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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妙手回春

    诗曰:

    自立存齐志亦豪,奈因天命戢弓刀。

    临终不屈称孤愿,留得头颅见汉高。

    这诗咏叹的是田横。汉高祖刘邦建立大汉王朝,遣使招降曾自立为齐王的齐鲁豪杰田横。那田横英豪一生,耻为下臣侍汉帝,自刎于偃师首阳山,这故事载入青史,令人感叹。

    在山东半岛最北端有座丹崖山,山的西侧是登州岬,便是当年田横的屯兵之处,人称田横山,周遭山巅海阔,天风浩荡,千百年里泣鬼惊神,恰似在激荡田横的凛凛气节。

    言归正传。话说北宋仁宗皇祐元年暮春某日,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年轻人来到登州丹崖山,攀上登州岬,立在田横山头。

    此时晴空万里,鹰遨长天。这年轻人披襟当风,举目浩渺,联想昔日田横的豪气雄风,不由血脉偾张,心道:“田横故去千年,却无人忘了他。人生一世,这般教人记住,方才不枉了!”

    年轻人姓杜,名飞,齐郡章丘人氏,生得七尺身材,方面大耳,鼻直口方,双眉飞扬,目光炯炯照人。

    杜飞出身武林世家,先祖杜伏威,乃四百多年前叱咤风云的隋唐英豪,附唐后拜爵吴王。杜飞自小得家风熏陶,深具祖上任侠好义、扶危济困之风。而今杜飞长大,武功也已大成,遂要游历天下,增长见识,于是掖了家传那口吴王单刀,踏上旅途。数月里,他已踏足了山东好些巍山大川、名胜古迹,眼界广开,增益不少。

    杜飞正自感叹间,忽然一阵风吹,山岬下传来人声。杜飞张眼一瞥,见山道处有三个人正攀爬上来。为首一个肥胖身形,商贾模样打扮,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肩上背个包裹,另一个身矮肤黑,看上去不似中土人氏。杜飞不由大奇,不知三人是什么来路。

    只见那三人向上攀到一处稍平大岩处,停住了歇息。那商人背山面海,一边喘息,一边远眺,吟道:“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古人称东海与泰山之间州地为海岱。杜甫这诗,便是咏出了海岱的高端气象!”

    这时相隔虽还不近,但杜飞内功甚强,耳音锐敏,却是听得清楚,暗道:“此人口音似是南人,对我海岱却也熟悉。”

    那商人又对披水靠那个道:“苏三,你可知当年驻兵此处的田横,是海岱的英雄,实是天下豪侠的榜样!”

    杜飞听了心道:“这人一个商家,对田横却如此推崇,倒是个知音。”

    苏三笑道:“若田横在天之灵,知主人远从广州而来,必是欢喜得紧。”

    杜飞听了暗道:“却不是巧么!他们原来是从广州来,我正待去那里走一遭,若是与他结识了也好。”

    那商人道:“田横和他五百义士的气节,我们岭南人须得学上一学。”

    话犹未了,就听山腰有人粗声喝道:“岭南人学什么气节,山东人正要寻你报仇!”随着喝声,自山下闪出两条身影,直蹿上来。

    杜飞在山头望见,大是惊讶,看那商人的攀山行状,并无武功在身,而山下蹿上的二人却是腰悬长剑,分明是练家子。杜飞方才听了那商人仰慕田横豪侠的话语,对他颇有好感,而今见有人来寻仇,不由自忖道:“这事蹊跷,我倒要看他一看。”当下提一口气,身子掠起,悄无声息地在树林里藏了身形,竟是无人察觉。

    说话的二人已然跃到前头,拦住上山的道路,紧接着青光一闪,双剑齐齐出鞘,一左一右指向了商人。

    那商人睁大眼睛看去,见持剑二人并不识得,左首矮胖,右首瘦长,都是三十岁上下年纪,一身黑衣,满面精悍,手中剑尖青光闪烁,幻起阵阵寒气。

    商人急躬身作揖,颤声问道:“鄙人梁慕尧,请问二位好汉高姓大名,有何见教?”

    左首持剑的胖汉粗声冷笑道:“我两个只是替人报仇,却问我们姓名作甚!”

    梁慕尧愈惊,叫道:“二位好汉且慢!与我有仇之人是谁,结的什么怨?”

    胖汉喝道:“你只须知我二人是蓬莱剑派门人,领了新掌门周扬之命,专来拾掇你,为抱恨而亡的老掌门刘云峰出一口恶气!”

    树林后的杜飞听胖汉说是蓬莱剑派门人,却是心生狐疑。那登州蓬莱剑派在东齐颇有名气,门规甚严,在江湖中属名门正派。照胖汉的话,似是刘老掌门与数千里外不识武功的梁慕尧结下了仇怨,以致抱恨而亡,实教人难以置信。

    果听梁慕尧叫起撞天屈来,道:“却是苦也冤也!我一个广州商人,从未来过登州,也从未听过贵派的名号,更不知你家新老掌门姓甚名谁,如何与贵派结下仇来?又怎会害得你家老掌门抱恨而终?”

    瘦汉叱道:“多说何益!你有冤屈,待我夺了你的钱财,上缴新掌门,你再去衙门报官!”说罢,跨步上前,便要动手。

    苏三见势头不好,急叫:“主人,我们快走!”又回头唤那黑汉道,“桑巴快来扶主人!”

    那矮黑汉桑巴本跟在梁慕尧身后两三步远,此刻听了苏三叫喊,急地趋前一冲,步法颇怪,身形似跌非跌,一晃间便已托住了梁慕尧左手。主仆三人一齐转身,往山下便逃。

    杜飞正要现身喝住胖瘦二汉,却见桑巴身形怪异,似有武功在身,杜飞不禁眼前一亮,于是暂不现身,要看那桑巴如何御敌。

    就听瘦汉喝道:“哪里逃!”衔尾直追,左手成钩,抓向梁慕尧背心。梁慕尧虽不识武功,却也有了防备,慌忙侧身闪过。瘦汉手腕一翻,“嗤”的一声,已将苏三背上的包裹抢过。苏三大急,转身来抢。瘦汉就势抬腿,一个横扫。苏三不及避闪,足胫登时被扫个正着,口里呼痛,扑地便倒。

    梁慕尧见倒了苏三,心中愈慌,急叫:“桑巴救我!”

    瘦汉笑道:“便是四巴也救不得你!”转手将包裹递与胖汉,再举左掌,照梁慕尧劈面打去。

    梁慕尧“哎哟”一声,眼见来掌飞快,已是缩头不及,忽然左边桑巴身形一晃,手若灵蛇,拳头陡地一沉,径击瘦汉左肋。瘦汉猝不及防,肋上一痛,已被击中。

    瘦汉慌忙后跃,急将长剑乱舞,护住后背。桑巴手无兵器,不敢追击瘦汉,却是猛一晃身,冲向胖汉。胖汉左拳击出,正中桑巴右胸,但桑巴好似泥鳅般滑溜,这一拳全不受力,胖汉未及反应,忽地手上一轻,抢自苏三的包裹已被桑巴夺了回去。

    胖汉又惊又怒,右手长剑搠去。桑巴闪身躲开两步,并不返身再战,却自地上扶起苏三,主仆三人又向山下逃去。

    那厢瘦汉吸一口气,自觉未受内伤,随即醒悟,哈哈一笑,对胖汉叫道:“大哥,这昆仑奴无甚内力,不必惧他,上!”

    当下胖瘦二汉两边包抄,追将过去。那梁慕尧三人行动不快,被二汉抢到头里,又将去路截住,双剑齐舞,逼将过来。

    梁慕尧惊得发抖,颤声道:“二位好汉,金银归你们,只求放我们走!”说罢,从苏三手中提过包裹,双手递去道,“请好汉开恩。”

    胖汉一把抢过包裹,在腋下夹住了,对瘦汉道:“二弟,如何?”

    瘦汉适才与桑巴动手吃了亏,此刻己方赢定,想要出口恶气,于是冷笑道:“好汉只说饶你们性命,却未说饶你们一顿痛打!”

    话犹未落,猛听有人大笑道:“两个劫匪,也敢自称好汉?!”随着话音,一条身影倏然掠到。胖汉陡觉腋下一虚,包裹已被那人夺去了。

    来者自然是杜飞了。

    山道上五人,见杜飞犹如从天而降,无不一惊,只是梁慕尧主仆又惊又喜,胖瘦二汉却是又惊又怒。杜飞虽是后生,但这般踊身跃出,神出鬼没地将包裹夺了,实是个可畏的武林高手。

    胖汉倒抽一口凉气,双手抱拳道:“失敬,在下殷庆和兄弟孙仲,敢问这位好汉高姓大名?”

    杜飞哼一声,照着方才殷庆的口吻冷笑道:“我只是打抱不平,你两个识相的,早早向三位广州客官赔罪,换两条性命,却问我的姓名作甚!”

    殷庆和孙仲脸色难看,但知遇着了厉害角色,一时不敢发作。殷庆赔笑道:“好汉不知,蓬莱剑派老掌门广有庄田,很是殷实,却被这广州奸商骗了去,被活活气死了!”

    一边的苏三叫道:“此话不实!我家主人从前并未来过登州,此番路过,却是第一次。莫说我主人与蓬莱剑派老掌门从未见过,便是见过,想那老掌门有钱有财,自是生财有术的人,如何轻易肯将金银交到我主人手中?若无证据,便是诬告!”

    苏三为人口齿伶俐,常年跟随梁慕尧做生意,说话有条有理。

    杜飞听了,手指殷孙二汉,喝道:“苏三说得在理,你两个有证据么?”

    殷庆和孙仲张口结舌,作声不得。杜飞怒道:“我便知你二人说的是谎话!快快跪下,向三位客官请罪求饶,发毒誓再不冒犯!”

    殷庆忽道:“这位好汉,借一步说话可好?”

    杜飞将手一扬,道:“不好!你有话当众说。”

    殷庆一咬牙道:“好汉也是山东人,何苦为个广州人出头?”又朝桑巴一指道,“更兼还有个外番人!好汉替他们出头,不怕家乡父老骂么?”

    杜飞双眉一扬,怒道:“广州人外番人也是人!你既叫我好汉,须知打抱不平,帮理不帮亲,正是好汉的本分。若纵容你两个山贼劫掠外地人,岂不也做了恶人恶汉?!”

    殷庆沉声道:“你也在道上行走,莫要逼人太甚!蓬莱剑派门徒众多,连官府也要礼让三分,你须三思!”

    杜飞仰天大笑道:“我若怕这些,便是枉为齐鲁汉了!”

    杜飞话音未落,殷庆和孙仲使个眼色,两个同时暴喝一声,殷庆当头下劈,孙仲拦腰横削!

    殷孙二人趁杜飞仰天大笑,骤然发难,实是偷袭。此时相距既近,杜飞又手无寸铁,这两剑突地攻袭合击,端的是凶险万分!梁慕尧主仆见状,一齐惊叫。

    好个杜飞,见双剑骤然袭来,也不慌乱,只将头一偏,躲开了殷庆当头劈下的剑锋,再双足力蹬,一个“倒踩云”,那双剑合击登时都落了空。未待殷庆和孙仲再攻,杜飞已是双足一顿,身形倏地翻转,右掌斜举,飞身反攻过来。

    杜飞追击上前,只凭一只右手,忽拳忽掌,招招迅捷凌厉。殷孙二人全然无法抵挡,只顾拖剑闪避。

    殷庆正后退间,足跟一绊,脚步愈发错乱,背脊撞上了松树,身形一顿。杜飞施展擒拿之术,空手上前夺剑。殷庆大骇,狂舞长剑,奋力招架,才舞得两舞,便觉腕脉一麻,手中一空,长剑已被杜飞夺了去。殷庆心中一凉,只道今番必死无疑,却见杜飞执剑一个翻身,反刺孙仲去了。

    孙仲见杜飞这一剑凌厉非常,自己断难避过,只得咬牙出剑,拼尽全力架出。杜飞手腕微翻,两剑相交时潜运内力,剑锋连颤,孙仲就觉手上大震,自己那柄长剑已是啪啪脆响,断作了数截,连剑柄也拿捏不住,一齐坠地。

    杜飞家传的是刀法,并不擅用剑,此刻纯是用的内力巧劲,将孙仲的长剑震断。殷孙二人武功平平,自不识得杜飞手法的妙处。

    杜飞这几招,犹如兔起鹘落,直把梁慕尧三个瞧得挢舌不下,俱都呆了,竟然忘了欢呼喝彩。

    殷庆和孙仲俱都失了长剑,已是一败涂地,两个还欲奔逃,就听“呼”的一声大响,却是杜飞长剑虚空一劈,断喝道:“往哪里逃!”殷孙二人自知别无路走,此刻只求活命,只得朝杜飞跪下,纳头便拜道:“小人冒犯了好汉虎威,还请恕罪!”

    杜飞长剑一摆,道:“我方才说了,着你两个跪下向客官赔罪,发毒誓再不冒犯。客官肯饶你时,我才饶得!”说罢,提了包裹过去,递与梁慕尧道,“物归原主。”

    梁慕尧方才回过神来,慌忙伸出双手躬身接过,口里称颂道:“人道山东多豪侠,忠肝义胆,天下闻名。今日教我亲眼见到一位侠士,实是三生有幸!”

    这时殷庆和孙仲低头上前来,朝梁慕尧主仆跪下,谢罪道:“是小人猪油蒙了心,来劫先生的金银!但求大人不记小人过,恕罪则个,小人从此不敢了,如有再犯,教小人两个都死在蓬莱剑派的剑下!”

    梁慕尧见殷庆和孙仲身为蓬莱剑派门人,却发誓死在本门剑下,此确是极毒的誓了,于是心中一软,转头谓杜飞道:“他二人既发了毒誓,少侠便饶了他们如何?”

    杜飞道:“梁先生这般大度,在下又有言在先,自当饶了!”转对殷庆和孙仲道,“你们起身罢。”

    殷孙二人如蒙大赦,长舒一口气,待爬起身来,却见杜飞手中抚弄夺自殷庆的长剑,待要讨还,却又不敢。

    却听杜飞道:“你也休想讨回剑!我料此剑须不是你的。你二人分明学的是刀法,使剑时全无章法,哪里是什么蓬莱剑派门人!你们定是受人指使劫掠梁先生,为的是要嫁祸陷害周掌门!”

    在场五人听了,无不一惊。殷孙二人更是惊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答。杜飞道:“此事也不由你两个不认,我自持了这剑,前去蓬莱剑派对证,自然真相大白!”

    殷孙二人一听,再不敢隐瞒,“扑通”跪下。殷庆道:“少侠明见!我二人确不是蓬莱剑派门人,实是登云山的强人。还望少侠高抬贵手,饶小人性命!”当下殷庆一五一十,将实情道来。

    原来殷孙二人是密州同乡,自**好,因孙仲家被恶霸欺凌破产,得殷庆全力相救,与恶霸抗争,之后恶霸竟勾结官府,前来报复,要将殷孙赶尽杀绝。他二人走投无路,只得逃来登州,得一位同乡剑客相助,赶走了占据登云山为盗的山贼,从此落草,也做了强人。

    便是昨日晚间,那位同乡剑客匆匆携两口剑上登云山来,请殷孙二人替他做一件事,道明日有广州商船泊岸,教二人天明时扮作蓬莱剑派门徒,将广州客商的金银劫了,再有意留下话语,说是领了新掌门周扬言语,前来劫银,为的是替刘老掌门报钱财被骗之仇。殷孙二人心中也觉此事奇怪,但他们受过剑客的恩惠,为了报恩,遂一口应承。

    今日一大早,殷孙二人便已踅到埠头,见梁慕尧领了苏三和桑巴下船来,向人问路,径往丹崖山去。殷孙二人暗喜,一路尾随,待来到这里山腰僻静处,方才动手。

    殷庆说了经过,又告道:“我弟兄二人虽落草为寇,却多劫富户,并不轻易伤害穷人。少侠可去查访,若是小人言语不实,甘受少侠从重惩罚。”

    杜飞听罢,摇头道:“有一关键处,你却未说详实。你那同乡剑客是谁?”

    殷孙二人一齐摇头,殷庆道:“非是小人不肯相告,实是江湖义气所在,不好出卖朋友。”

    杜飞道:“你不说,我却也猜得到。此人无疑是蓬莱剑派中人,借你二人之手抢劫梁先生的金银,为的是要嫁祸新掌门周扬,从中谋私利。”

    殷孙二人脸上变色,但却紧闭双唇,始终不肯泄露同乡剑客的姓名。杜飞一摆手,道:“你二人颇讲义气,倒对我的脾性!罢了,我见你二人并非歹毒之辈,放你两个下山,早日改邪归正!”

    殷孙二人千恩万谢,转身下山,才走得两步,二人却忽地转身,望向杜飞。殷庆道:“叩问少侠的高姓大名?”

    杜飞皱眉道:“你怎的定要缠着问?”

    殷庆道:“非是小人无礼多问,只是小人虽然无用,但既败了,也须知败在何人手下才是。少侠但可放心,我兄弟二人虽然不才,却也说话算数,决计不向第三人泄露半个字!”

    杜飞听罢,哈哈一笑道:“你倒使得好激将法!也罢,一来我也是江湖草莽,大伙同在江湖行走,互通姓名也是自然;二来我去蓬莱查证那个剑客,也须自报姓名,此刻先说与你听又何妨?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齐郡章丘人氏杜飞便是!”

    殷孙二人得了杜飞姓名,一齐躬身致谢。杜飞见他两个弯腰时露出了剑鞘,不觉心念一动,道:“我也不要你们的谢,你们只须将剑鞘留下,再解件罩衣与我,将剑包起来,我自有用处。”殷孙二人诺诺连声,孙仲当即解了罩衣,从地上拾起几截断剑,将剑和鞘都包了,双手递与杜飞,这才下山去了。

    却见梁慕尧双手托着包裹,捧来与杜飞。杜飞诧异道:“先生此是何意?”

    梁慕尧道:“杜少侠相救恩德,慕尧无以为报,这包中的金银,赠予少侠,敬请笑纳。”

    杜飞一怔,随即朗声大笑道:“先生当我是贪财之徒么?若先生将杜某看作是施恩图报之人,却不是枉费了你千辛万苦来拜谒田横的心!”

    梁慕尧满面通红,急忙缩回手来,教苏三接过包裹,再对杜飞深施一礼道:“不愧是田横家乡的侠士!是我以小人之心相度,轻亵了英侠好汉!”

    杜飞道:“先生言重,我有幸结识你等岭南之士,来日也正有意去南方走一遭。”

    梁慕尧一听,喜道:“好,好,若少侠来广州时,请定来寻我,待在下做个东道。在下住广州城濠畔街梁楼,到时一问便知。”

    杜飞道:“在下记住了。是了,而今先待在下陪先生上山去观瞻如何?”

    梁慕尧拍掌道:“是了,忘了正事!我此番在登州下锚,便是专要来田横山凭吊哩。”

    于是杜飞陪同梁慕尧主仆攀上山岬,观瞻凭吊。梁慕尧经历今日之事,再抚古追昔,更是感慨万千。

    梁慕尧缅怀已了,再细看四周景致,赞道:“端的好座滨海之山!”

    杜飞道:“先生海上来去,这等海山想是见得不少。”

    梁慕尧一指桑巴道:“若论海上来去,他才是真个行者。”

    杜飞心有好奇,道:“恕在下多口,这位桑巴兄果是昆仑人么?”

    梁慕尧见问,答道:“是哩,他原在南海深处一座名叫马打蓝的岛上为仆,一日遇大台风,他被吹落大海,卷出数十里外,抱块木板直漂了两个昼夜,奄奄一息,幸得被我的船救起。他感恩于我,便做了我的随从。”

    杜飞道:“我见他武功奇特,只是内力欠些火候。”

    梁慕尧笑道:“他其实并未学过武功,只是在马打蓝岛侍候岛主久了,因此模仿三两招罢了。”

    杜飞听了,不觉骇异,暗道一个下人模仿三两招,便这般了得,那马打蓝岛主的武功岂不是不得了!

    到了午后,杜飞护送梁慕尧主仆回到埠头。梁慕尧与杜飞相别了登船,扯起风帆,起航入海。

    杜飞独立在岸边礁石上,目送船只鼓风而去,驶向了广垠无边的海天,不由得心驰神往,难以自已。

    忽听侧畔有人吟诵道:“‘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能有此境界者,非常人也!”

    杜飞闻声,急转头望去,原来不知何时来了一个鹤发童颜的老道,手持尘尾,气度超尘绝俗,生具神游八极之表。

    正在这时,几个老渔夫经过,向那老道拱手道:“乔真人,前番听道,老汉们受教甚多,改日定来蓬莱宫,再拜听真人讲道。”

    老道还个稽首,微笑道:“道家所遵的,本就是太上老君的‘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你等无须多礼。”老渔夫称谢离去。

    杜飞一见老道气度,已是油然生敬,再见他受老渔夫尊敬,更是由衷敬仰,连忙上前深施一礼道:“拜见乔真人。‘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杜飞自小习武也习文,广读书籍,知道这乔真人诵的是庄子的《逍遥游》,这篇他也曾读过,于是也诵了篇中几句回应。

    乔真人道:“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杜少侠路见不平,锄强扶弱,却又施恩不图报,侠肝义胆,难能可贵,正是鲲鹏志向的人物。老道今日见识后生俊彦,何其幸也。”

    杜飞听罢,暗自一惊,心道:“这乔真人端的厉害!我在田横山打抱不平,他都看在眼里了。我终究功力稍逊,竟是察觉不到!”心中对乔真人极是钦佩。

    杜飞寻一块平坦大礁石,请乔真人坐下说话。乔真人问道:“少侠饶过了殷孙二人,却待如何处置那位挑起事端的剑客?”

    杜飞沉吟道:“此事显是那剑客要嫁祸新任的掌门,从中谋利。晚辈不知便罢,既已知了,就不能袖手旁观。殷孙二人不肯说出那剑客是谁,我却偏要上门去寻他出来,替蓬莱剑派主持公道!”

    乔真人道:“少侠所料极是,确是那剑客怀了私利之心,这私利便是掌门人之位!明日便是蓬莱剑派掌门弟子周扬接任新掌门大典,遍邀了登州武林同道前去观礼。想那剑客急不可耐,于是才有今日殷孙二人劫掠客商之事。”

    杜飞道:“果是如此。只是奇了,周扬既已是蓬莱剑派的新掌门,那个剑客既敢来挑事相争,想来他也是蓬莱剑派中地位尊崇之人,只怕还在周扬之上。”

    乔真人赞道:“就知少侠见识过人!正是如此,周扬在师兄弟中排名第二,那个剑客正是同门中排名第一的大弟子韩权!”

    杜飞道:“蓬莱剑派算来开派也有九十年了,江湖地位不容小觑。通常掌门弟子便是本门大师兄,韩权身为大师兄,剑法定是高的,却不被刘老掌门选作新掌门弟子,想来是他德行有亏,故被老掌门排除。”

    乔真人点头道:“此事不闻门人证实,但杜少侠料事极准,想必事实如此!”

    杜飞道:“依殷庆所说,蓬莱剑派老掌门广有庄田,家道殷实,韩权德行不佳,谋夺掌门人之位,怕也要谋夺老掌门的家财。”

    乔真人叹一口气,道:“贫道也这般猜测,韩权所要谋的,怕正是掌门、家财和美女!”

    杜飞不觉奇道:“美女?”

    乔真人道:“刘老掌门一生无子,到中年时得了一个女儿,唤作刘淑君,生得极是美丽,老掌门珍爱无比,及女长大,便教其在门下修习剑法,不料门下众弟子均为这个小师妹神魂颠倒,但刘淑君却只青睐为人忠厚的二师兄周扬一人。不瞒少侠,贫道座下弟子出尘,正是刘老掌门七弟子楚宸,他见求偶无望,心灰意冷,方才出家做道士了。虽说刘老掌门和我相识多年,但贫道已是出家人,又兼弟子出尘缘由,实不好插手蓬莱剑派门户俗事。贫道想来,杜少侠正是挫败韩权图谋的上上人选。”

    杜飞慨然道:“真人放心,晚辈自当尽力。”

    二人叙了些闲话,杜飞便告辞回去歇息。

    次日午时,正是蓬莱剑派新掌门接任的良辰。从巳时起,众多武林同道,纷纷攘攘来到城东北的刘家庄。要知蓬莱剑派门人众多,老掌门刘云峰在江湖中又颇有声望,因此登州和附近郡县的武林人士来观礼的,着实不少。

    刘云峰生前家大业大,蓬莱剑派的总舵便设在自家的庄上,而今老掌门虽已仙逝,但继任的周扬既是掌门弟子,也是刘家独女将要成亲的贤婿,刘家的产业自要由他接掌,因此继任大典自也定在刘家庄上。

    巳时三刻,杜飞来到刘家庄。他艺高胆大,并不携带家传的吴王刀,只将用孙仲罩衣卷住长剑的包裹负在肩上。

    杜飞到时,见一众蓬莱剑派门人身着青衫,立在庄门口接客。原来蓬莱剑派的祖师爷以本门在东齐,而东方尚青,属木,故门人上下都着青衫。

    众青衫门人中,二人越众并肩而立。左首那个年约二十七八,浓眉大眼,举手投足之间精神十足;右首那个则年长数岁,白净面皮,颌下微须,目光深沉,看去颇有主见。从前头寒暄宾客的口中,杜飞听得年轻那个是周扬,年长那个则是韩权。蓬莱剑派人中三师弟以下,俱都有意立后数尺,尊显周韩二位。

    待杜飞上前,周韩二人作揖相迎,杜飞并不隐姓埋名,自报家门,道是齐郡章丘杜飞。周韩二人见杜飞年纪甚轻,名字未曾听闻,料是前来庄上蹭酒之徒,更不多问,就教一个本门小师弟将杜飞延入庄去。

    那小师弟见杜飞模样不似名门大派人物,内心也自瞧他不起,当下领到庄内坪场角落处偏席上,便撇下径自去了。杜飞自忖道:“那韩权不似作伪,我明报了姓名,他却全不在意,可见殷孙二人说话倒也算数,果然并未向韩权透露我要来寻他的晦气。”

    偏席上已是坐了一拨子后生,都是各门各派中排末的弟子。筵席上酒肴倒是丰富,可谓肉山酒海。这些后生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竟无人理会杜飞的到来。杜飞微微冷笑,只凝神留意庄门处韩权的动静。

    不多时,只见韩权和一个青衫弟子从庄门口往角落来,行近偏席处停住。那青衫弟子凑前对韩权耳语数句,韩权脸色立变,恨声道:“无用之人!一桩小事尚且做不得,养来何用!明日我须剥了他两个的皮!九师弟,你照计看觑那个小厮,莫要误了。”

    韩权方才说罢,就听庄门口有人报道:“黄都监来也!”韩权面色转喜,快步出迎。

    须臾,登州兵马都监黄中元一身公服,引四个随从,由周扬和韩权陪同,高视阔步,直入庄来,去到主筵席上居中落座。

    待到午时已届,庄上老管家陪了少庄主刘淑君出来。众人看时,都觉眼前一亮。但见刘淑君身形袅娜,柳眉凤眼,杏脸桃腮,生得果然端丽,更兼一袭紫衣,在众青衫门人中尤为夺目。

    杜飞见那位九师弟手牵一个男童,紧随老管家身后,不由心念一动,想起方才听到韩权吩咐九师弟的话,正思量间,却见刘淑君已手捧掌门人印绶,款款来到主筵席前。一边老管家口唱赞礼道:“吉时已到,请掌门弟子周扬上前,拜受掌门大印!”

    周扬满面春风,起身健步上前,伸手来接印绶。

    就在这时,忽听韩权高声喝道:“且慢!”

    坪场上数百人无不一惊,霎时间鸦雀无声,全场目光都朝韩权望来。

    周扬闻声惊道:“大师兄,你可有话说?”

    韩权腾身站起,大踏步上前,来到周扬和刘淑君的北面立定,转过身,面对众宾客,朗声道:“小可韩权,遵恩师遗言,要将恩师遗书宣读于黄都监和众位武林同道面前,请大伙替恩师和本门主持公道!”

    众人愈是惊异,本来刘老掌门早已立了周扬为掌门弟子,更已将爱女许与周扬,二事均广发信帖,同道尽知。如何老掌门仙逝之后,却有遗书出现,要教大弟子宣读?

    周扬和刘淑君对视一眼,由惊讶变疑窦,周扬大声道:“大师兄,你这是做什么?”

    众门人也都望着韩权,惊疑不已。

    韩权哼一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周扬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今日便得清算!”说着,自怀中取出一封书函,朝众人一扬,“恩师临终前写下的亲笔遗书在此!”

    周扬一怔,随即大叫道:“恩师去世前,我与师妹日夜守在他老人家榻前,并不见他写下遗书,这是假的!”

    九师弟叫道:“大师兄,你快将恩师的遗书读来听。恩师的冤屈,我们定要替他老人家昭雪!”众蓬莱剑派人听了,也都纷纷点头,请韩权快读。

    韩权仔细揭了火漆,拆开封皮,将书函展开来读道:“字谕爱徒大弟子权:逆徒周扬……”

    周扬忍不住叫道:“一派胡言!”

    韩权喝道:“住口!你这厮果然忤逆,竟辱骂恩师一派胡言!”

    周扬眼中喷火,叫道:“我不是辱骂恩师,我是骂信上一派胡言。”

    刘淑君连忙一扯周扬道:“且听他读。”

    韩权冷笑一声,继续读道:“逆徒周扬,大奸似忠,骗余信任。至余年迈,其狼子野心,暴露无遗,竟以淑君性命相挟,更投以蛇蝎之毒,夺艺夺财,霸女霸庄!余之不明,悔之不及矣。故亲笔书下遗言,着大弟子韩权正本清源,除去叛逆,拨乱反正,接任掌门,救余爱女,入赘刘庄,了余心愿。师云峰绝笔。”

    此遗书一读,石破天惊,众宾客窃窃私议,众弟子面面相觑,大多惊得呆了。

    刘淑君气得脸色煞白,纤手一指韩权,怒道:“你这恶贼,竟如此阴险!”

    周扬却是怒极反笑,叫道:“大师兄不甘由我接掌门大印,伪造恩师遗书,造谣惑众!”

    韩权高声道:“假与不假,你我说了不作数,须得请证人来说。”说罢,将遗书递与老管家道,“胡管家,你服侍恩师最久,恩师的笔迹你最熟悉,你且说,这封遗书是不是恩师的笔迹?”

    周扬张眼看那救星时,见原来是个后生,记得他曾自报齐郡章丘杜飞。

    那九师弟手牵男童,也一齐凑前来。

    杜飞一见那九师弟的举动,已是心中雪亮。只见胡管家身子一颤,随即点头道:“确是庄主的笔迹。”

    韩权伸手取回遗书,道:“不瞒诸位,恩师的这封遗书还有一份副本,托在黄都监手上!”

    全场听说,俱将目光投向黄都监。黄都监自怀中取出一封书函来,道:“便是这封书信了,本都监正要作个见证!”

    刘淑君道:“先父既已病重,如何还能写下两份遗书?”

    黄都监怒道:“是汝庄上有人托付与我,你是疑心本都监作假么!”众宾客见黄都监发恼,都是心中惴惴。

    韩权转喝周扬道:“而今人证物证俱全,你还有甚话说!你往日威风八面,我今日便教你做个丧家犬!我既要清理蓬莱剑派门户,又要纳个爱妻。人生风光,莫过于此!”说罢,仰天哈哈大笑。

    周扬怒不可遏,劈面一掌,直击韩权面门。韩权方才一番言语,口气轻薄,专要激怒周扬,之后他口中大笑,其实早就凝神戒备,一见周扬动手,韩权随即力贯右臂,一掌倏出,运劲横拍。就听啪啪声响,二人双掌相交。

    韩权入门比周扬早了四年多,内功在周扬之上。此刻周扬虽是怒火攻心,但未下杀手,而那韩权却是要置周扬于死地,故早暗中运足了十成内力。因此两个一对掌,即刻分出高下,周扬登时被击跌数步,内伤吐血。

    韩权一招得手,随即乘胜追击,一跃而前,正待再劈一掌,却见左首身形一晃,有人挥掌相攻,侧击过来,要救周扬。

    韩权听风辨势,左掌先护自身,右手则曲肘翻腕,一掌反拍出去。那人架不住韩权的掌力,“哎哟”一声,也被震得踉跄跌开。韩权急定睛看时,被震退的原来是刘淑君。

    韩权图谋的是印绶、财帛和美人一并兼得,因此并无伤害刘淑君之意,此刻见刘淑君踉跄后退,急忙收了掌势,正要上前察看是否伤了美人,却听身后有人喝声:“休要对师妹无礼!”紧接着掌风袭背,颇是凌厉。韩权不敢怠慢,急忙回身,还了一掌。二人双掌啪声一抵,各退一步。就听刘淑君低声说道:“多谢七师兄。”

    韩权这才看清那人身着灰色道袍,竟是脱离本门皈于道教的七师弟楚宸。

    但见楚宸对刘淑君作一个揖,应道:“贫道出尘,请少庄主勿以七师兄相称。”

    韩权喝道:“你既已出家,怎能违背清规教义,插手本派俗事!”

    韩权与出尘对了一掌,便即察觉出尘的内力比同门时已提高不少,但要胜过自己却还未必。

    这时刘淑君扶了周扬,退开一边,又取出绢帕,替周扬拭去嘴角鲜血。出尘见了,不由叹一声道:“贫道无意卷入纷争,只是不愿你一个大汉欺凌弱女。”

    韩权连忙道:“我依恩师遗命,清理门户奸徒,对师妹是无心之失。”韩权说罢,环顾四周,大声道,“众人都已见了,恩师遗命,本门弟子定当执行。”

    黄都监笑道:“本都监亲身在此见证,韩掌门愈是名正言顺!”

    众人见状,俱知无论人证物证、武功高低、官府人脉,韩权都已赢了周扬,周扬已然失势,韩权继任掌门已成定局,九、十、十一师弟更是齐声高叫:“拜见新掌门!”

    韩权也觉大功已是告成,不禁志得意满,又是哈哈一笑,指着周扬道:“欺师灭祖的周扬,你便伏剑自裁罢,免得我来下手!”说到后面,已是声色俱厉。

    周扬自知大势已去,遂长叹一口气,对刘淑君惨然道:“师妹,愚兄先走一步了。”说罢,擎剑就往脖颈抹去!

    就在这节骨眼上,猛听偏席处有人高声道:“且慢!”随即众人眼前只一花,主筵席前已多了一人!

    刘淑君正自悲绝垂泪,骤闻有人喝住,当即睁开泪眼,和身扑向周扬,叫道:“师兄,有救星了!”

    周扬张眼看那救星时,见原来是个后生,记得他曾自报齐郡章丘杜飞。

    当时周扬还道来了个籍籍无名的后生,此刻却见杜飞英气勃勃,犹如飞将军般凛凛立在桌前。周扬见了杜飞这气势,心中陡增几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