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女频频道 » 帝姬侍女 » 第十六节 夜雾

第十六节 夜雾

    然而,在整座九幽城之中,鲜少有人知道当初季直被罚去西京的真相。羽瑛便是这少数人中的一个。

    羽瑛侍奉太后近四十年,第一次见到太后显现出如此复杂的表情变化。她有些意外,旋及垂首勿视。

    彼时,太后已然经历了惊愕,惶遽的情绪转变,只呆立在榻前。她突然听到小侍女惊喊“太后”,立马抬起头,看到太后的身体正往后倒,羽瑛迅速扶住了她,把她放到榻上,吩咐小侍女去倒茶。

    一口茶送下,太后悠悠转醒。她用惆然的目光睇望羽瑛一眼,羽瑛兀自沉默。太后甫把目光收回,遂闭目长叹了一声。

    近三更天,太后携她去往极宁殿。夜色深沉,天上没有一颗星星,她们摸黑前来,守在门外的内侍直待她们快至门口时才察觉。

    太后冷冷地觑了他们一眼,他们皆垂首,不敢进去通传。

    她与太后进入庭中,见内室烛火昏惨,殿外未有一人候守。

    太后徐徐穿越中庭,踱上阶面,徘徊于此。殿内男人粗重的呼吸声透过格扇传了出来。羽瑛的脸变得通红,她在宫中这些年,自然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她甚能从那粗重呼吸声的遮蔽下,辨出另一道细弱的喘气声。

    不过……她转窥向太后,见她面露哀恚,嘴唇发白,身躯在不断地颤抖。

    自内传出的旖旎声息不减。太后静立在阶前,抬起战栗不休的手,便要去推门。可她的手却在半空悬停,她还在顾及皇家威仪,又慢慢收回了手。

    乳白的雾气渐向禁中四方铺排,将整座宫城容纳在它的怀抱中。酽冽的寒气在人的周身打转。宫灯在夜雾的掩映下闪烁。

    羽瑛分明捕捉到她眼底流露出的失望。太后方转身,走下玉阶,穿过中庭,出了极宁殿,殿门外的内侍敬畏的对她行礼。

    她只顾向外走。于是,内侍看到,雾气弥漫的甬道上,那个人们常说天底下最享福的女人,此刻,正缓缓朝着夜雾中走去。

    翌日,圣上来福康宫时,太后正倚在靠枕上盯望佛经。

    见他来,太后将注意力从手中的书上移开,淡淡道:“圣上来了怎么不着人通传?”满殿宫人皆沉默不言。

    太后道:“还不赶快上茶,平常胡闹也就算了,关键时候连这条规矩都忘了?”有侍女出殿泡茶。

    太后转而对圣上道:“圣上请坐。”圣上坐在她对面的紫檀木椅上。

    太后问:“圣上今日来哀家宫里有何事?”

    圣上敛目,静默片时,道:“太后怎不知朕来此的意图?”

    太后道:“圣上不告知,哀家又如何能得知?”这时,侍女奉茶入厅。等她摆上茶盏后,太后令侍候在厅中的宫人均退去。

    眼下,厅内仅有他们二人。太后拿起茶盏,抿了口茶。

    圣上道:“你昨夜不是去极宁殿了,你不都已经知道了?何需再问我一回。”

    太后放下茶盏,道:“这种事,我亲自确认过才肯信。我现在问你,这件事是真的?”

    圣上不迟疑,似是报复性地承应:“是真的,千真万确。”

    太后问:“多久了?”

    圣上不作答。

    太后又问了一个问题:“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有这种喜好的?”

    圣上冷笑道:“这种喜好是什么样的喜好?人之所求各有不同。这种喜好便上不得台面?”

    太后道:“目前还是。”她睨望他一眼,道:“所以,这是你不召幸那些嫔妃的原因?”

    圣上保持缄默。

    她忽然用带有三分悲惋的语气喟道:“圣上,那季直可是内侍,是阉臣,甚至不是一个健全的男子。你到底是因为喜好,还是……为了报复?”

    “报复?”圣上发出一阵讥笑,面上却满是凄苦之意,“我能找谁报复?又该报复什么?”

    太后道:“我理解你心里的伤痛,但既然已经失去了,又何必再执着?人总该向前看。何况,你还是国朝的君主,更须如此。”

    圣上却道:“我宁愿不当国朝的君主。”

    太后制止道:“圣上,你不要再固执了。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该回归正途了。做出这样的事,你让满朝文武怎么看你,你让天下百姓怎么看你,你会让宗室王亲怎么看你?还有你的子女,他们又怎能尊崇你?”

    圣上一笑置之:“我何时惧怕过天下人的眼光?我所做并非有损德行之事,他人非议岂会中伤我?”

    太后道:“饶是不提天下人,单说你满心挂念,已被废弃的岑氏,若还活到今日,见你这副模样,又该作何感想?”

    圣上面色变冷,眼中蓄满怒火,道:“你不要提宣沐,你不配提她!要不是你,宣沐根本不会死!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我恨你!”

    太后漠然地凝睇着他。

    圣上声色冽厉地控诉她:“你就是寒铁铸作的人,无血无肉,无情无心。你当真把自己当作那庙宇里供奉的菩萨,不显喜怒,只以肃面将自己同外界隔个干净。你自恃国母,万事循于规戒准绳,求以大义,却从不加反思,你所维护的道究竟是谁的道,仅站在这‘道’为你堆垒的高台上,俯瞰所有人,用这所谓的真理去审判别人的言行,决定别人的命途。你扪心自问,存在的这一切难道真的公平?你和那些朝臣竭力遵守和维护的便是公正?”

    话落至此,他的脸上尽是苦涩之色,道:“那不过是享有者的锦障,你却全奉它为圭臬,真是可笑至极!若知道是今天这样的结果,我当初断不会入到这个地方,更不会成为太子!我只怨自己无能,该护守的疆域护守不了,想留的人也留不了。可你不该让朝臣去明华寺逼杀宣沐,她已是可怜,你为何不放过她?你别再说‘都是为了大局考虑’,原来你的大局,竟是牺牲无辜之人来护卫的。这不是大局,这是冷血、虚伪!往日你待我薄情,我已不放在心上,唯有这件,我每想起,心便会痛一次,对你的恨也加上一分,我至死都将带入棺中!”

    圣上以冷漠的眼神扫过太后,遂回身离厅。

    羽瑛见圣上出厅,遂入内,正逢太后把桌案上的茶盏拂到地板上。

    温热的茶水跌洒在藏青色的地毯上,几缕细白的热气蜿蜒向上。

    太后面无波澜地静坐在原席,羽瑛敛息候立在一侧。方时,她才呐呐发问:“哀家哪里做错了?哀家全都是为他们好,为何他们却恨哀家?哀家究竟是哪里做错了?”

    羽瑛低首,望见余热形成的细白“烟柱”渐发消短,那道声音在她耳畔萦绕,直钻入她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