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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落魄储王雄心在,琴女夜来鬼成双

    “公子请慎言,万万不可亲信于小人”

    “我已如丧家之犬,又有何物值得他人谋夺?”

    “公子何苦如此,眼前种种,皆为逆练...”

    “五位哥哥都去了,又有三位叔伯争着当家!后母又忌我三分,哪有我容身之地...”

    “小人得志罢了,终有一日,公子大权在握,倒是那些奸佞之徒再无容身之地!莫要被那些神鬼之说败了宏图之志”

    “五子之丧,五父当家,难道是巧合不成?”

    起初听得如在梦中,似与己有关,又似无关,直至全然醒来,已是真假难分,韩道冲自石床起身,见这石室眼熟,似曾来过,如今脑中混沌,只记得自高处跌落,却不知如何来到此处,站起晃了两晃,见一张石桌摆着烛台,提在手中,先前有人言语,似从此路传来,行走几步,突被阳光刺伤倦眼。

    数月困洞,几时见过如此烈阳,顿时睁不开眼,朦胧中,只见高矮胖三人,正目聚其身。

    韩道冲只当人死升天,细想一阵心慌,忙问:“敢问三位,韩某身在何处?”

    “侠士请宽心,你已在人间!”其中一人声音稚嫩,似幼弱孩童。

    韩道冲听闻水声,摸到身边小溪,用凉水洗了洗眼,顿觉清爽许多,再挤了挤眼,这才望而清晰,原来置身山林之中。面前一男一女,另有一位孩童,男子高大威猛,黄眉黑脸,冷眼凶煞,一身夜行装扮,衣上镶嵌纵横锁网。孩童约莫七八年岁,锦衣玉带,银环束发,眉骨稍凸,眼含深邃,宽颧颚园,稍显尖瘦,虽幼却正,正气凛然,拜礼道:“小生冯五!”指那夜衣大汉道:“此人乃我家护院,冯哙!”又指那位女子道:“这位是我乳娘!”

    韩道冲拜过两人,再看女子,只觉眼熟,半老之年,身形丰态,如今身穿淡青罗衫,细眉杏眼,丰颊圆满,作礼道:“韩大侠,伤情可曾见好?”

    韩道冲再看天日,果然已在天地之间,恍如隔世,暂且压下心中疑虑,回礼便问:“你可是那裘老贼...”话止于此,不便再说。

    那女子也不意外,平声作答:“正是,跟了主子姓氏,单字一个樱。”

    若非冯樱头上有伤,又丰腴过人,圆脸圆眼,体貌独特,臃人面善,入木三分,韩道冲单凭一眼之缘,实难认出,正是那日被裘迁海抛落深潭之女,当下惊叹道:“你居然...”

    冯樱淡然一笑道:“侥幸不死,多亏韩大侠救我!”

    韩道冲更觉莫名其妙,问道:“我何时救你?”可脑一痛,想起些许过往。

    “此女之沉,人间罕有!”那时,韩道冲只觉满脸挂血,意沉气弱,却背着冯樱走向一朵巨花。

    想到此处,韩道冲立觉一脸火辣,红到脖根,忙走近一步,小声问她:“我可曾对你不利!”

    冯樱很是意外,满脸疑惑不解,问道:“何事不利?”

    韩道冲苦于有孩童在旁,忙拉她走出几步,又不好直说,只得婉转问道:“那我可否贴你之身!”

    冯樱一愣,又是一声宽心之笑,回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韩道冲大惊,失声叫出:“那岂是小事!”心中懊悔不及,对自己拳砸掌嘴。

    冯樱被他此举吓到,又忙宽慰道:“韩大侠无需自责,我又非未嫁处子,何须在乎那些。”

    冯五童心大作,只当有趣之事,伸头张望,又侧耳偷听。这叫韩道冲好生尴尬,不敢再说,退到一旁,可心里又是一搐,问道:“我昏睡多久,又如何到得此处?”

    冯五答道:“前不久,乳娘出海,为小生查办一件要事,却迟迟不归,小生挂念得紧,这便差人去寻,不料在此处相遇!”

    韩道冲顺他所指望去,竟是一处溪流之下的洞穴,他再看仔细,心里竟是一震,此处便是当初与霍心莲初见之洞,乃崇德县郊外山头那处藏有棺椁的洞中密室。韩道冲再看冯樱,要问及缘由,冯樱却目光闪躲,脸色难看,似有难言之隐。

    冯五也看出端倪,却不过问,只是一拜道:“多谢韩兄搭救乳母,还请韩兄到庄上一憩,以表小生答谢之情,其余之事,到庄上细谈!”

    一是此子文质彬彬,多有礼数,二是料定冯樱必有隐情,他二人先前置身海底山穴之中,可如今脱险,本该自海上来,或置身船舱,或身躺海滩,可一觉醒来,却在远离海岸之处,如此怪事,尚无答案,怎能如此罢了,于是暂且答应。

    又是那庄那山,一别数日,再见如梦,那日巧遇曹隐,夜困此处,林中依然透着丝丝晾意,只是红漆大门一开,里面迎松两行,夹道成荫,石阶上延,十步高处平瞰山脚,小镇星灯点点,无风江畔,渔火漂零,已是夜晚,再登阶上殿,此厅彩云飞梁,百画砌墙,返唐高古,今工深雅,若未见皇宫奢华,只当身临帝巷,穿殿而过,又是碧水蓝潭,雅楼环围,楼下书堂,满门学子,颂念古章,穿堂而过,又见大殿,虽无龙无凤,那奇珍异兽也是雕得活灵活现,两扇大门一开,一名老者住仗迎出,嘴里叫着:“老六,你可回来了!”

    韩道冲皱了皱眉,虽未道破,心中早已起疑,冯家公子四位,是那阍人老儿所说,不曾听说有五六二子,儿见父当拜,可二人相见,却是老者软腿一曲,若非旁人搀住,险些跪倒。

    冯五偷撇韩道冲一眼,又故作谦顺道:“啊!老父有病在身,速速回屋!”说罢搀扶而去,不一会儿又出来,在前引路。

    行至一处别院,此处并无院墙,江景一览无余,园中桃花新粉,小池流水,园中一亭,正对山景,亭中圆桌已设,先上好酒,请君入席。

    “那位便是冯老太爷吧!”韩道冲昔日风姿不再,说是救命恩人,只怕又有攀附之嫌,只是那老者看似老腿酥软,实则面色红润,气匀不虚,对那冯五三分忌惮,惺惺作态罢了。

    “不错!”冯五年貌虽小,却是一副当家作派,待酒菜瓜果摆放整齐,这便敬酒道:“小生多谢韩大侠救母之恩!”

    韩道冲起杯受了此礼,想到冯樱之事,脸又一热,忙岔开话去:“冯公子年纪尚小,却有此番气度,韩某佩服!”

    冯五终究童心未泯,被人一夸,稍许得意,便为客斟酒,立于一旁的冯哙却是一声干咳,冯五似遭雷击,全身一颤,险些失落酒壶,酒洒杯外,冯五自觉失态,满脸自责,愁苦锥心。

    韩道冲何等机敏,早在寻思二人底细,若在常人眼里,此子怕是受人唆使,而那冯哙便是眼线,可如今看来,冯五绝非受困于他人,而是内心惶恐,所惧之实,无非只是言词失态,礼数不周,冯哙那声干咳,听来也非呵斥,而是提醒,那冯五必是身出礼教严苛之地,若是寻常公子,为人倒酒,绝非自贬身价,而冯哙之举,却似在制止违背伦常之事,敢问天下谁家后生不得轻易为人斟酒?

    韩道冲似已揭开一层迷沙,心中豁然明朗,却要再试他一试,假作粗狂之人,上前拍肩道:“既然韩某与你有救母之恩,我俩又肝胆相照,何不结为异性兄弟?”

    此话一出,冯哙哪里站的住脚,黑脸之上青筋毕露,大步逼近,喝道:“大胆!”

    冯五忙以瞪眼阻止,甩头撇嘴作势,叫他回去,冯哙吞怒忍声,退到一旁。

    韩道冲心中疑惑已解,这便起身,倒退一步,行跪拜礼,嘴里说道:“倒是韩某不识抬举,冲撞公子,请受韩某一拜!”

    冯五方知此人机敏,定是身份暴露,可他又不揭穿,只得上前搀扶,一语意味深长:“大侠请起,本...”在此一顿,又忙改口:“小生受之有愧,如今东海迷雾重重,皆因小生而起,倒是无端将大侠卷入其中,实则不该!”

    韩道冲也非好事之人,既然此案牵扯之深难以想象,他也不便多问,只是心系四妹与二妻,这便壮胆一试,开门见山道:“冯公子,可否请奶娘前来一见,韩某有事要问!”

    冯五面有难色,起身望江,叹道:“不瞒韩大侠,奶娘是江湖中人,常以江湖规矩行事,她若不说,我也不能强求。”又指高处楼阁道“韩大侠今日暂居此处,待午夜之后,奶娘定会自行求见!”

    韩道冲岂有那份闲心,满面焦苦,道:“只是...”

    冯五索性正颜一句直截了当:“韩大侠若要出海,小生点齐兵马同去便是,只是你欲找寻之地,却在茫茫大海之下,东海之阔,礁岛百千,我等何处去寻?”

    韩道冲猝不及防,竟被九岁孩童逼到哑口无言...

    冯五又是好言相劝:“韩大侠不如留下!待奶娘回心转意,我等再作打算。”

    韩道冲心中苦闷,他坠潭之时,最后所见,是妻离子散,妹妹被擒,莫说叫他暂居一夜,就算杯酒之隙,也难承受。又想起干娘,当时八仙入府,救出曹隐干娘,又恐楚家再来拿人,便将干娘送往郊外,此处唯有曹隐与八仙知晓,只是如今曹隐困于东海之下,不知干娘过得怎样。

    冯五似知他所想,问道:“韩大侠所想,可是陈大妈?”

    韩道冲一惊,心中由忧转怒,心想,先前只当他是自有苦衷,与之各走各路,互不牵扯,如此一说,倒是他们占了先机,早将韩某算计在内,被查得水落石出,于是话藏怨愤:“原来殿下早知韩某身份,又何苦以大侠相称?”可转念一想,若他不叫大侠,两人这般年龄悬殊,不能称兄道弟,难道要以叔伯相称,倒是不能怪他。

    冯五听出韩道冲心中不快,满心歉忱道:“绝非心怀不轨,只是区区边海小镇,诸多势力云集于此,敌我难分,若想大局在握,须得多方打听,再作取舍。”

    韩道冲绝非量小之人,其中原由一想就通,既然冯五提及干娘,想必定会保其周全,也算安心两分,再看楼阁,却不知夜宿深宅,是福是祸,只得顺势而驱,再做打算。

    深夜难眠,韩道冲独自池边行走,静看江海,无比悲凉,又想到,就在那汪洋之下,两位妻子不知所踪,四妹落入奸人之手,不知要受怎样的屈辱,越想越是心烦意乱。心绪混乱之间,只听一阵琴声夜起,乐者拨弦如水,清湍流畅,昂而不激,慢而不沉,虽无霸气,却足以唱享山河,颂吟诗绝,尽显孤傲之风,听得心中激荡,热血翻涌,家仇国恨齐上心头。

    “彻夜难眠者,不计其数,或因生计,或因灾祸,却有多少是为国为民的真英雄!”此声沉稳却又稚嫩,正是冯五,身边少了冯哙相伴。

    韩道冲早就料到会有这番近谈,也是从容跪拜,当下无人,便直呼其尊:“参见太子殿下,韩道冲狂妄,多有冒犯,望殿下宽恕!”

    太子不再掩饰,上前扶起,更是欣喜,和声道:“我自幼读史,最敬英雄豪杰,韩将军蛰伏辽国,却心系大宋,以微薄之力举兵抗北,虽败犹荣,实乃当代英豪!将军快快请起!”

    韩道冲这才起身,答话很是恭敬:“韩某惭愧,随父起兵,却不曾为宋一战,苟延残喘,自求保命罢了!算不上英雄。”

    太子扶他起身,却突然屈膝一跪,苦颜悲泣道:“将军救我!”

    韩道冲猝不及防,全身一震,忙出大力将他扶肩提起,汗颜道:“太子乃国本,国之将来,岂能拜我一介流民。”又怕力大伤他,忙松手,后腿一步,跪拜道:“韩某虽生于云西,却不似王继忠那般弃了宋人姓氏,韩家世代都是宋人,便是皇帝与太子的子民,太子有难,韩某定当冲锋在前,舍生忘死!”

    太子却是尊驾全无,哭如幼子,抽泣道:“父皇要杀我!”

    “啊?”韩道冲身在关外,坊间传闻虽有不少,他却憎虚好实,从不听信,如今太子自危,倒是让他想起传闻所述,太子非人是妖一说,只是虎毒不食子,怎会想到宫闱之内,居然已到生死关头,忙宽慰道:“韩某曾被冤魂所困,可近日亲历险境,竟大彻大悟,原来世间鬼怪都由人造天工,实为血肉之躯,祸人之术,皇上岂能为传言所困,害了父子情分!”

    太子得韩道冲力撑,心绪稍抚,叹道:“父皇年迈,相来参神信道,身旁又有五姓相持,言听计从。后来天罚陈刘两家,两贼寿终,我只当自此五鬼气数已尽,便上奏父皇,劝其弃道归政,罢免三姓奸佞,怎知王,丁,林三家老贼暗联陈刘两家,假造天旨,说我乃祸星降世,诛杀五位兄长,若皇权在握,宋世将倾,人间便有灭顶之灾!”

    韩道冲听罢,勃然大怒,恶狠狠道:“韩某虽有耳闻,却不知此贼竟然如此猖狂,胆敢设计加害太子!这是要先于辽人一步,亡我大宋么!”

    太子听他激奋,心中也是亢昂,怒眉睁目道:“恨不能食五贼之肉!”

    韩道冲卫国心切,琐事皆后,心中已有谋划,若亲人死,韩某为他们报仇便是,可国若亡,有家又有何用,当下决议讨旨:“韩某不才,却愿为殿下赴死,太子吩咐便是。”

    太子甚是感动,上前与其抱肩,破泣而喜道:“此案与那天书奇案,同出一辙,若天书案破,此案不攻自破。”

    韩道冲倒是一阵欣喜,本以为要另赴他处,已有诀别之意,岂知案中有案,查案救人,互不掣肘,岂不妙哉,欢笑道:“还请太子明示!”

    太子却摆摆手道:“此事理当由奶娘为将军开解,此间虽晚,却少有府人走动,奶娘定是怕那隔墙有耳,才迟迟不来!”

    韩道冲又是苦脸,想起冯樱,又是一笔孽债,如今琐事繁多,不敢走神,倒想寻个话题岔开,便问:“敢问殿下,抚琴之人可是殿下安排!”此乐悲慨,有激人仇愤之用,怕是太子唯恐言语不当,不能激起韩道冲卫国情怀,才命人如此。

    太子又显孩童顽性,嬉笑一声,牵韩道冲手奔走,喊道:“韩将军随我来,为你引荐作曲之人!”

    穿廊而过,几处别院,此处正在韩道冲暂居楼阁之下,依山而造...

    太子于一处厢房门前立定,朗声叫道:“念羽姐姐,小生有礼了,贸然造访,多有得罪,还请出来一见!”

    “既无旁人,太子何须多礼!民女受不得!”此声之清妙,如云来天乐,唱在人间,韵非凡弦,丝细明脆,词巧意欣。

    栅格缓开,婢女抱琴出来,那人缓步其后,先见银装雪丝,明衫映月,顷堂发亮,盖一双隐足纤长,上曲妙弧,圆凸正巧,再见其身,细绣高巅,牡丹花下,圆中粉颈,糯如霜华,狐娇一眉,婚销一唇,二者皆满,溢满成霞,霞自眼出,丹凤之下,素点卧蚕,平颧之内,醉点甜窝,轻薄红唇,嘟嘴成珠,下至粉尖,一曲唇窝,此女之美,地上少有,人间罕见。

    美人身儿稍稍一沉,作礼柔声:“民女穆氏,参见太子,参见韩将军!”

    韩道冲虽心有二妻,又经四妹妙美,却从未想过,世间竟有如此美貌女子,也是看得痴醉,忘了身在何处。

    太子忙将她扶起,指韩道冲道:“原来念羽姐姐也认得韩将军!”

    穆念羽笑不露齿,半遮半掩,细声道:“早有耳闻!”

    韩道冲这才自觉狼狈,一脸火辣,溃不成军,退后一步,心中连连自责...

    太子虽幼,却解风情,看出韩道冲所想,也不取笑,只是安抚道:“韩将军无需自责,凡人男子见了念羽姐姐,都是这般,楚霸王爱美人不爱江山,天下英雄又哪个逃得过美人关。”

    穆念羽却有三分自责,对韩道冲郑重一拜,诚心致歉:“都怪民女冒失,害将军误了家国大事,望将军恕罪!”

    韩道冲忙回礼道:“哪里!是韩某失礼在先,韩某一介草民,小姐请勿以将军相称!”

    太子倒是惭愧,沉声道:“若非以思念乳母为由逃出宫来,只怕今日早已...”顿了片刻,又是一叹,道:“如今无权无势,虽得州官眷顾,却不足以为将军请封,倒是折辱了将军威名!”

    韩道冲再拜太子道:“若真心为民,又何怨名薄,若誓死效国,又何惧无官无职!”

    太子深深一拜道:“将军大义!”

    穆念羽看了好笑,催促道:“快别拜来拜去了,何不进来,待我沏茶代酒,再行盟誓也不迟!”

    韩道冲被这一请,欣悦一时,却又想起身负重任,当下为难...

    太子道:“不成,今日引荐,二位便是相识,来日再叙。”再看韩道冲道:“将军还有一件大事未成!”

    韩道冲会意,点点头,再看穆念羽,却是一双清曦之目凝望自己,似有暗语,不便直言,又或是错解,世间男子见了美女多半轻浮,以为一眸之喜只为自己,实则花落塘边,与水无关,便劝自己清醒,草草一拜,转身去了。

    不惜日短,只怕夜长,稍一闭眼,便见曹隐困苦之颜,结合那些遭暴女子哭叫,静夜之下,更叫人心魂不定。

    “韩将军!”一声轻唤,好似梦入仙境,叫人一阵迷乱,不知何故,庸俗之地竟有如此天籁。

    韩道冲只当听错,又或心有所思,梦里来见...

    “韩将军...”又是一声真切,这声稍显焦急,似不敢高声叫人听见,又怕声小,楼中之人听不见。

    韩道冲心中一荡,但冷静也快,心想,势不均而难求横,人无利而不折钧,如今她是富室佳丽,我是落魄之人,何来均谈之资,于是带剑行至楼台,却暗自防备,开口不露声色:“小姐深夜到访,所谓何事?”

    穆念羽柔姿作礼,嘤声小叫般答话:“韩将军之剑,世间少有,小女子是否有幸一看真容?”

    韩道冲心存疑虑,但此事不难,右手弹指一推,飞剑出鞘,左手接住,夜幕之下,蓝光耀眼,剑身寒流阵阵。

    穆念羽嫣然一笑,轻声叫道:“将军果然有备而来!”

    韩道冲一怔,竟被一语拆穿心思,倒是脸上一热,少了半分锐气,问道:“姑娘可是有求于我?”

    穆念羽点点头,淡淡一声:“杀一个人!”

    韩道冲皱了皱眉,心想,此女刚有一面之缘,便嘱托生杀之事,若是平常女子,或是痴信自身美艳,叫人无力抗拒,或是自折身价,以色纵人。而她眼中,两者皆无,只是直言相告,倒叫受托之人左右为难,不置可否。当下便问:“姑娘与何人结仇?”

    穆念羽善意瞬消,横眉冷目,似仇人已到,冷冷一声:“此人名叫穆念羽!”

    韩道冲大惊失色,寻死之人见过不少,吞金自缢,跳崖投江,样样可行,何苦非要请人赐死,只是如此好命之人,又何苦要死?当下便问:“姑娘是为情所困?”

    穆念羽摇摇头道:“并未有情!”

    韩道冲又问:“那姑娘是有冤情?”

    穆念羽道:“并无冤情!”

    韩道冲再问:“那姑娘可是身患恶疾?”

    穆念羽仍是摇头,却落下泪来,美人之泪,如寒针刺心,叫人怜惜,凄声道:“只是答应一人,若他不在,我自当赴死。”

    韩道冲闻所未闻,世间竟有这般约定,立时怒上心头,骂道:“无耻勾当,视人命如草芥!”

    穆念羽更是悲凉,哀声轻颤:“可她对我有恩!”

    韩道心想,我也有恩于冯家,冯家上下心知肚明,却各个视而不见,如今若非太子相邀,只怕进这冯家大门,难如登天,世间好似只有仇恨,并无恩德,而眼前女子,虽知恩图报,却盲从受死,亦是人间善念尚存,命她死者,有善有恶,她愿从命,却是世间少有之善,如此信善女子,韩某岂能让她就死,当下决定,插手此事,于是厉声问道:“姑娘恩人是谁?”

    穆念羽泪眼答道:“冯家大公子,冯焕!”

    韩道冲对那冯氏父子本有怨言,听她一说,更是火冒三丈,飞身下楼,愤愤道:“姑娘随我进来,细细说于我听!”怒极忘礼,一把捉她细腕,拽入门中。

    穆念羽未经情事,又礼教有佳,何曾与男子贴肤相触,被他粗蛮一捉,心儿噗噗直跳,小脸通红。

    韩道冲提她入室,气消一层,方察举止不当,连忙松手,二人相对,静默片刻,韩道冲只得假借怒势,再放嗔词:“姑娘请坐!”

    穆念羽倒似牵线纸人一般,听话坐下,代他坐定,再问一次,才缓缓作答。

    大中祥符年间,穆氏还算官宦人家,嘉兴人氏,其父官至州府兵马都监,家势盛极一时,良田大宅自是有的,更有家丁百人,门客上千,门人多以开设行驿为业。行驿并非民间客栈,也非官差歇脚之处,而是源自江湖,多是受人所托,保管或行运所托之物,护卫商队,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皆以江湖规矩办事,杀人放火也是常事。所谓行滩湿履,走水船翻,都是必经之路,既饮江湖酒,难免一刀栽。天禧元年初,先是其父受江湖之事牵连,遭人非议,罢官归去,不久便郁郁而终,随后便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行驿受托护送神鹰教教主之子百里秋,驿人之中出了见利忘义之徒,里应外合杀秋夺金而逃,引来神鹰教东进屠庄,田屋被烧,男丁丧尽。穆念羽也被卖入黑市,处子之身可换百金,故此未遭侵辱。据说冯穆两家交情深厚,两家早有婚约,只是未定所嫁何人。而那日受父命携金前往黑市的,正是大公子冯焕,冯焕对穆念羽也是一见倾心,引入深院,奉若上宾,却迟迟未娶。

    “大公子幼时遇害,仇家曾以重锤击腹,公子自幼隐痛,不能人伦!”此间之说,确有几分怜悯之意,却非爱怜,说到人伦之事,穆念羽也是羞于启齿,只是抑声细气,含糊吐词罢了。

    韩道冲问道:“那其他几位公子,为何不娶?”

    穆念羽叹道:“冯家四位公子,年岁相隔甚远,大公子长二公子十岁,三公子小二公子九岁,四公子再小八岁,又各有生母,怎会互相亲近?”指那山顶高宅道:“大公子事事居于高位,不肯谦让,二三两位公子多次求娶,都被大公子拦下,冯老太爷忌他三分,违拗不得,再者,我一弱女子,如今无家无势,娶我,不过得此一身臭皮囊,故时至今日,仍未出嫁,寄人篱下,惶惶不得终日...”

    如今冯焕多病,日渐衰弱,自知时日不多,却见穆念羽风貌并好,又取之不得,恋极生恨,想到死后,她无依无靠,免不了被人糟蹋,倒不如叫她还了救命之恩,殉葬而死。

    穆念羽清泪两行,又生悲凉,凝视韩道冲手中之剑,颤声道:“公子叫我自选死路,我岂敢受那刀斧加身之苦,若是跳崖自缢,难免死相凄惨!”再看韩道冲,泪眼道:“听闻江湖绝顶剑客,一招封喉,剑过无痕,此剑又乃世间少有,只待破颈之后,再以寒冰封住伤口,可否保我死后如生前一样!”

    韩道冲所见死相无数,哪个又是自愿赴死,多是满眼惊恐,死不瞑目,若有人将死事安排妥当,再从容赴死,反倒比那些暴死之人更为凄惨,他也想过某日之死,定要以辽人尸马作榻,却未想过何时何地,如何死法,眼见柔弱女子却要先他一步,虽寻不出半点相似之处,却依然为她哀痛惋惜,长叹一声,悲愤道:“韩某半生浪迹天涯,本已乏了,倦了,屈意残存于当下,最忌招惹权谋之家,如今决意为主一战,终究是要与逆流之人为敌!”转头看她,目光柔和,词意却是钢之无畏“不如,顺便将你捎上!”

    穆念羽呆呆望他,内心百感交集,不知他所谓何意,又有一丝感同身受,好似今晚一过,此处便要翻天覆地,风云巨变,一时不知该是感激还是畏惧。

    韩道冲送她出门,深深一拜,沉声道:“姑娘今夜暂且请回,杀不杀你,韩某明日必有答复!”

    穆念羽也是一拜,眼中之泪却是感激,柔声道:“无论生死与否,念羽不忘将军之恩!”说罢,双袖抚风,白影飘飘的去了。

    不久传来琴声,虽不欢悦,却如夏风入室,艳阳飞雨,韩道冲卧台倾听,竟萌生睡意,两眼一合,人事不知。

    “大哥,救我!”

    曹隐道袍不在,无力伏案,身后之人阵阵奸笑,四妹何时哭叫,何时受过这般戏辱。

    “放开她!”韩道冲怒吼一声,梦中醒来,已是夜静无光,琴声已息,心慌意乱之中,抓剑在手,忽听门外异动,惊心之余出剑在手,喝一声:“谁?”

    “是我!”房门推开,一女入室,左右张望,确定无人,这才关门,随手点上一盏烛台,照出一掌圆润粉脸,正是冯樱。

    韩道冲正苦于入地无门,终于等来知情之人,忙抢上一步,又拉她手来到卧榻之旁,原意只是此处四面有墙,冯樱倒也干脆,直接坐塌说话:“太子是否已与韩兄相见?”倒叫韩道冲略显尴尬,退立一旁道:“不错!”冯樱拍拍身边床板道:“韩兄进前说话,小心隔墙有耳!”韩道冲脸上一热,又怕不从命,她便不说,只得走近两步,又问:“此事与太子何关?”冯樱伸颈附耳道:“此事说来话长,韩兄可否上塌!”韩道冲烧脸之火已到脖颈,就算霍心莲在此,豪放之情也少她一半,只是苦于求证与她,只得屈从,于是脱靴上炕,与之相对盘坐。

    冯樱再看左右,放下床帘,又自腰间取下一条黑布,挂在床帘之后,才道:“此乃石棉沙襦,可防暗器,又能隔声!”

    韩道冲与女对坐,无比难堪,抓耳挠腮道:“那墓室之中,可有暗道?”

    冯樱摇头:“并无暗道!”

    韩道冲一阵失望,本来百思不得其解,终于想到墓室之中或有暗道联通东海,如今被她否决,心中又是空荡荡。

    冯樱举烛照他,见到一脸失魂落魄,也不再推延,直言道:“是韩兄你带我归来,难道韩兄忘了?”

    韩道冲更是惊愕,叫道:“我?”

    冯樱对天发誓:“若有半句虚言,叫我不得好死!”

    韩道冲见她一脸诚恳,确不像扯谎,忙问:“那我是如何待你归来的?”

    冯樱似闻人声,稍作停顿,待声静,又是一脸惊骇道:“乘龙而来!”

    韩道冲本欲驳回,可那日与妻危船求生,确有见到似龙之物,二人绝命一跃,也是踩在龙鳞之上,若非说人间无龙,最先心存疑虑的却是自己。

    冯樱见他犹豫,便再添辅词:“深潭之下,云雾缭绕,韩兄可否记得?”

    韩道冲顿觉头痛欲裂,眼前浮现些许光影,嘴里痴痴叫道:“牧云洞,她终究还是...”

    似幻似真,身在云雾之间,地上散乱衣衫,几件正是爱妻所穿,还有奸夫锦袍玉带,恨得咬牙切齿...

    韩道冲心中憎恶,心神一乱,思绪又断,回到当下,忙叫道:“冯樱妹子,再帮我一把!”

    冯樱又道:“幽冥鬼阵,巨花疗伤!”

    韩道冲脑子微微一疼,却无幻想生成,脸上倒是红如花火,苦笑道:“我当真带你去了那朵花下?”

    冯樱好不耐烦道:“为国为民的大丈夫,何惧一时憨耻,过眼云烟罢了!”

    韩道冲反被教训,心中倍感惭愧,只是在床一拜:“韩某愿以一世偿还。”

    冯樱笑道:“你虽壮年,却也非少年正貌,眨眼便过半百,何来一世?”

    韩道冲不再拘谨,淡然一笑,抱拳道:“多谢,樱妹信我,请继续!”

    冯樱想了想,又说:“石门之后,一落千丈。”

    韩道冲又是苦笑,问道:“是我俩坠崖,还是他人坠崖。”

    冯樱再一想,回道:“是那大胡男子坠崖在先,我俩在后...”

    “大胡男子?”

    韩道冲两眼一晕,又陷幻想之中...

    巨花之后,二人寻得一条出路,行至另一处深潭,此潭深不可测,潭底无光,好似万丈深渊,多看几眼,犹如一张大口,要将二人吞没,仿徨间,一物高坠,冲潭激起丈高水花,吓得二人退守一旁,可静候多时,不见活物出来,确有宽厚裸背浮升,是一名男子。

    韩道冲将他捞起,再看那脸,刺头入水已塌,大胡湿卷,却是侯茂通那贼人,韩道冲立觉败兴,正欲将他丢回潭中,可心念一转,如今敌多友少,多方势力齐聚一处,独杀一方,不如浑水摸鱼,使他们互相掣肘,便可从中求生,于是将其置于岸边,能死能活,全看天命。

    “追魂刀,韩门郎”怎知那厮命力极强,恶吐几口潭水,居然说起胡话。

    韩道冲当他噩梦缠身,想起当年漠北一战之事,只是心想,为何只提及本尊韩门郎与二弟追魂刀,那日屠寨军士之中,还有三弟魔阎罗,难道?二弟也在此处?再向上看,此处悬崖陡直,全无攀爬可能,莫非此贼受困于此,冒险攀崖,最终失足跌落?于是伸手探探虚实,那崖壁光滑,绝无攀附可能。

    身旁冯樱手指下方,韩道冲见到一条小路,再看身后,那石阵错综复杂,幽暗阴森,叫人望而生畏,当下点头答应,二人顺小路下行,冯樱在前,不时转头看他,似怕他凭空消失,五次回眸之后,突然目光凝于其肩,神情满是惊恐,韩道冲转脸看肩,只见一只苍白鬼手,未作反应,突然山摇地动,巨石滚落,山体蹦下,脚下一空,与冯樱半空拉手,一同坠入黑暗。

    这阵幻像异常猛烈,韩道冲险些无法自拔,被冯樱左右各扇一掌,这才回到当下,自觉体虚乏力,似魂魄被那鬼手吸走,向前一冲,倒在冯樱怀中,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冯樱也不介意,轻抚其发,嘴上未停:“你说这回折了,此处还不如那潭底洞府,只怕便是我俩埋骨之地。”

    韩道冲又入幻像,二人随崩裂山石跌落,落石着地居然弹起,二人落下也是无恙,原来所坠之地,奇软无比,犹如撞入棉絮,半空踢开弹起飞石,再上下飞弹几下,终于落定,只见身下如晶石透光,又似凝糖般浑而色美,丝丝长纹好似红玉,只是触手绵软。

    “里面有龙!”是冯樱耳边点醒。

    果真有龙,红玉之下似有浆液,其中卷影扭伸,时而蛇曲游转,形似带角长虫,再看四周,石缝之中夹藏此物,处处皆是。

    “这回折了!此处比那潭底洞府相差甚远。”韩道冲举剑照亮,原来二人置身山体沟裂之底,此处无水无食,唯有碎石万千,上行之路早已坍塌,韩道冲心如死灰,哀叹道:“只怕此处便是你我埋骨之地。”

    冯樱指那红玉道:“不知龙身可否食用!”

    韩道冲看了一眼,只是摇头道:“若真有龙,必是神物,我等礼当敬畏,怎能食其之肉!”

    “请稍等!”韩道冲突然打断幻象,直视冯樱双眼,质问道:“我俩落入深谷,虽被龙卵所救,但依然身负重伤,你又是如何痊愈的?”

    冯樱倒是反问他:“韩兄可愿先说?”

    韩道冲只当四下无人,也不犹豫,解开衣袍,露出五鬼咒图,道:“人头不落,永生不死!”

    冯樱淡淡一笑,背过身去,也是宽衣解带,几乎全数褪去,背衣落下,惊呆了韩道冲,玉肤之上,自其后颈直到尾骨,也是一副五鬼换命之图,二人之图,虽一大一小,却完全相同。

    “此事绝非巧合!”冯樱转头看他,二人目光相对,都是深陷沉思。

    在此关键时刻,床帘竟被人猛地拽掉,石棉沙襦同时落下,火光照亮整屋,人犬同吠,纷乱嘈杂,一人在前,高举红灯,叫道:“好一对狗男女,竟敢在冯府行此腌臜之事,来人哪!给我绑了!”那男子坐于轿上,四人抬着,身旁站着一位绝美女子,正是穆念羽,那男子又道:“羽儿,你竟将生死大事,托付于这种好色之徒。”

    韩道冲理该惊怒,此时想通,倒也平静,他人有备而来,岂会听他一面之词,怒目相对,不如横眉冷对,拔剑出鞘,一阵狂笑,冷冷道:“莫非你便是冯焕,爷爷我倒是有笔帐,要跟你算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