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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任性妄为

    杜飞身在角落偏席,目睹了韩权的发难过程,心中遂定策略,便是先以武功将韩权镇住,再将其阴谋当众揭露,还周扬一个公道。故杜飞跃出时,有意使出了高深的轻功,震慑对手。

    韩权见了杜飞的身法,果然脸色大变,大是骇异。未待韩权定下神来,杜飞突然身子向右一欺,右掌倏出,拍向九师弟面门。那九师弟大吃一惊,慌忙举起双手遮挡。杜飞右掌倏变骈指,电光石火间,九师弟双臂肩髃穴各中一指,霎时肩臂僵住,动弹不得。杜飞右手顺势滑落,早将男童拉过,交与胡管家道:“管家宽心,再不必怕韩权那恶徒了。”

    场上宾客多是习武之人,见了杜飞这身功夫,无不看得目眩神迷,好几个忍不住喝彩。周扬和刘淑君更不消说,直如喜从天降。胡管家却是惊魂未定,只顾紧搂男童,生怕再被人夺去。

    韩权见杜飞甫一出手,便将九师弟制住,知其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心中更惊,也自知没有解穴的本事,只得招手教十和十一两个师弟上前,先将九师弟扶到一边,瞪眼问周扬道:“这个后生是你约来的么?”

    周扬摇头,三师弟在边上道:“这个后生方才来时说他姓杜名飞,是齐郡章丘人氏。”

    韩权朝杜飞道:“杜少侠为何插手我蓬莱剑派之事?”

    杜飞森然道:“若是你蓬莱剑派正规的掌门人交替,外人自不多问。但若是你为抢夺掌门大印,伪造遗书,行事卑鄙无耻,戕害同门,霸占师傅产业和师妹,更与山贼勾结,劫掠客商,败坏我齐鲁名声,这便不是蓬莱剑派一门之事。因此,我须得将你的阴谋戳穿,替你门派主持公道,更要替武林除去一害!”

    韩权大叫道:“你莫要血口喷人!我有恩师的亲笔遗书,岂是伪造?且黄都监也有份副本,怎会有假?”

    杜飞冷笑道:“天下最易造假的,便是笔迹字体!你教你九师弟劫持胡家男童,为的是逼胡管家附和笔迹,好以假乱真。”杜飞说到此处,一个转身,跨到黄都监座位前,“黄都监,你也有一份遗书副本,我便来问你,这副本是不是韩权私下与你的?”

    黄都监瞪眼道:“是他如何?不是他又如何?”

    杜飞道:“韩权造个假信,再私下与你一份,依然是假!若另有赍书人,想那人必是刘老掌门的亲信,而今你我就在刘家庄上,你来指认与我,那个赍书人是谁?待我细盘他时间地点一并细节,再来与你对质。”

    黄都监不料杜飞要这般对质,登时瞠目结舌。

    韩权见势不妙,急叫道:“黄都监是朝廷命官,你胆敢不敬,乱起疑心?”

    杜飞哼一声道:“此事浅显得紧,任谁都知是有恶徒要勾结官员作外援,好来吓唬同门!”

    黄都监怒道:“大胆刁民,竟敢诬陷本都监与韩权勾结!”他官居登州都监,一州数县的兵马,都归他管,平日里威风八面,百姓于他眼中便如草芥,偏此后生出言不逊,不由他不恼。

    却听杜飞朗声应道:“我杜飞敬天畏地,就是不怕官!”

    黄都监更怒,喝道:“是你寻死!”他身为武将,向来外出都是刀不离身,适才入席时将刀斜挂在所坐交椅的背上,此时发作,一伸右手,便去抓刀,同时两腿用力蹬地,便要站起。

    杜飞冷笑一声,左手晃出,五指按住了黄都监的刀鞘,右臂倏然一伸,手掌搭上了黄都监左肩,口里道:“坐着说理,不必起身!”

    黄都监虽也识武功,但杜飞出招实是太快,他不及挡格便已受制,当下只觉肩上传来一股大力,重重压落,两腿一软,竟然站不起身来。黄都监大吃一惊,用力连拔,那刀竟是纹丝不动!

    黄都监的四个随从本坐在另席,此刻见都监动怒,都急起身,赶来要护主官,未到身边,黄都监已被杜飞制住。四随从怕激怒杜飞,不敢轻举妄动。

    黄都监也知自己是命悬一线,但却心有不忿,道:“本都监只是受韩权之请,替他保管一份副本,你这后生说什么勾结,却不是诬我?”

    众人听黄都监这般说,自是不认勾结,但也承认那份遗书副本是韩权与的。若如杜飞所言,韩权造假,黄都监将副本来作证,便是以假证假。

    杜飞也料黄都监并不知韩权的图谋,只是受了韩权的好处,方才替他持一份副本。但杜飞却恼黄都监以官欺民,任意胡为,因此杜飞捏住黄都监的刀鞘,便是有意略施惩戒。

    当下杜飞撤回手掌,道:“若无勾结最好,若是有,不仅我要替天行道,大理寺怕也放你不过!”

    黄都监在官场多年,如何不晓得大理寺的厉害?若大理狱一开,便是最终查明无事,也会被扒去一层皮。黄都监内心一惊,眼下撇清干系,反成急务,于是黄都监转对韩权喝道:“若遗书是你伪造,本都监第一个不放过你!”

    韩权见黄都监换了主张,愈觉大事不好,但又忌惮杜飞,实不敢上前动武,心中唯盼大家于遗书的真假各执一词,杜飞的几件指控又查无实证,便奈何自己不得。

    韩权正盘算间,却见杜飞伸手从背上取下包裹,放在筵桌上,一层层解开了,露出一件黑色罩衣裹着的剑,众人见了,认得正是蓬莱剑派的剑。原来蓬莱剑派铸的剑,比江湖上寻常的剑要长出一寸,剑的吞口处雕刻浪花,也颇与众不同。众人俱都讶异,不知杜飞从何处得了这剑。

    韩权见了却是暗暗叫苦。这分明是他给殷孙二人的,而今两剑既被杜飞缴获,自己的图谋显已败露,这如何是好!

    果然杜飞上前一步,手指韩权,厉声喝问:“韩权,我来问你:殷庆和孙仲两个山匪持你蓬莱剑派的长剑行劫广州客商,是否是你指使?你若胆敢撒谎,我即绑了你去山寨对质,再剜了你的舌头,教你永世闭口!”

    韩权面如死灰,作声不得。场上众人立时哗然。要知名门正派弟子做此勾当,当真是人所难容。韩权在门人中也只九师弟一个心腹,十师弟和十一师弟虽然与韩权交厚,听韩权道师傅写下了遗书,就不辨真假地拥护大师兄,待此刻知晓了韩权所为,便也耻于与之为伍,怒目而视。

    却听黄都监怒骂道:“韩权小人,你勾结山匪,劫掠客商,坏我山东名声,我须容你不得!”随即叱令四亲随上前,将韩权围住,准备拿人。

    杜飞叫道:“都监且慢!韩权失了掌门弟子位,我料其中必有缘故,定是他咎由自取!”杜飞说着,转向胡管家道,“胡管家在老掌门身边日久,定知当年老掌门废了韩权的原委。此事老掌门不公之于众,自是为教韩权重新做人,但韩权已自选了一条绝路,老掌门的好意便不须守了。还请胡管家据实当众说出,教众人断个是非。”

    胡管家依然紧搂男童,一双老眼只朝边上的九师弟望,一时不敢回答。

    杜飞已知其意,大步来到九师弟跟前,伸手在他背上一拍。杜飞这一拍,看似轻描淡写,但实是手掌运上了内功,内力撞处,那九师弟被封的穴道登时得解。

    九师弟双臂一松,已能动弹。再试吸一口气,原先阻塞的经脉已无窒滞。九师弟见杜飞为自己解穴,便知性命武功都得保全了,自感激杜飞手下留情,急忙跪下,纳头拜道:“小人多谢杜英雄不杀之恩。”

    杜飞正色道:“你恶行不多,我便放过你。但若随韩权再作恶,我定不轻饶!”

    九师弟连连称是,扯了十和十一师弟,趋前来向周扬施礼道:“我三个听信谗言,犯下大错,只望掌门不计前嫌,留我三人在门墙内,戴罪立功。”

    周扬听他三个如此说,连忙还礼。

    九师弟与周扬礼罢,再到胡管家面前,跪下道:“小人受韩权指派,要以管家孙儿性命要挟,逼你在遗书事上屈从,是小人对不住管家!”

    胡管家到了此时,已再无疑虑,遂上前一步,对众人道:“是老汉胆小自私,因此被韩权利用。当年庄主废了韩权的掌门弟子之位,却是因两件事,第一件是盗窃了庄上一笔银钱,第二件是偷窥少庄主闺房。”

    刘淑君听到第二件,又羞又怒,指着韩权“呸”一声道:“你这无耻卑鄙之徒,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胡管家道:“此二事乃庄主亲自喝破,本待将韩权逐出师门,但禁不住韩权苦苦哀求,庄主终是心软,才将韩权留下,又应韩权求恳,不将他的丑行公布,好教他重新做人。”

    众弟子听罢,方才知悉了原委。难怪当初韩权身为大师兄,却声言身体有疾,固请师傅立二师弟为掌门弟子。这些年大伙还道大师兄是高风亮节,原来却是这般卑鄙龌龊。师傅方才去世,他竟伪造遗书,要夺位夺财夺师妹,实是无良无耻至极。

    黄都监喝道:“罪证确凿,速将韩权拿下!”他的四个随从当即挥舞刀剑,朝韩权扑上。

    韩权见自己的图谋完全败露,众人眼光中尽是鄙夷和敌意,自知已是众叛亲离,若被黄都监捉了,必是受刑刺配,生不如死。俗话说“困兽犹斗”,韩权放着一身武功,自不甘束手就擒,当即恶向胆边生,眼冒凶光,猛然拔出剑来,大喝一声道:“同归于尽罢!”

    刘淑君见韩权凶悍,不由急叫道:“众位师兄齐上,将这恶贼拿下!”

    韩权大怒道:“小贱婢,我这般真心待你,你却这般回报,我须得先杀了你!”左手捏个剑诀,一招“海市蜃楼”,朝刘淑君扑去。

    蓬莱剑派门人虽学的是一样的剑法,但入门有迟早,个人悟性修为也有不同,故功力便分了高下。众弟子见韩权将这招“海市蜃楼”使得凌厉无匹,都自叹不如。出尘知刘淑君抵不住韩权,急拔剑挡在刘淑君身前,周扬也已挥剑,护住了师妹。

    然就在这时,韩权突然一声大喝,骤地大背翻身,竟舍了刘淑君,转朝杜飞攻去。只见他右腕振处,将先前那招“海市蜃楼”换作威力更为奇大的“蛟龙腾海”,剑光如芒,疾刺杜飞前胸。

    蓬莱众门人自识得“海市蜃楼”可作变化,但见韩权将师门武功变化使得如此突兀猛恶,无不惊叹,若不是韩权已成本门大敌,怕已有人喝彩叫好。

    杜飞见韩权突袭过来,自也不怠慢,急握夺自殷庆的长剑,递出一招挡格。周扬等都是剑道中人,看杜飞这一招,竟是江湖上寻常不过的“平沙落雁”!

    众人正自失望间,二人身形交错,已是两分。众人多是学武有成之人,从二人交锋便见,杜飞是仗着绝妙轻功,移行换位,乘招御招,借力打力,虽身形多退了些步,但身上毫发未损,并不算输招。众人见杜飞如此轻功,无不惊叹。

    韩权更惊,他方才声东击西,明是朝刘淑君扑去,为的是要击杜飞一个猝不及防。本道这突袭十拿九稳,却不料杜飞寻常一招剑式,便将他的攻势化解。

    韩权已是无计可施,唯有运剑抢攻,盼能侥幸赢得一招半式,再图脱身了。

    杜飞逼退韩权,斜趋两步,纵到黄都监放刀处,右脚一勾一提,将那单刀陡地挑起,握在手中,对韩权喝道:“我学的本是刀法,此刻单刀在手,再和你见个高低!”单刀一挺,直取韩权。

    二人刀剑相交,方才斗了两招,韩权右肩便中了一刀,踉跄倒退。

    韩权剑交左手,但锐气已然尽失。他既知武功与杜飞相差甚远,又受重创,血流如注,再战已是徒劳。想到便是今日不死,也已是身败名裂,万人唾骂,还有什么生趣!由是韩权万念俱灰,当下把心一横,左手擎剑去颈中一勒,自刎而死。

    众人见韩权如此图谋和工于心计,最终自杀收场,化作了南柯一梦,无不唏嘘。场中各派的掌门和长辈,纷纷指点,就韩权之死,对本门后辈深作训诫。

    周扬与刘淑君上前来,双双对杜飞施礼道:“幸得杜少侠仗义,主持公道,本门方得保全。少侠大恩大德,永记不忘!”

    杜飞连忙抱拳还礼道:“二位言重,挺身仗义,正是我辈应为。”转身将单刀递还黄都监,“今日之战,都监的单刀功不可没。”

    周扬也对出尘施礼道:“七师……道长维护小师妹的恩德,鄙人深感恩德。”

    出尘答道:“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出尘告退。”说罢飘然去了。

    杜飞既还了单刀,笑道:“正是,归休乎君!我也去休!”朝四周众人团团唱个喏,大踏步也出庄去了。

    杜飞离了刘家庄,便回自己歇脚的旅馆来。途经北街口,闻得一阵酒香,抬头早见一家酒店,檐前立着望竿,上面挂着一个酒望子,书着“蓬莱风月”四个大字。杜飞笑道:“巧了,正有些饥哩!”

    杜飞正自笑间,酒保迎出店来,问他道:“客官尊姓杜么?”

    杜飞奇道:“你怎知我姓杜?”

    酒保道:“不是小人,是有人做东。请杜客官随小人来。”引了杜飞入到店里一个清幽阁子。

    阁子里已备下了一桌酒肴,那做东的正在相候,见杜飞来到,便起身肃客道:“蓬莱乡醪,致敬侠士。”

    杜飞连忙称谢道:“真人盛意,在下愧领。”原来那东道主鹤发童颜,正是乔真人。

    二人落座,酒保掩了门,自退下了。

    乔真人先举盏道:“少侠为蓬莱剑派主持公道,劳苦功高,贫道在此专为少侠庆功。”

    杜飞连连逊谢。

    酒过三巡,杜飞大略说了刘家庄上的经过,乔真人道:“早知少侠文武双全,那韩权图谋必败无疑!施恩不望报,功成不志骄,尤是难得。昨日听杜少侠说有意去南方走一遭,是么?”

    杜飞道:“晚辈正要游历天下,好增长见识。”遂将自己从齐郡章丘一路沿海向东而来的历程说了,接下道,“晚辈将一路偏南向西行,如此山东的东和西都行过了,之后在下便要去南方游历,领略异于北国的人情风土。”

    乔真人点头赞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好,好。是了,你往西行时,当去曹州。曹州号称‘天下之中’,甚值一行。”

    杜飞道:“晚辈正有此意。多听人说起曹州与沧州、青州、徐州,并为武林之乡,道是‘无曹不成兵’。晚辈习武之人,这曹州错过不得。”

    乔真人道:“曹州素为中原和齐鲁重地,上古曰陶,尧初封于此,故号陶唐氏,夏商时为三鬷国,西周时为曹国,后世曹州之名便据此而来。春秋时越国有个大功臣范蠡,功成后激流勇退,携西施泛五湖而去,辗转来到陶地定居,以‘陶朱公’闻名于世。之后汉高祖刘邦在陶地称帝,太史公更于《史记》誉陶邑为‘天下之中’,愈教此地扬名于宇内。隋末唐初时有个猛将,唤作单雄信,就是曹州人氏。此人善用马槊,骁勇矫捷,人称‘飞将’。少侠名中也正有个‘飞’字,实是相类的豪杰。”

    杜飞忙道:“晚辈只敢将单英雄当作榜样。”

    其实杜飞早知单雄信是曹州人,也因单雄信号称“飞将”,尤令杜飞敬仰。但为因单雄信与自己先祖同为隋末时威震天下的大英雄,杜飞有意并不提及,以免言语中说到自己先祖,教人误会,只道自己炫耀。

    乔真人道:“背负青天去,关山度若飞。贫道料少侠自‘天下之中’而南行,便似图南之鲲鹏,可一展抱负矣!”

    杜飞道:“晚辈只求增广见闻,强似井底之蛙,便也知足了。”

    乔真人道:“不然,贫道平生阅人无数,少侠气宇轩昂,能文能武,将来必是元帅人物。”

    杜飞听罢,哑然失笑道:“真人谬矣,晚辈并无出仕做大官之愿。在下要学的,倒是汉时的大侠朱家。”

    乔真人微微一笑,道:“功名利禄,皆有定数,惟愿少侠一帆风顺。”

    酒筵后,乔真人引了座下弟子,云游江南天目山去了。杜飞也离了登州,一路向西游历,行行驻驻,这一日,来到了曹州地界。

    杜飞先取左城来。入到城里,见左城虽不算大,却也人烟辏集,市井热闹,诸物行货,甚是齐整,杜飞暗自赞道:“这‘天下之中’古地,果是繁华。”

    杜飞到了一处街口,见有簇百姓,扶肩搭背,交颈并头,围住一个圈叫好。杜飞也挨近去看,见圈子里是一个江湖卖艺的老者,领一个后生,正在打拳,使到妙处,众人喝彩。

    那老者五十开外年纪,身材瘦削,灰白头发,那后生年纪与杜飞相仿,浓眉大眼,中等个头,却生得壮实,额上一道淡淡的伤疤,老少二人都是身手敏捷。

    众人正看得入迷,街上蹄声嗒嗒,一队车马辚辚而至。马车上有个银铃般的少女声叫道:“祖父,这里好生热闹,可否停车观看则个?”

    就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应道:“晴儿想看热闹,便停车罢。”驾车人得了言语,便勒住马匹。马车上的人并不下车,只坐在车上观看。

    这时那老者使罢拳,口里开呵几句,道:“老汉龚赞,小徒宗明,都是南方人氏,自无惊人的本事,全靠列位恩官捧场。如蒙赐些银两铜钱,赍发咱家,拜揖不尽。”那徒弟宗明手托个盘子,行了一圈。

    杜飞听了龚赞说话,心中一喜,暗道:“恁地是缘分!我正要去南方行一遭,便在登州结识了三个广州来客,曹州城又遇着这两师徒!”当即取出一两银子,放入宗明托的盘中。

    龚赞呵过场子,又抡起一口单刀来,使个旗鼓,吐个门户,口里说道:“我师徒二人向来仰慕山东的英雄,因此一路来到这里,也望结识齐鲁好汉。老汉要使的这套刀法,是老汉好友的先人,机缘巧合下,得了一部失传的刀诀。那刀诀原主,听说便是二百年前山东的大英雄黄王。老汉不辨真假,想到黄王故里就是曹州,于是斗胆使出来,请各位高人指教。”

    龚赞说罢,拉开架势,将刀法施展开来。一时间金风呼呼,刀光霍霍,单刀左盘右旋,展、抹、钩、剁、砍、劈,将一路刀法使得浑厚刚猛。

    杜飞自幼习练刀法,造诣颇高,但他从未听说过黄王刀法,自无法判辨真假,但见这刀法确有其独到处,也不由喝彩。

    一路刀法使罢,龚赞收刀抱拳道:“见笑了,老汉所学不周,愿求教于众位高人。”

    话犹未了,猛听有人喝道:“什么鸟人,敢在我的地头上逞强!”

    随着喝声,三条大汉搡开人众,抢入圈中来。为首一个身躯凛凛,满面的戾色,指着龚赞叱道:“你两个外乡人,须晓规矩!在我毕横的地头上卖艺,不纳孝敬,岂有此理!”

    龚赞未及答话,他徒弟宗明上前来叫道:“大宋朝的州县,怎的变作你的地头了?”

    毕横一弯腰,自地上抓起盘子,口里喝道:“老爷便是道理!”

    宗明急伸手拦住毕横的去路,口里大叫:“光天化日抢钱么!”

    毕横大怒,骂道:“你这小贱贼,敢骂老爷,却不是自讨苦吃!”骂声未歇,毕横身旁那两个大汉猛然蹿前,挥拳照宗明当头打去。

    马车上晴儿见有人动粗,“啊”声惊呼,一颗心“扑通”直跳。

    圈子内宗明急退一步,扎个马步,双拳提起,向前格出,便要同二汉放对。就在这时,杜飞跃入圈中,口里喝声:“住手!”双手按出,已搭住了二汉的肩头。那二汉骤觉肩上一沉,恰似有千斤重担压下,霎时间身形顿住,哪里还迈得开步去!

    晴儿看得真切,大觉开心,正待脱口叫好,却见毕横凛凛身躯逼向杜飞,不由一惊。

    毕横见杜飞出头干预,原也一惊,但侧目打量,见杜飞年纪尚轻,又只一人,便放下心,怪眼一翻道:“后生,你是本地口音,怎的竟帮外乡人!”

    杜飞哼一声道:“我是路见不平,专和恶霸作对!”

    毕横怒道:“老爷吃的,便是恶霸这碗饭,快快躲了!再不走,连你一起打!”

    杜飞冷笑道:“你倒打来试试!”

    毕横眉毛剔竖,怪眼圆睁,怒吼一声,托盘交左手,提起右拳,照杜飞胸口猛力捣去。

    龚赞见状,赶紧相助,但他拳掌尚在中途,便听得啪啪声大响,就见杜飞身形不动,毕横却似倒了一座山般,跌坐在地,抢来的托盘早落入杜飞手中。

    原来正如江湖上所言:“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杜飞一见毕横三人闯入圈子的身形,便知他三人的武功不甚高,凭仗的只是一股蛮力。于是杜飞有意要以内力来克蛮力,见毕横出拳攻到,也是拈拳打出。双拳空中只一碰,毕横便觉对方内力有如怒海狂涛,直撞过来。毕横的功力远逊杜飞,登时被震得气血翻涌,立足不稳,一跤跌倒。杜飞顺手翻腕,一勾一抓,将托盘夺回。

    围观百姓素知毕横是本地一霸,身躯本比杜飞高大,此刻发起恶来,又是先出的拳,尽占了优势,不料只一拳,毕横便落败了,全场无不惊讶。龚赞师徒见杜飞原来武功这般高强,却是又惊又喜,未待他们吱声,车上的晴儿已是清清脆脆,先喝起彩来。

    毕横素来横行霸道惯了,今日一招脆败,这面子如何挂得住,当下又羞又怒,自地上抓起龚赞方才抛下的单刀,爬将起来,发狠狂舞,直向杜飞劈去。众百姓见几人动起刀来,都要防他兵器无眼,误伤了自己,急忙两边退了开来。

    杜飞一声冷笑,将托盘递与宗明,自就刀光里欺身直上,右掌虚引,引毕横挥刀劈来,杜飞左手倏出,竟是后发先至,夺了毕横的刀!

    毕横大骇,生怕杜飞运刀反劈,慌忙向后跳开。果然劈风声响,杜飞挥刀空中一斩。毕横见了,又再往后跳。杜飞连劈,毕横连跳。杜飞其实只是虚劈,那毕横求生心切,哪能分辨真假,只得一跳再跳。一个巨塔大汉,如此地动山摇般连连数跳,众百姓见了,又是愕然,又是好笑。

    毕横手下那二汉见毕横都已败逃,如何不慌?发声喊,也都逃开了。

    杜飞将刀递与龚赞道:“物归原主。”

    龚赞正待向杜飞道谢,却听毕横远远大叫道:“你三个反贼休要走了!你可知本州马步都监是我的亲叔父,他来时你三个都得坐牢去!”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就听鸾铃响动,有人叫道:“毕都监来也!”

    众人举头望去,见街心处一队军兵,都持明晃晃器械,簇拥着一个骑马将官,赶将前来。那马上将官面色倨傲,分明便是那毕都监了。围观百姓向来畏官,于是即刻两边分开,让出一条路来。

    毕都监驰到近前,大声喝问:“什么人在这里聚众闹事?”

    毕横急忙上前,在叔父跟前低声说了。毕都监听说,右手按剑柄,左手指着龚赞和宗明,喝道:“此二人是黄巢余孽,须得拿下,押回衙门去会审!”

    龚赞和宗明脸上变色,待要申辩,两边军士已是听令,各挺刀剑,上前将师徒二人围住。

    毕都监再一指杜飞道:“这厮须是他们的同党,一同锁了!”两个军士过来,提起铁链就向杜飞套去。

    杜飞举掌一拍,一股劲风扑面扫去。那两个军士登时便倒在地。毕都监又惊又怒,抽出佩剑,指向杜飞,叫道:“反了么!你这厮竟敢拒捕!”

    杜飞身形只一晃,便跃到了毕都监马前,双手叉在腰间,怒道:“反与不反,岂能由你胡言定罪!我等良民,如何便成反贼了?你若再血口喷人,休要怪我不客气!”

    毕都监见杜飞双目精光湛湛,不由心中一寒。杜飞掌劈的功力和纵跃身法,分明是个武功好手,毕都监心知若是用强,自己定要吃大亏,不若先放他走,再另遣高手捉他便是。心念及此,毕都监遂干笑一声,说:“你既不是他们同党,本都监便开恩,放你一马。”

    杜飞把头一摇,冷笑道:“大路朝天,来去任我,谁个须你开恩!他师徒二人我须带了一同走!”

    毕都监虎起脸来,道:“你也是山东人,如何却吃里爬外?你若一意孤行,自讨苦吃,莫要后悔了!”

    杜飞不听犹可,一听更怒,大声道:“天下一家,如何是吃里爬外了?!你那泼皮侄儿这般说倒也罢了,你身为命官,竟也持此俗见,犹教人恨!朝廷养你这等官吏何用!”

    龚赞怕事闹大,真要连累了杜飞,于是急上前道:“这位少侠,你侠义心肠,老汉感恩不尽。你且自回罢,此事待老汉同都监回衙门分说去。”说罢,伸出双手对毕都监叫道,“我师徒随你见官就是!”

    杜飞却是将手一拦,大声道:“龚师傅且慢!放着我专打抱不平的在此,定不教你师徒被人欺侮!”

    毕都监脸色铁青,进退两难,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边上毕横叫道:“我的人已去州衙报信,大队官差须臾便到,你三个反贼余党不要走!”围观百姓见事情愈发闹大,更是替杜飞三个捏一把汗。

    就在这时,马车上传来银铃般的声音道:“晴儿有话说!”众人听了,都把目光投向马车望去。

    只见车帘掀处,众人眼前一亮,一个红衣少女扶着个老儒,飘飘然步下车来。

    但见那少女十四五岁年纪,肤白如玉,眉目如画,双眼亮如点漆,更兼轻风动裾,飘飘若仙,说不出的好看。那老儒脸色端肃,凛然有威。众人已知少女就是晴儿了,但却不知那老儒是谁,只晓得他是晴儿的祖父。

    此刻祖孙二人仪态端然,缓缓直行,径入圈内,来到毕都监和毕横的上首立定。

    毕都监见老儒大剌剌占了上首,不由一凛,将老儒上下打量,心中狐疑不定。要知曹州乃四达之地,往来颇多权贵。毕都监在衙里做官,自晓得花花轿子人抬人的道理,因此也不敢轻易得罪达官贵人,于是先不作声,静观其变。

    那毕横虽是个莽夫,但晴儿貌如仙女,却也教他不敢直视,明是晴儿有话要说,他却转而喝问老儒道:“咄!你这老丈,有甚话说?”

    晴儿道:“我祖孙二人听得多时了。龚师傅道自己学过‘黄王刀法’,尔等便口口声声‘黄巢余孽,反贼余党’般骂,他称黄王并无不当,尔等辱骂却是过分了!”

    毕横怪目一翻道:“小娘子乱嚼舌根!我怎的过分了?”

    晴儿道:“黄巢当年号称大齐皇帝,统兵百万,纵横天下,任哪一个英雄好汉也不敢小觑,龚师傅尊称他一句黄王,自是理所应当!若因黄巢为唐朝之寇,便须以反贼冠名,永世不得翻身,则是过分了。前人中有商纣王作恶,但后世依然尊称他为王,秦始皇为暴君,但后世依然尊称他为帝,盖因过是过,可责之,礼节却不应缺。且黄巢反的是唐朝,距我大宋已二百余年之久,尔等岂可将龚师傅反贼、余孽般谩骂!”

    晴儿语音清脆,话说得又在情在理,人人都觉舒服中听,便是毕都监那队军士,也有好些连连点头。杜飞高声喝彩道:“这位小娘子所言极是!”

    毕都监和毕横听了,面面相觑,张口结舌,一时无言以对。

    晴儿言犹未尽,又道:“至于这位少侠,侠义心肠,路见不平而帮龚师傅,此正是‘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尔等岂可反责他助外乡人?要知山东是孔孟圣人家乡,若失却温良恭俭让之美德,自乱了仁义礼智信之五常,要令圣人蒙羞哩!”

    老儒听着孙女的言辞,一直抚掌微笑,点头称许,待孙女说罢,老儒便责毕都监道:“你身为一州士兵长官,见识却尚不及个少女!”

    杜飞及龚赞师徒二人边饮酒边叙话,再说些江湖见闻和武林掌故,相谈甚欢。

    那毕都监被当众奚落,心中一股无名火蹿上,手指老儒怒道:“你这老儒,到底是哪里的官绅,敢教你孙女来羞辱我,不怕发配去边地充军受苦么!”

    老儒淡然道:“老夫确实曾在边地,毕都监吓不到我。”

    毕都监愈怒,厉声道:“你怕是罪未受够,快快报上姓名籍贯来!”

    就听远处有人叫道:“毕都监不得无礼!”

    众人循声望去,见四个衙役抬着一顶轿子飞也似的过来,轿后随着好些官吏和侍从。围观百姓中有人“噫”声道:“是吴知州来也。”

    那顶轿子到得近前,吴知州急急下轿,向老儒深施一礼,口称:“学生吴征参见恩相。学生迎迓来迟,望恩相恕罪!”

    毕都监见状,大吃一惊,登时呆了。吴知州参见问安罢,回头唤毕都监道:“庞枢密使在此,毕都监快来拜见!”

    毕都监浑身一震,犹如梦中惊醒,慌忙插剑还鞘,滚鞍落马,上前拜见。

    原来,这位老儒非是旁人,正是当朝枢密使庞籍,那队车马上乘坐的乃他的家眷和亲随。

    这庞籍乃宋朝一大名臣,进士及第入仕,一路升迁,官至枢密使、宰相,受封颖国公。庞籍通晓律令,长于吏事,文韬武略,尽皆不凡,尤其难得的,是其如伯乐,慧眼识珠,替朝廷选拔了一文一武两大人才:文者司马光,武者狄青。庞籍本为官清明,刚正不阿,自宋仁宗庆历元年起驻节西北边地,知延州,兼任鹿延都总管、经略安抚缘边招讨使,专事对西夏作战达数年之久。故庞籍方才道曾在边地,倒非虚言。

    此刻毕都监一头跪下行礼,一头谢罪道:“末将不知枢相大驾光临,冒渎了虎威,尚祈枢相恕罪!”

    晴儿天性淳然,见了毕都监惶恐狼狈,不由抿嘴笑道:“毕都监不知者无罪,只是奈何前倨后恭?”

    毕都监脸色极是难看,又向庞籍告罪道:“末将被不肖侄儿蒙蔽,不辨是非,纵容子侄胡作非为。毕横随口诬陷,欺凌良民,而今末将经小娘子点化,幡然觉悟,自当公正严明,大义灭亲,再不敢徇私!”拜罢起身,喝令军士动手,将毕横捉下,三道铁链锁了,押回府衙,交有司断罪。

    吴知州听罢也自责道:“学生也是失察了,须当深自反省!“说罢,顿了一顿,道,“恩相,学生自接礼部公文,知恩相领了圣旨,前来涂山汤王陵祭祀,学生即已筹备下玉圭缯帛,祭器吊挂,专候恩相到来。”

    原来庞籍这番东来,是得仁宗皇帝恩准,回乡省亲,又领了天子圣旨,途经曹州时先道拜谒汤王陵庙,参礼祭祀。

    吴知州禀罢,再请道:“学生已在左家楼备下了一席便筵,为恩相洗尘,筵后请恩相在馆驿暂歇一晚,明日学生陪同恩相前往涂山。”

    庞籍道:“如此,有劳了。”

    毕都监正要表忠,急指挥军士,护了庞籍一行车马前往左家楼去。

    龚赞师徒避过一场无妄灾,自是对杜飞感激不尽,二人一起向杜飞行礼致谢。龚赞道:“相救之恩,永记在心。敢问少侠高姓大名?”

    杜飞急忙还礼道:“二位不必多礼!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不若寻个静处,在下请二位少叙三杯如何?”

    龚赞喜道:“老汉正有此意。我师徒所住旅馆近处有家酒肆,倒也僻静。”

    宗明收拾起刀棒行头,三个人来到那酒肆里,拣个阁子坐了。

    酒保筛酒上来,杜飞首先举杯道:“在下姓杜名飞,先敬二位。在下于北方长大,而今结识了二位南方新友,实为快事!”

    宗明年纪与杜飞相仿,对杜飞的侠气和武功极是钦佩,当下双手捧杯,连连向杜飞敬酒。

    杜飞喝酒豪爽,但言语谦和,并无丝毫骄横。龚赞师徒见杜飞为人如此,愈是钦敬。龚赞连声赞道:“老汉行走江湖多年,见人不在少数,似杜少侠这般行侠仗义,又施恩不图报的,实为第一人。”杜飞逊谢不已。

    三人边饮酒边叙话,再说些江湖见闻和武林掌故,相谈甚欢。

    待说起今日之事,龚赞道:“这黄王刀法是真是假,我也心中疑惑。少侠武功高强,又是山东人氏,正好请教。”

    原来龚赞是梧州人氏,结交了一个桂州来的林姓师傅,二人甚是相得。忽一日,林师傅染病不起,临终前将一套刀法转授给龚赞,道是当年黄王战乱中将刀法秘笈遗失了。许多年后,林师傅的先人因一个机缘巧合,得了秘笈,因此也成了刀法的传人。到了林师傅病重,不愿刀法湮没,因此传与龚赞。

    龚赞不负林师傅所托,将黄王刀法熟习了,更为传承不断,遂也传授给了同乡弟子宗明。但师徒二人发现这套刀法虽极刚猛,却是有进无退,疏于防御,实战中若遇高手,便是把命交在强敌手中。此等刀法不似黄王善攻善守、能屈能伸的为人之道,只怕林师傅的先人所得的秘笈并非真本,或非全本。

    因此师徒二人商议,听说黄王原是山东曹州人氏,二人便一路做着卖艺营生,来到曹州,望能在这里撞着识货的,辨个真假,于是才有了今日之事。

    杜飞听罢,道:“在下于刀法,也略知一二。我见龚师傅所使,确是重攻击而疏自保。黄王是山东人,起事也在山东,但传说中黄王并不使刀,而是使剑,更不闻黄王有刀法传世。故在下料想,这刀诀许是有人托黄王之名而为。”

    龚赞连连点头,苦笑道:“少侠说得有理。如此也好,解开了我师徒二人多年的心结。”又同宗明商议道,“明儿,我与你明日去汴京都会走一遭如何?”

    宗明喜道:“但凭师傅主张。”

    龚赞又问杜飞道:“少侠却待何往?”

    杜飞道:“在下今日方到曹州,此地游览几日后也要行他几千里路,到南方天地游历一番,增长见识,再定未来之计。”

    龚赞和宗明都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盼异日再得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