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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6章.竹报平安

    原来,楼亭赶走那些女子,并不是为了我,而是暂时选中了最像的我,作为最合适的替身。

    他早有心爱之人,经年难忘。

    中秋之夜满月如盘,戎昱国皇宫歌舞升平。

    我独自跪在大殿中,听着周围窃窃私语,膝盖麻木,心中更麻木。

    正是阖家团圆的好日子,我却必须背井离乡,来到这里自取其辱。

    大概是我真的跪了太久,楼亭都看不下去了,转头对上首的小皇帝说:“陛下又忘了让人平身了。”

    他声音低沉浑厚,穿过舞姬脚上的银铃和叮咚作响的丝竹,落在空旷的地面,竟砸出了几许回响,周围私语霎时默了一瞬。

    楼世宁顿了顿,捏着酒杯啜了口,“摄政王说的是,朕只顾着喝酒,忘性又大了。”说着瞟了我一眼,“素月公主平身吧。”

    我垂首一拜谢恩,膝盖针刺一般痛,小腿打颤,攥着拳头勉强站好。

    “公主此次远道而来,朕有感鞑珺族的诚意,也愿结秦晋之好。恰好今日过节,皇族尊亲和文武百官都在,公主自己择良婿便是。”

    我心中一凛,立时凉了半截,咬唇克制着才忍住错愕和羞愤。

    鞑珺族原是西北部的小国,与戎昱边境接壤,向来井水不犯河水。

    八年前,戎昱与丘黎开战,两国之间正隔着鞑珺,双方都想争取我国的支持。

    当时父亲在位,本不愿掺和其中,可戎昱先帝冒险亲临,与父亲深夜对谈,许诺若父亲出手相助,胜利后愿将丘黎的五座边城划归鞑珺,并且开通边境贸易,往来互惠。

    这番说辞父亲其实是不信的,先不说戎昱野心勃勃,岂肯轻易让出五城,就算真给了我国也未必有多大用处。

    鞑珺是以族类繁衍壮大的国,起源早,便画土而治自给自足,实在是贫瘠。这些年没被周围的大国侵占,纯粹是因为不值得浪费时间和金钱。

    也正因如此,戎昱先帝的一句开通贸易才真正让父亲动了心。

    永远守旧自封是不行的,为了子孙后代的绵延和福祉,必须发展流通才能繁荣起来。

    可是大国积威日久,戎昱帝又是老谋深算的,父亲不敢轻易相与,始终在犹豫。

    对方看出了他的心思,便主动提出送其第三子前来鞑珺为质,让父亲安心。

    那是个冷峻寡言的少年,身量很高,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一些。

    来时正是冬日,穿着及地的黑色大氅,毛领遮住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明亮如远山顶上的星辰,又像夏夜我手中的萤火虫。

    内里却空无一物,惶恐、气恼、不忿抑或是局促,统统没有,有的只是深不见底的黑。

    我跟在父亲身后来接他,提前穿上了过年时的新衣,一身火红的过膝对襟裙,站在白雪皑皑中,红得像一枝凌寒独自开的腊梅。

    这是他后来同我说的,说他母妃的院子中就有一枝腊梅,跟那日的我很像。

    我虽没见过腊梅,但听他口气,大概是很美的,于是心中也冒出了前所未有的欢喜。

    父亲也总说我是西北最美的姑娘,但我始终认为是他见识浅的缘故。可这人不一样,他可是从戎昱国都来的,见多了环肥燕瘦,说的话应当能做数。

    后来我忍不住问他时,他愣了愣,用随身带来的笔墨,在我的裙角画了一支腊梅,花瓣层层叠叠,随着裙裾飞扬。

    我喜欢极了,问他想要什么回礼,他笑着摇头,“此处无我所求。”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笑,站在山顶眺望远方,眉眼舒展却倨傲,似乎下一瞬就要乘风而去。

    我下意识拉住他衣袖,总觉得他还有后半句话没说完。

    三月后戎昱大败丘黎,他也离开了鞑珺。不到十日,戎昱国大军压境,以雷霆之势将鞑珺国收归版图,封为属地,改称鞑珺族。

    那时我才知道他当时为何那么说,因为他要的,我给不了。

    一别经年,如今他高坐庙堂,于金碧辉煌之中与我重逢,眉眼依稀可辨旧日轮廓,眸色却陌生至极。

    我本是该入后宫的,他却不屑于接住我,或者说,是不接受鞑珺族的求和。

    父亲病逝后,哥哥云柯继承了族长之位,他刚愎自负,两月前突然发动了兵变,意图脱离戎昱自立为王。

    结果可想而知,他失败了,被生擒起来听候发落。恐慌之下又想起了我与楼世宁那点不痛不痒的旧缘,便逼迫我入宫,换个网开一面的机会。

    可惜,怕是要落空了。

    楼世宁慵懒地坐在上首,看我的眸中满是玩味,仿佛我只是个待价而沽且行情还不好的货物。

    我站在大殿中,脊背僵直地捏紧了衣袖,中原服饰繁琐的袖口纹路磨得我指尖发痒,额头冒出冷汗。

    就在我退缩了要出声婉拒时,楼亭忽然又开口,“我要了。”

    楼亭是先皇的幺弟,虽然是楼世宁的小叔叔,却只比他大三岁。两人面容又长得极像,看起来更像兄弟。

    先帝驾崩时,楼世宁刚十五岁,按说也勉强可以掌国了。先帝却不放心,封了楼亭为摄政王,命他辅佐新帝,掌控朝局。

    要说这也没什么,可问题在于,先帝忘了说清还政日期,这就很难办了。

    眼看着楼世宁年近二十了,楼亭还没有一点放权的意思,甚至愈发独断,几乎快越过天子去了。

    他向来跋扈,在朝中根基又深,呼风唤雨的,想要什么都是一句话的事,区区一个我更不在话下。

    我眼见着楼世宁面色一僵。“难得皇叔有看上的人,朕自当应允。”

    楼亭端坐在他下首,闻言点了点头,起身告退,楼世宁索性直接散了宴席。

    大臣们鱼贯而出,我逆着人流追上去,被楼亭拦住,“去哪?”

    我退后两步,行了一礼,“去求陛下收回成命。”

    楼亭挑了挑眉毛,“不愿嫁给我?”

    “不敢,是我才貌粗陋,不堪匹配王爷。”

    “呵,话说得不错,有点我们中原的意思了。看来我朝对边境属地的教化还算不错。”

    楼亭转头同他的侍卫段浩低笑,我只装作未闻,快步走去了楼世宁的寝殿外跪求。

    一个时辰,内侍们来来回回通报了三次,楼世宁都没出来见我,当然也没答复。

    楼亭也不走,搬了把椅子坐在廊下看我,顺带喝了四盏茶。

    段浩询问他该如何处置,他只摆摆手,“让她跪,到点了,拖回去。”

    又半柱香时辰后,宫门该下钥了,内侍带着圣上口谕来撵人。

    楼亭慢悠悠走过来,我也在侍女多颜的搀扶下起身,刚挪了一步,就踉跄倒地。

    膝盖麻木酸痛,双腿几乎不听使唤了……

    段浩见状快步上前,似乎真要将我拖回去。楼亭伸手拦了他一下,随即弯腰将我背了起来。

    身体腾空的一瞬间,我下意识抱住他脖子,一声惊呼含在口中。

    楼亭这是发的什么疯?

    我与他初见,话都没说三句,何以就这般亲密了……

    又见段浩在旁满脸后知后觉的惶恐,才明白,楼亭方才那句话一出口,不管我愿不愿意,我都已经是他的人了。

    所以楼世宁不可能见我,侍卫也不准碰我,哪怕摄政王爷要屈尊降贵地自己来。

    既如此,我便满足他。

    于是也不再拿捏着,整个人松了劲,实打实地趴在他后背上,两只脚勾着勒住他腰。

    楼亭用小臂揽住我膝窝,“你这动作可有点豪放,怎的没学到我们中原的含蓄呢?”

    我撇撇嘴,“百闻不如一见,我也是才知,世人口中冷酷果决的摄政王爷,竟这般怜香惜玉!”

    “你想多了,我只是不想看着你一瘸一拐的丢人现眼!”

    楼亭一路将我背出宫,门口停着他四驾的大马车,宽敞华丽,里头的小几上摆着四碟点心,皆是小巧精致的,旁边还有个鎏金的暖炉,温着一壶酒。

    果然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当真是奢靡享乐!我暗自叹息,眼睛却从那点心上转了两轮。

    楼亭没说话,只是将点心盘往我面前推了推,自己靠在软枕上,拿起奏折来看。

    我饿了一天,又见他并不看我,便狼吞虎咽起来。

    吃着吃着心中一悸,楼亭这般熟稔的做派是哪来的呢?为何我也被他带跑偏了……

    “看我做甚?”楼亭低低出声,眼睛却没离开奏折。

    我连忙收回视线,掂量着问:“王爷为何要娶我?”

    “你觉得呢?”

    “想要我母族的助力?”

    “一个穷得要靠接济,还愚蠢地想要造反又被镇压的母族,能有何助力?”

    我张张嘴,竟无法反驳。

    “那是看中……我的美貌了?”

    楼亭手指一顿,这才抬起眼看我,“算是吧!”

    ……

    天哪,表白来的猝不及防!

    要不说楼亭是做大事的人,情话都说得云淡风轻,只有我在惊涛骇浪。

    虽然存疑,但这个说法也不是不能信服。

    我压下上翘的唇角,又开始忧心,“可我是为了救我哥哥来的,如今陛下这态度,是不肯放过他了?”

    楼亭摇摇头,“说实话,我甚至比较不出你们兄妹俩谁更蠢。竟然不知道,真正该求的人是谁!”

    他说着掀帘看向窗外,我被满街的火树银花晃了眼,立时兴奋起来,忘了方才说到一半的话。

    “你们这里中秋有热闹看是吗?听说有孔明灯,还有打花柱……”

    这都是从前楼世宁告诉我的,他还说有机会亲自带我看……如今终究是食言了。

    想起他的冷漠和疏远,我心里忍不住发酸。很快又被身边人换成了温热的溪流,无声无息滋润心田。

    “想看?那走吧。”

    楼亭率先下了车,又伸手把我接下来。神武大街上人声鼎沸,吃喝玩乐一应俱全,各式各样的花灯高悬,只要猜对谜题就可以换。

    我看上了一盏小兔子的花灯,但是不会猜谜,连着好几次都失败了。

    楼亭抄着手跟在旁边看,眉头越皱越紧,最后直接掏钱把花灯买了下来。

    我提灯跟在他身后,“你倒是帮我猜猜啊,为何要花银子买,多没趣!”

    楼亭脚下一顿,走得更快,我小跑着跟上,“你不会是也猜不出来吧?”

    “闭嘴,玩你的灯!”

    我抿着唇憋笑,莫名开怀,像是发现了不得了的小秘密,全天下只有我和他知道。

    河边的小石桥上站满了人,都是打算放孔明灯的。楼亭带着我挤过去,塞给我一盏,“放吧!”

    我呐呐地问:“就这样干放?”

    “不然呢?”

    “我之前听人说,都要写上愿望或者祝福的。只要诚心向上天祈求,就能成真。”

    楼亭愣了愣,忽而笑了,“你听说的还真多……”又拿来支笔给我,“那你写。”

    我皱皱鼻子,“我不大会写中原字,写我家的字又怕这里的神仙看不懂,你帮我写吧。”

    楼亭默了一瞬,捧腹大笑,“好……行。”

    “就写——希望云柯那个二傻子日后能长点心,别再犯蠢了。”

    “署名写什么?素月吗?”

    “那是先帝给的封号,我不喜欢。我原名叫慕柯,中原名字叫做……阑珊,叶阑珊。”

    也是楼世宁为我取的,出自“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那句诗,我很喜欢。

    楼亭手微微一顿,而后轻笑,“……很好听的名字。”

    他三两笔写完,铁划银钩力透纸背,端的是一手好字。又教我点上火,稳稳地放了。

    无数盏暖黄色的灯冉冉升空,照亮了整个河岸,碧水映着繁星,美得像一场梦。

    那一刻,我甚至忘记了心中的不安和惶恐,又或许,是因为身旁这个人。

    楼亭似乎跟传言中不太一样,不嚣张也不阴险,而是会说笑会害羞,还挺好说话。

    虽然后来我俩也曾走到两相决绝,但我始终不曾忘记过,此时此刻的心动。

    下了桥,楼亭又带我去吃了许多街边小吃,极具中原特色,都是我没尝过的做法。

    “两盘点心,一碗小面,一碗馄饨,还有两支糖葫芦……难怪你那么沉!”

    楼亭捏着下巴叹气,看我的眼中满是嫌弃。

    “王爷这是嫌我吃得多养不起吗?”我说完又想了想,“不然我叫我哥送几头牛来给你。”

    “呵,那我真是谢谢了,他还是先管好自己吧!”

    我叹口气,放下了手里的肉串,“也不知神仙能不能收到我的祈求。虽然他逼我,我也很讨厌他,但我还是不想他死……娘亲会伤心的。”

    楼亭看了我半晌,起身离开,“不用神仙了,本王实现你的愿望!”

    他背影清隽颀长,穿过灯火阑珊,看起来莫名有几分熟悉,我却怎么都抓不住。

    回到王府时已近中夜,府中却灯火通明,管家领着一众侍妾等在门口。

    我错愕地看向楼亭,他却无所觉,只是将我带进府,命令管家给我安排了住处,而后径自回了房。

    我与他的侍妾们面面相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待到临睡前才突然惊觉,那些女子,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却都有双相似的眼睛。

    我的猜想很快被证实,多颜只用了几天的时间,就打听出来了。

    “府中的老人说,王爷幼年曾有一位爱恋的女子,始终没能在一起,便愿意找些相像的。”

    “可也不见他搭理那些女子啊……”

    入府这些日子,楼亭都是早出晚归,会抽时间同我吃饭说话,却从不见他夜里找人侍寝。

    “听说都是各处送上来的人,王爷懒得推拒,就挑顺眼的留下了,只当养着吃饭,并未有夫妻之实。”

    我重重松了口气,梳头的手却一顿。那我呢?算是楼世宁送的,还是自己送上门的?

    说实话,见着楼亭有其他女人时,我是有点不舒服。

    鞑珺族是一夫一妻的,最看重忠贞与专一,我从小耳濡目染,自然不愿丈夫三妻四妾。

    虽然知道中原惯例如此,楼亭又是王爷,不可能一辈子只守着一个女子,也强迫自己做好了接受的准备,但那是在之前。

    此刻听闻了楼亭也有心爱之人,经年难忘,心中又莫名发堵,不知是失望还是羡慕。

    原来男人不是不能只守着一个人,只是不够爱罢了。像楼亭,哪怕日日见着相似的脸,也只为徒解相思,并未起任何肮脏心思。

    这样的他,很好,却注定不属于我。但我仍感激,至少他救了哥哥。

    昨日,楼亭告诉我,楼世宁已经下旨恢复云柯鞑珺族长的权利,但是从戎昱派了大臣前去常驻,说是辅助其实是监视。

    这都无所谓,只要能活着就很好了。

    我先是给母亲去了信,又安排多颜准备食材,亲手做了几道鞑珺菜,打算好好感谢楼亭。

    暮色才至,他就回来了,少见地穿着朝服,眉宇间满是疲惫,隐隐藏着狠戾。

    待看到餐桌上的菜时,眯了眯眼,忽而劈手掀了桌子,杯盘跌落一地狼藉。

    他赤红着双眸,狠狠凝住我,“除了你,日后我不希望在王府看到任何一样有关鞑珺的东西,明白吗?

    我并不明白,却只能呐呐点头,咬唇压下眼中的泪意,满腔委屈。

    心里又有些发慌,楼世宁翻脸不认人我也没多难过,怎么此时竟这般酸楚。

    “楼亭对你已经很好了,别要求太高!”

    我苦笑着安慰自己,又拿了亲手做的芙蓉酥送去给楼亭。

    王府里的厨娘说他最爱吃这个,我学了一整天,做坏了五锅,才勉强得了这一盘,要趁新鲜才好吃。

    楼亭正在院中练剑,剑气卷起地上的落花飘飞,擦过他清俊的眉眼缓缓飘落,坠地时均被一分为二,满地残红。

    招式凌厉,划开呼啸的风声,转身间利剑骤然脱手,迅速朝我面门飞过来。

    我惊立当场,甚至忘了闪躲,只通过飞扬的花瓣,看见楼亭眼中深藏的恨。

    下一瞬,他已飞身至我面前,右手紧握住锋利的剑身,剑尖距我眉心只剩两指之距。

    随着夜风扑面而来的,还有他滚烫的呼吸,混着酒气,激得我心头一悸。

    方才那一眼,我分明看到了他眼中的杀意,可他却又救了我,任凭自己手心被割裂。

    “抱歉,喝多了失手,没吓到你吧?”

    我缓了两息,握住他手。伤口很薄却很深,温热的鲜血滴滴答答都落入了我心里,微微刺痛。

    楼亭不让叫太医,打算自己处理,我拗不过他,便抢过了伤药和纱布,细细给他包扎。

    眼泪有些失控,簌簌落下,楼亭手指动了动,“别哭了,纱布都湿了,蛰得我伤口疼。”

    我连忙抹了把脸,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端过点心给他。

    楼亭似乎有些意外,看了很久才拈起一块,“我儿时母妃也经常做这个给我吃,我一顿能吃一整盘……”

    他说着就开始往嘴里塞,一块接一块,吃得很快,盘子很快见了底。他又猛灌了几大口酒,才仰头看天。

    “这样好的星空,母妃最喜欢,会拉着我陪她看,作为交换,她会哄我睡觉……你不知道吧,皇子们是很少能跟母亲一起睡觉的。”

    “可惜,永远没有机会了,不论是芙蓉酥还是哄睡,都不会有了……今日是我母妃的忌日。”

    他语声平静,却隐藏不住的伤痛,全然不见平日的强势,无助脆弱得像个孩子。

    我胸口闷痛,伸手抱住他脑袋靠在肩头,指尖擦过他眼角,一片湿润。

    “你别伤心,以后我给你做芙蓉酥,也陪你睡觉。”

    楼亭微微一震,“果然是蛮夷之地的丫头,什么话都敢……以后不准跟别人乱说!”

    虽然不知他是何意,但看他心情似乎好了些,我便重重点头表态。

    半晌,他长叹一声,起身往回走,几步后又叫我,“还不跟上,不是要陪我睡觉吗?”

    我一窒,硬着头皮跟他进了屋,他大概是酒劲上来了,脸和脖子都有点红,还扯着领口喊热。

    我拧着凉水毛巾给他擦了几遍才安生下来,皱着眉粗喘,嘴里嘟囔着:

    “阑珊,你莫要怕我……”

    其实我真不怕楼亭,因为我对他无所求,只是我实在看不懂他。

    明明勤政到每晚都会看折子到深夜,却偏偏因为区区手伤告了假不去上朝。

    听段浩说他从前带兵出征时,身中数十刀都还能咬着牙杀出来,从没为受伤耽搁过军情。

    如今这番做派,多半是故意做出来给谁看的,我私以为是给我。

    因为楼亭每日都要叫我伺候他,穿衣、洗漱、换药,还要喂饭。

    我咬着牙,夹着菜往他嘴里戳,楼亭“啧”了一声,“别不耐烦,也不想想我这伤是为谁才受的!”

    “那你别忘了,那剑是从谁手里飞出来的!”

    楼亭轻咳一声,“都说是失手了,还在生气?”

    他侧眼看我,眸中俱是坦荡,并无半分那夜的狠戾,似乎只是我的错觉。

    楼亭见我闷声不语,又差人取来了一只锦盒。

    “这是今年新上贡的螺子黛,统共就两盒,一盒送进了宫,这个是给你留的。”

    我从他手中接过,捧在掌心轻轻摩挲,“如此贵重的东西,我用不合适,莫冲撞了哪位娘娘。”

    楼亭扯扯唇角,“你是我的正妃,只怕比普通的嫔妃还要更尊贵几分,放心用吧,没人敢说什么!”

    “其实……我是不会画。”

    楼亭低笑,带着暧昧的回响,“拿来,本王为你画。”

    他手掌很大,骨节分明,指尖结着细茧,右手轻托着我脸,左手捏着眉黛,一下一下画地极为认真。

    炙热的鼻息喷薄在我眼睫,微微发痒。我心脏忽而狂跳起来,下意识屏住呼吸,试图掩饰住胸腔内聒噪的声响。

    楼亭大概没听到,只是专心画着,不知为何,又低低笑了起来,微弯的眼明亮如星。

    我猛地闭上眼,脸颊烧红,没话找话地问:“你们中原可有何诗句是此情此景的吗?”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那是何意?”

    楼亭住了手,“日后再讲与你听,先看看。”

    我拿过镜子看了一眼,差点吐血。两条黑粗扭曲的眉毛挂在我眼睛上,毛毛虫似的,还一高一低。

    再咬着牙瞪他,就更滑稽了,“你这手艺就别自告奋勇了行吗?我怎么出去见人啊!”

    楼亭笑得停不下来,“哈哈哈……我平日里左手练剑都可以的,为何画眉就不行了?”

    “那能一样吗?”

    “有何不同!不过是生疏些罢了,多加练习自然熟能生巧。”

    “王爷是说往后要日日为我画眉?”

    “也并无不可。”

    我擦眉的手一顿,“只我一个吗?”

    楼亭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敛了眉眼起身,“有话就直说,莫学我们中原人拐弯抹角那套。”

    第二日一早,府里的几位女子就都被赠予重金,赶出了府。

    我得知时,她们已经要离开了。有的面无表情,有的泫然欲泣,还有一位恶狠狠地盯着我,眼中满是嫉恨。

    “莫要得意,你也不过是被选中的那一个罢了,绝不会是最后一个,下场只会比我们更惨。”

    我听得莫名其妙,心中最后一丝歉疚也散了。这是楼亭给予我的诚意,我接着便是,与旁人无关。至于她们是否甘心,并不重要。

    段浩送了她们离去,回来跟我复命,“王爷说了,府里的事日后同公主说便是。”

    我微微颔首,面上端庄,心里早乐开了花,泛着丝丝缕缕的甜蜜,最终汇聚成糖。

    也决定回报他一个礼物——护身符。

    那是母亲在我刚出生时为我求来的,跪了三天三夜才得了一束寒冬的霞光,是为鞑珺大天神开光加持,多年来都保佑着我无病无灾,十分灵验。

    里头夹着我的八字,本是为我所用的。如今我心甘情愿赠予他,将我的福寿运气通通给他。

    楼亭还没下朝,我偷偷摸进了他的书房。

    窗明几净,案上整齐摆放着几摞书卷,一幅画轴半摊开着,显然主人在离开之前还曾看过。

    上头画着个容貌妍丽的女子,只露出嘴巴以上,看起来年纪不大,眉眼澄澈,单纯而英气。

    我心中咯噔一下,伸手想掀开画卷看个全貌,却猛地被人按住。

    楼亭站在我身后,呼吸急促面色紧张,看了我一眼就匆忙避开,飞快收了画轴。

    甚至不用多说,我便能明白了。

    这画是出自他之手,正是他的那位心上人,而他,并不打算解释,甚至不想让我看到。

    我低声告歉,快步奔出书房,转过廊角,眼泪汹涌而出,心口像搅了碎玻璃,扎着疼。

    那画上的女子,露出的半张脸,几乎与我幼时一模一样……

    原来,楼亭赶走那些女子,并不是为了我,而是暂时选中了最像的我作为最合适的替身。

    我靠在墙上,用力将手中的护身符捏到变形,只觉极讽刺,还有自作多情的难堪。

    惟庆幸,我洞察得尚不算太晚。

    楼亭过后也没多说,对我仍一如既往的宽和,似乎当作那事没发生一般。

    我心里有数,便也装聋作哑,与他相敬如宾,只是终究隔了心,不复从前的亲近。

    他亦有所感,便着意做了许多弥补,各种新奇珍贵的礼物源源不断送过来,甚至截了许多御贡的物件。

    我觉得这样不妥,想劝说两句,最终又作罢。总归他真正想讨好的人也不是我,我不过是替人接着罢了。

    婚期定在了九月中旬,内务府已经着手准备了,合八字、量尺寸、过彩礼,定规制……

    宫人们忙忙碌碌,我却冷眼旁观。至于楼亭,他似乎遇到了难事,一连几日都愁眉不展,只对我有几分霁颜,也是稍纵即逝。

    段浩私下求我,想让我劝劝楼亭,被我拒绝了。不论是前朝还是私事,都不是我所能置喙的。

    我也不大出门了,就窝在房里给母亲写信,写中原的风物人情,写宫廷的复杂拘束。

    一封又一封,虽然都没收到回信,但我还是乐此不疲。母亲是我唯一想念和倾诉的人了。

    多颜捧着新衣进来,“公主,这是王爷让人送来的新衣。”

    今日是重阳,宫中设晚宴,邀了我和楼亭。按说我自是该去的,只是最近身体微感不适,头总是昏沉,食欲也减退,怕去了反而扫兴。

    多颜让我同楼亭说一声,我不肯,甚至连郎中也没请,就这么生抗着,说不清是在跟楼亭赌气还是在为难自己。

    此刻见了这华贵的服饰,陌生而冰冷,愈发觉得孤单。

    “母亲是不是没收到我的信?为何不回我?也不知她和云柯过得好不好。”

    多颜给我佩戴头饰,也是手忙脚乱,“两地路远,怕是还没到吧。您要是不放心,明日我联系一下我表兄问问。”

    我沉默点头,明明得了安慰,心中却莫名其妙不安起来。

    酉时快末,我跟着楼亭进了宫。长阶斜上,两侧宫灯随着夜风摇晃,像极了我初入宫那日。

    当时我孤身一人,如今身侧有了楼亭,却并没好多少,这秋风还是寒凉依旧。

    正想着,一件带着体温的大氅披到了我肩头,“出门时让你多穿些还不听,脸都冻白了。”

    我想说并不是冷的,而是我呕吐不舒服,张了张嘴,出口的话却变了,“中原服饰太繁杂了,一套很多件,穿起来好沉。”

    楼亭轻笑,牵起我的手,“要学着适应,以后你还要穿很多年的。况且大婚在即,婚服更是比常服复杂许多。”

    我脚步微顿,“很多年吗?是不是有句成语叫‘天长地久’?”

    “是,看来你进步不小嘛。”楼亭拍拍我头顶,“做得好,真聪明。”

    多年前楼世宁也曾在我临摹出腊梅花样时这般夸过我,动作和语气几乎如出一辙。

    我不知这是否是他们皇家男子一贯的做派,只知道他们说话大都做不得数,楼世宁是,楼亭也是。

    什么很多年,不过随口一说而罢了,我和他,哪有什么天长地久!

    晚宴办得十分热闹,我却兴趣缺缺,随便吃了几口,便离宴去往宸妃宫里。

    她是楼世宁最爱重的妃子,中宫之位空悬,她位同副后。中秋之宴上我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是个很精明圆滑的女子。

    说是身体抱恙才没来赴宴,楼亭便交代我去探望一番,顺便拉近些关系。

    宫女领着我往宸妃宫里走,经过后花园时碰到丞相夫人掉了玉佩,正火急火燎地寻找。我便吩咐她留下帮忙,问明了路径后自己前去。

    转过拱门走了一段,看到一座凉亭,四周搭了帷幔防风,里头的石桌上点着灯,几个衣着华丽的女子围坐着闲聊。

    “娘娘没去赴宴,没见那摄政王领着素月公主一起来的,关怀备至,我看着都汗毛直竖。”

    “可不是,摄政王杀了她哥哥,囚禁了她母亲,还能不动声色与她欢笑亲近,当真是个狠人!”

    “可摄政王这是为何呢?他真喜欢那公主?”

    “怎么可能!摄政王的母妃是因为鞑珺族而死,他必然是想报仇,要那小公主和母亲生死相隔又无能为力。”

    “那最后如何收场呢?”

    “老规矩呗,折磨够了便找个由头,暴毙或者意外,总归是有办法处理的。”

    “我看那小公主倒是一派纯良,可惜了……”

    凉亭里叹息声此起彼伏,满是对我的同情和惋惜。我愣愣立在原地,心口冰凉一片。

    哥哥死了,母亲被囚,难怪她不给我回信!母亲现在在哪里……还活着吗?

    一连串的问题叫嚣着涌入我脑海,每一个都伴着楼亭的欺骗,变作利刃将我刺的鲜血淋漓。

    耳际嗡鸣,我眼前发黑,再站不住,倒地时撞翻了身侧的花盆,碎片割碎了我掌心。

    宸妃她们被惊动,立刻带着人过来查看,见到我受伤,连连惊呼,又带着些紧张和心虚,大概是怕我听到了她们的谈话。

    我装作不知,只说是自己路过不小心跌倒了。宸妃这才松了口气,将我扶回她宫里,派人去请太医,又让人去通知楼亭,被我拦住了。

    “一点小伤,就别扫了陛下和王爷的雅兴了。”

    宸妃叹气,“你倒是这般识大体的。”说罢又着人端了安神茶来给我,“先喝点,压压惊。”

    我从善如流,饮了两口,胃里又开始作呕,碍于一众嫔妃在场,只能生生忍下。

    太医来得很快,迅速给我处理了伤口,上药包扎,很快就止了血。

    宸妃见我脸色惨白,手心满是冷汗,又吩咐太医给我诊脉,看看是否受了风寒。

    太医眯着眼号脉,试探着问我近日有无头晕呕吐等症状,我一一答了。他立时面色大变,仓皇跪倒在地。

    “回娘娘,公主不是患病,是中毒了!”

    我蓦然一震,宸妃已然惊叫起来,“说清楚!”

    “公主中的是一种慢性毒药,会让人头昏嗜睡,食欲减退伴随呕吐,天长日久则会渐渐羸弱,最终虚耗而死。”

    “因为药性不烈,是以不易察觉,症状也与风寒胃肠病类似,极易被误诊,从而耽误解毒,以致药石无医。”

    宸妃呆愣半晌,又想起了刚才那盏茶,拉住我手急切地解释:

    “公主,不是本宫,本宫没理由害你的啊!你是在我宫里出的事,若是有何三长两短,摄政王那里我该如何交代?”

    “娘娘莫急,太医都说了是慢性毒药,应该有些日子了,又怎会是那杯茶的问题呢。我都明白,与娘娘无关,也不会惊动陛下和王爷的。”

    宸妃这才放了心,我亦压下心中的惶恐,问太医,“可有解法?”

    “幸好发现得早,公主中毒尚不深。只要杜绝了毒源,再配合几副排毒的草药就可痊愈。”

    我松了口气,眉头又皱起。我每日和多颜同吃同睡,为何她却无事。

    “这毒是只能通过吃食下的吗?”

    太医摇头,“吃食最方便,但是容易发现。其他接触性的物品也可以,只是毒性要小一些,也慢一些,但若是一日不落地使用,时间久了,结果都是一样的。”

    我胸口重重一沉,头痛欲裂。

    骤然得知哥哥和母亲的状况,还有中毒的事,短时间内的变故让我精疲力尽。

    再看到楼亭时,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他离了宴席来寻我,见我受伤,满脸的紧张和心疼。我麻木地看着,只感叹他演技实在是好。

    回王府的马车上,我装作不经意地问:“王爷最近可有鞑珺的消息,我那哥哥没再惹祸了吧?”

    楼亭身形一震,侧头看向窗外,“嗯,长了教训安分多了。”

    “我母亲一直都没给我回信,也不知她过得好不好。”

    “……自然是好的,可能是琐事缠身吧,毕竟还要给你哥哥善后。”

    我轻笑着点头,垂下眼,泪水却滴落在手背,不由地攥紧拳头。

    楼亭这谎言真是拙劣,只怪我过去太信任他了,竟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怀疑,眼下看来简直愚蠢至极!

    我没再追问,连夜让多颜给他在鞑珺的表哥飞鹰传书,那是她家一族独有的联络方式,隔日便有回信。

    一夜无眠,我辗转反侧,心里空荡荡的,又被纠结和怀疑反复拉扯。

    始终抱着最后一丝侥幸,祈求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醒来后发现楼亭没有骗我,亲人们也都还好。

    第二日我刚起,楼亭就过来了,先查看了我的手伤,才吩咐人去准备早餐。

    他看着我梳洗完毕,扶我坐到妆台前,同往日一样,细细地为我画眉。

    “黑眼圈这么重,昨晚没睡好吗?”

    我垂下眼不看他,“做噩梦了,梦到我哥哥和母亲出了事,只剩我一个人了……”

    楼亭手一顿,指尖轻抚我脸颊,语声温和,“别怕,不论发生任何事,你都还有我。”

    说完将眉黛放进盒子收好,推到妆台里侧,“走,我陪你吃饭。”

    我点了下头,起身时脑中电光火石一闪,蓦地看向那盒螺子黛——那正是我每日都要用的东西,从无间断。

    强忍着内心的惊涛骇浪,我匆匆吃完早饭,见楼亭出门上朝后,将螺子黛交给多颜,让她拿出去找郎中验看一下。

    那一日,大概是我此生最煎熬的时刻。我站在廊下,望秋日天高云舒,却没丝毫欣赏的心情,一颗心悬在喉咙摇晃。

    最终轰然坠地。

    多颜的表哥回信说,云柯确实死了,我母亲则被秘密带走了,不知是何人所为。他有给我来信告知,大概是被拦截了。

    至于那盒螺子黛,的确含有某种慢性毒药,按郎中的描述,与太医所言无异。

    我独自在石阶上枯坐了一夜,手里捏着那盒螺子黛,心尖撕扯般剧痛。

    自楼亭说了会为我画眉后,便一日都不曾偷懒。就算是我俩闹了别扭,他也会照常过来,皱着眉一言不发地画,手艺也越来越好。

    如今想来,那哪是眉黛啊,分明是杀我的刀。楼亭,真是好狠的心!

    我咬了咬牙,没再犹豫,趁着楼亭上朝,拿了他给我的令牌进宫去拜见宸妃。等了一个时辰,才见到了楼世宁。

    他似乎早有预料,屏退了左右,递给我一封信,“抱歉,是朕无能。”

    信纸上沾着血,是哥哥的笔迹,潦草散乱,虽然写得仓促,却清楚明白是说楼亭抓走了母亲,还想害死他。

    “这信是云柯心腹冒死送来的。朕本已下旨放过你哥哥,可摄政王阳奉阴违,找了个由头私下处决了他,又囚禁了你母亲。”

    “朕一直派人秘密探查,已经找到了下落,可摄政王只手遮天,朕始终奈何不得他……连一个人也救不了。”

    “朕之前不与你相认,便是想逼你离开,莫蹚这浑水,却不料,摄政王终究不肯放过你们。”

    我听得浑身发抖,又想起那日楼亭醉酒时眼中的恨意,原来当时,他是真的想杀我。

    此时我已无力去追问那恨的来由,只想尽快救出母亲,“陛下可有办法吗?任何事我都愿意做。”

    楼世宁眯眯眼,眸中狠戾一闪而过,“为今之计,只有夺了摄政王的权柄,瓦解他的势力,你母亲才能有一线生机。”

    他给了我一些信件,让我想办法偷放进楼亭的书房内。又给了我一包迷药,让我婚礼当天下在楼亭的酒中,好让束手就擒。

    我全都接过,夹在宸妃给我的赏赐中一道带回了王府。楼亭对我向来宽纵,从来不会着人查我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在府中也有绝对的活动自由。

    或许他只是太过自负了,压根没把我放在眼里,也正因如此,我才有机会将那些东西无知无觉地放进他书房。

    楼亭还是每日清早来给我画眉,我都微笑接受,他走以后就很快擦去,再用自己的重新涂一遍,以免被他发现。

    不过他似乎比从前更忙了,来去总是匆忙,话不多,饭吃得也少,短短几日就清减了。

    直到我们大婚的头一天夜里,他回来得很早,兴高采烈地拉着我手,“阑珊,我给你准备了一份大礼,明日你见到必定会十分欢喜。”

    我淡淡点头,左不过又是什么奇珍异宝,楼亭却前所未有的开怀。

    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身轻松,我亦然,开弓没有回头箭,明日注定是我与他的终点了。

    楼世宁带着宸妃来王府观礼,给了许多赏赐,配着阖府的红绸灯笼和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楼亭穿着大红色的婚服,牵着我手给楼世宁行礼,又在礼官的唱诺下掀了盖头,与我对饮喜酒。

    他显见的欢喜,从多颜手中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我用手帕掩唇,慢慢喝了。

    忽闻上首处宸妃一声惊呼,是她怀中抱的小猫跳下去跑不见了。

    楼世宁派了侍卫去搜寻,一炷香时辰后,猫没找到,倒是搜出了一沓书信,当着百官的面扔在了正厅中。

    上面红漆朱印,正是丘黎国的。楼世宁看了几封,勃然大怒,斥责楼亭通敌叛国,命令御林军立刻包围了王府。

    楼亭立在满院哗然与指责中,周身坦荡不见半分慌乱,只是专注地凝着我,眸中俱是碎裂的惊痛,“是你?”

    他猜到是我并不意外,摄政王府向来铁桶一般,谁都插不进手,只有我是新来的,还是他全无防备的。

    我扯扯唇,“是我。你杀了我哥哥,我暂且不跟你算,立刻交出我母亲。”

    楼亭愣了一瞬,眸色几变,忽而仰天大笑,双目赤红,“好,好得很!本王从前只道你傻,没想到自己比你更蠢。”

    他说着忽而飞身上前,在众人的惊呼中一把掐住我脖子,咬牙切齿,“你可曾真的相信过我?”

    我被他掐痛,心脏紧缩成一团,愤恨混着委屈,多日的煎熬齐齐爆发,狠狠抠住他手背,“我有!那你呢?你有真的喜欢过我吗?”

    楼亭神色癫狂,嘶吼出声,“我有,我有,我有!”

    侍卫们从后扑上来抓住他,他中了药抵抗不得,拉扯间领口松散开来,露出左侧锁骨下一枚铜钱大小的伤疤。

    我顿在原地,如遭雷击,几息之后喉间一甜,蓦地喷出一口血来。

    那伤疤我曾亲眼见过的,从前在鞑珺时,戎昱质子为了救我,被鹰狠狠啄了一口,正正是那个位置。

    原来,当年来鞑珺为质的,竟是楼亭。

    其实蛛丝马迹早已显露,我却从未察觉。

    细想下来,楼亭似乎从一开始就在护着我,还陪我去看了花灯,他从未食言过。

    可他为何不对我言明,又为何要对母亲下手,还向我隐瞒呢?

    我胡思乱想着,手心满是冷汗,又见楼世宁下令带走了楼亭的亲信,看来看去,却没看到段浩,心中莫名一紧。

    半个时辰后,后门突然被打开,段浩兴冲冲地跑进来,身后跟着我母亲,看到满院的空荡与狼藉,两人俱是一愣。

    我心猛地一颤,狠狠闭上眼睛,眼泪汹涌而出,终于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段浩说,楼世宁对我与楼亭之间的旧事心知肚明,又知楼亭不会说起,便钻了空子。

    他派人杀了云柯,又抓走母亲,就是为了拿捏楼亭,再不济还能离间我俩,利用我对付楼亭。

    楼亭自是不肯低头,又怕我得知后伤心,只能一边瞒住我,一边安排段浩带人寻找解救母亲。

    至于那封信,母亲看过后,说是云柯死前,被人以她性命相逼写下的,谁拿着信谁就是幕后黑手。

    还有那有毒的螺子黛,段浩也很吃惊,又听我提起那位对我放狠话的女子,才恍然大悟。

    她是楼世宁送来的人,楼亭不想撕破脸便留下了,最近也是借着我进门才好找个由头送走,多半是那人做的手脚。

    而哥哥死讯和中毒之事都是从宸妃处得知,想来也并非是巧合。

    至此,我才想明白了这场巨大的阴谋。

    枉费楼亭那般为我,我却因为愚蠢和怀疑,做了楼世宁手里的刀。

    我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连与母亲重逢的惊喜都不值一提,满心都是自责和悔恨。

    忽地又想起了最重要的事,“王爷的母妃真是因为我族而死的?”

    段浩一愣,似乎不明白我怎么会知道,半晌,才轻叹一声,“准确地说,不是因为鞑珺族,而是因为公主你。”

    楼亭的母妃出身低微,一向不得宠,连他也被父皇不喜。

    后来先帝登基,封了他母妃做太嫔,算是给了个脸,楼亭甚为感激,于是便答应了先帝的请求,替楼世宁出使鞑珺为质。

    后来,先帝出尔反尔,派兵攻打鞑珺。楼亭百般劝阻,惹怒先帝受了刑责,仍旧跪地苦求。

    他母妃怕他一意孤行会惹下杀身之祸,便以命相逼,一头撞死在了金銮殿上……

    我听得泪流满面,心脏像是被丝线狠狠缠住,几乎勒出血痕,阵阵抽痛。

    在我不知道的过去,楼亭曾为我失去了他的母亲,受尽煎熬困苦。哪怕某个瞬间也恨得想杀死我,最终却还是舍不得。

    而我,却几乎置他于死地!

    大概是我哭得实在太惨了,又或许是为着楼亭,段浩并没过多苛责我,自己连夜出门去想办法救楼亭了。

    我也没再哭,收拾好情绪陪母亲聊了许多,又交代多颜明日一早就陪母亲回鞑珺。

    至于我,自然有我该做的事。

    按说楼世宁不该留下我这个知情人,但他却没动我,想来是我还有些用处。

    果然,楼世宁叫我进宫,给了我一小瓶毒酒,让我去见楼亭。

    “你想办法骗他喝下,再以摄政王妃的身份,在文武百官面前揭发他私藏龙袍和兵器、通敌叛国等谋逆之罪。东西朕早就备好了,你照做便是,到时他已在牢中‘畏罪自杀’,死无对证。”

    楼世宁走近我,语带诱哄,“朕已救出你母亲,只要你办好这件事,朕就送你们回鞑珺,君无戏言。”

    我心中冷笑,楼世宁当真是满嘴谎话,无耻之尤!

    面上却装作惊喜,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下,拿着毒酒就去了天牢,去见楼亭最后一面。

    他身份尊贵,尚未受刑,闭着眼坐在木床上,头发稍有凌乱,面色却从容倨傲。身上还穿着婚服,红得刺目,只一眼就让我落下泪来。

    楼亭懒得看我,“楼世宁让你来送我上路了?”说着忽而笑了,“他倒真是了解我,惯会投我所好的。”

    我慢慢走过去,蹲在他身前,想伸手触摸他面颊,又顾及身后的人,只得作罢,“我来看看你。”

    还有一肚子的话想跟你说,那么多的喜欢和抱歉,遗憾还有祝福,通通开不了口,日后也没机会再说了。

    “可我不想见你,也无话可说。毒酒留下,你滚吧!”

    楼亭熟悉的脸上全是陌生的冰冷,看得我心头刺痛,又想起他陪我看花灯,为我画眉的场景,更觉悲愤。

    那样的美好被我亲手毁掉,甚至再没资格说一句我爱他,突然就好不甘心啊!

    我掏出酒瓶,借着宽大的衣袖仰头佯装含了一口,然后扑过去吻住了楼亭,做此生最后的诀别。

    楼亭有些怔忡,指尖抠得我小臂生疼。我很快放开他唇,在他耳侧低语,“一会儿记得装死。”

    说罢,踉跄着夺门而出,夺过狱卒桌上的水疯狂漱口。

    跟来监视我的人大概没料到我会用这样的方法,一个个呆若木鸡,只装作没看见。

    我沉默着走出天牢,头顶艳阳高照,前路万劫不复,可为了身后那人,我只能一往无前。

    楼世宁端坐在皇位上,看着我一步步走进大殿,脸上是掩不住的志得意满。

    我郑重跪下,在百官面前一字一句说尽楼世宁的卑劣恶毒。

    说他如何算计下毒,如何胁迫我母亲,如何欺骗利用我陷害楼亭,最后又如何逼我毒害他亲叔叔。

    大殿中一时落针可闻,随即响起“嗡嗡”的私语声。

    楼世宁面色铁青,又顾及着体面不能对我动手,那模样看起来实在痛快。

    他今日为了让楼亭遗臭万年,连史官和皇族长辈都请来了,此刻倒刚好看清他的丑恶嘴脸。

    “本公主今日以摄政王妃之名,求一个公道。方才所言句句属实,以命起誓,以死为证。”

    我说完就掏出毒酒一饮而尽,将瓶子砸在地上,只觉通身的畅快轻松。

    楼亭,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如果有来生,我再好好赔给你。

    我于无尽的黑暗中,做了一场昏黄的旧梦。

    梦中,我和楼亭策马驰骋过银装素裹的原野,马蹄溅起飞雪,漫天飘洒。

    他有些寡言,对鞑珺族的一切都无甚兴趣,唯独会对我笑,还会教我画画,承诺来日相见。

    后来,我来了戎昱,却弄丢了楼亭。

    眼见着他浑身是血,渐渐变得透明,我声嘶力竭地哭喊,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我霍然惊醒,急促地喘息着,入目是明黄的帷幔,委垂于地。

    有侍女低声惊呼,“娘娘醒了,快去通知陛下。”

    我大脑有短暂的空白,抬手摸摸脸,热的软的,我竟然没死……而这里是,皇宫?

    楼亭来得很快,脚步匆忙,满眼惊喜和心疼,一把将我抱进怀里,“你好大的胆子,毒药也敢吃!要不是我早有准备……”

    他松了口气,下巴搁在我颈窝,语声颤抖,“幸好,你没事。”

    我有些发懵,愣愣回抱住他,才后知后觉地害怕,脊背渗出冷汗,颤抖着又用力抱紧他。

    楼亭抱着我安抚了一下,又叫来太医诊脉。确定无大碍后便让人端来了热粥,亲手喂我。

    宫人们来来回回地走动忙碌,都恭敬地称呼他为“陛下”。

    那日我服毒后,楼亭发动了政变,里应外合,很快就攻陷了皇城。

    他猝然发难,楼世宁毫无反抗之力,只能狼狈地沦为阶下囚,也终于明白,自己才是楼亭这出大戏中的傀儡,亲手给对方递了杆大旗,让楼亭师出有名。

    楼亭手持先皇遗旨,上头写明,由他监国到楼世宁满二十岁。

    在那之前,若是楼世宁心胸狭隘,不顾纲常礼法对他起了杀心,便是不配君王之位,楼亭可取而代之。

    “先帝知道我的本事,就是他四个儿子加在一起也不是我的对手,怕我会夺了江山,才下了这一道旨意给我。看起来是向着我,其实还是维护楼世宁,想拖着我给他几年的机会。”

    “可惜,先帝还是低估了他儿子的卑鄙,那便怨不得我了。”

    我想了想,“所以你是借我,故意引诱楼世宁出手害你的?”

    楼亭轻笑,拍拍我头顶,“怎么突然开窍,小傻子变聪明了?”

    说完又拧眉懊恼,“我料到他会拿你做文章,却不知他竟会对你下毒,否则,我便是担了那千古骂名,也要早早带兵逼宫收拾了他。”

    好在,我从楼世宁那拿来的毒酒早就被楼亭的人换成了短暂昏睡的迷药。

    原本是给他自己用的,没想到被我喝了,诱发了体内的旧毒,昏迷了这几日,如今苏醒过来便无妨了。

    楼亭却还心有余悸,问了太医许多问题,从吃饭睡觉到出门吹风,注意事项记了两页纸。

    我看着他这般紧张细致,胸口温热胀满,“那你为何不与我相认呢?”

    楼亭低叹一声,“因为我有把握让你爱上我,那就足够了。至于鞑珺族那些旧事,我一个字都不想提。”

    我心口一紧,伸手握住他,语声哽咽,“对不起,你母妃的事,都是为了我……你恨我吗?”

    楼亭苦笑着摇头,“某一个瞬间吧,其实也不是恨你,我恨的是无能的自己。如今我终于君临天下,可惜母妃却看不到了。”

    他牵起我的手,低头在手背吻了一口,抬眸时带上了某些幽深的炙热:

    “不必自责,若实在觉得抱歉,就代替母亲陪在我身边吧。你之前说过会给我做点心、陪我睡觉的,我可等着呢。”

    我触电般抽回手,觉得被他吻过的皮肤火烧一般烫热,连着心口也狂跳,慌忙转过头不看他。

    楼亭低笑两声,牵起我去了寝宫,富丽堂皇中悬挂着一副画像,正是我曾看了一半的那个,如今终于得见全貌。

    画中那女子唇下生有一颗小痣,正微微笑着,右下角题了句诗——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有的人啊,脑袋笨眼神也不好!分不清是自己像画中人,还是画中人像自己。”

    楼亭故意打趣,我羞得脸颊烧红,抬手要打他,被他握住拉进了怀里。

    “我隐瞒了你,你也误解了我,就算扯平了,我们重新开始吧!”

    我眼眶酸热,泪意汹涌而上,靠在他怀里重重点头,“好。”

    窗外夜色深深,远处长阶两侧宫灯盏盏,绵延如星河,闪烁出斑驳的光影。

    有情人重逢,不必再回首,阑珊尽头,已在彼此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