。”她捂住双眼,试图让泪水止息。

    额头蓦地被轻轻敲了敲,带着指尖微凉的温度。

    浓烈的酒气弥散开来,伴着更浓烈的桃花香气。

    她睁开眼。

    “哭什么。”有些无奈的语气。

    那人手持装着桃花糕的纸包,向她示意,“东西掉了。”

    “不是那个,”她一头扎进叶濯缨的怀里,圈住他的腰闷闷道,“我掉的是这个。”

    叶濯缨将她领至园中,她看到大片大片的桃花盛开着、凋落着、飘零着。地上铺了层粉红的花瓣,被人仔细地扫出一条小径来。

    他站在她面前,身后下着桃花雨。

    纷纷落落桃花雨,兜兜转转十二年。

    “我早就想起来了。”她解释。

    “嗯。”刚刚看出来了。

    “姑苏那么大,我偏偏来了桃花坞。”

    “嗯。”他也是。

    “我舞水袖的时候,你为什么要走。”

    “我以为留不住你。”

    “我也不敢来见你。”小小桃花坞,怎么可能五年打听不到任何消息呢。

    他不再言语,突然转身离开。

    再回来时,手里多了枝桃花。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