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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燭火幽微

    一道黑影迅速的穿行在皇城的昭陽門街上,手中捧著一個方盒,幾經騰轉,繞過曲折的宮廊,一襲黑衣只露出雙目的不良人來到了御書房。

    御書房裡,通亮的燭光映著兩個站立著的身影,照亮端坐几案前那位老人的額頭和桌上那一把通體烏黑的三尺長劍,劍名“鐵膽”。

    老人眉眼間依稀還有幾分年輕時的俊秀,可以想像幾十年前的他是多麼風度翩翩,挺直的背脊有自信也有那坐擁江山的泰然。這年逾花甲的老人便是這大唐的主人,李隆基。

    不良人單膝跪地,雙手奉上方盒,對坐在桌案後的李隆基開口道“陛下,微臣得一逆賊頭顱,請陛下過目。”

    李隆基招了招手,不良人起身走到桌案前放下方盒。

    打開。

    裡面放著的,赫然是一個紀錄在冊的不良人的頭顱,那雙滿是死前恐懼的雙眼與李隆基對視著。

    眼前假扮的不良人驟然發難,摘下面巾,露出一張陌生臉孔,抽出腰後的短劍喝道“微臣還要你這狗皇帝的人頭祭奠蜀山劍仙!”

    桌上明亮的燭火瞬間熄滅,黑暗中李隆基似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刺殺給嚇的愣住,面對破風而來的短劍一動也不動。

    正當這名刺客以為自己要得手時,一旁手執拂塵的花髮太監一揮手,刺客的人頭陡然間被拂塵捲走,一點鮮血都沒流下。太監走到桌前,掏出火摺子將蠟燭再次點燃,只是燭光不復先前那般明亮。

    李隆基疲憊的揉了揉眉心,從桌案上端起茶盞輕啜一口。那鬆垮稀疏的眉毛宛如無力振翅的籠中雀鳥,給李隆基染上一抹暮氣,像一隻蒼老的雄獅。

    “高力士。”李隆基將茶盞推回桌上,威嚴的聲音仍然帶著君王的驕傲。

    “奴才在。”太監公鵝嗓的聲線不做掩藏,即便自稱奴才,兩鬢斑白,陪伴李隆基四十餘年受封齊國公的高力士沒有刻意壓低嗓子,他不需要去假裝自己是一個男人來獲得尊重。

    “傳陳玄禮。”

    “奴才遵命。”

    高力士離去時,順帶拖走地上刺客的無頭屍體,御書房中只剩下李隆基和楊國忠二人。

    李隆基伸出一隻手撫過橫躺在桌上的鐵膽,向楊國忠開口問道“右相,你說林同光他…握有長生之法?”

    “起稟陛下,此事無疑。”楊國忠恭敬的答應,一雙未經修飾分散的眉角,如同收起羽翼的蒼鷹,低順的斂下“自十二年前,李太白問劍蜀山,林同光征天竺未歸,『鐵膽神劍』言譽代而出戰。李太白下山後,便以『太白星君轉世』自稱,問劍天下名山,逢人便道秦時傳說。十一年前問劍家父後,亦言驪山下乃始皇陵。”

    “此太史公於史記中早已言明,又何以為據?”李隆基收回手,一雙審視的目光睨著楊國忠問道

    “陛下,李太白尚言明主地宮之處,家父亦遣人去探!”楊國忠微笑解釋

    “如何?”

    “確為主地宮也!雖無法入地宮,卻可證所言屬實,李太白定是長生者。”

    楊國忠見到李隆基眉頭皺起,臉上的微笑變成燦笑,繼續說道“林同光自天竺歸來後,密上我天刀門問劍,意欲向家父逼問李太白去向。家父雖敗,道出李太白去向,卻也發現林同光身上沉痾不少,已是病入膏肓,定活不過五年!可如今,那三尺『洞明』依舊高懸蜀山之巔,震懾天下宵小。亦是從那時起,李太白不再以『青蓮劍仙』自居,世人只知詩情才性冠絕天下的『天上謫仙人』而忘了『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劍客。如此說來這李太白當握有長生秘術,林同光十年未曾再出過一劍,定是在修行那長生之法!”

    李隆基的眉頭緊皺,想起了十一年前的那個冬夜。李白狀若瘋魔的腳踏『青蓮』從朱雀街直奔宮中,被高力士攔在昭陽門前。兩人交手不過十幾息,高力士便已落敗,渾身經脈震裂,落下一身暗傷,至今都要依靠服食道門煉製的續脈金丹來溫養。

    李白在擊退高力士後進入宮中,走到自己的眼前,一臉消沉,開口就要求死。自己當下本要喊來侍衛,卻被一旁的楊太真攔下。說久聞青蓮劍仙風采,今日一見果然瀟灑疏狂!聽聞太白的詩才造詣亦是如劍道一般,不如作詩一首,如若不成,便是欺君,再殺不遲!

    李白聽聞便踢掉鞋襪,席地而坐喚人取來紙筆。可由於天候寒冷,筆硯不張,本欲作罷。楊太真親捧暖硯,以玉口呵開凍住的硃筆,李白隨手在紙上寫下

    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

    仙人撫我頂,結髮受長生。

    誤逐世間樂,頗窮理亂情。

    九十六聖君,浮雲掛空名。

    八句,說是混寫一氣,尚有百餘句不寫,請聖上以欺君之罪處死。哪知楊太真竟是評言道:讀來仙氣飄然,當為天上仙人作,居士自可離去。

    在李白赤足踏青蓮離去後,自己頗為惱怒,本要質問楊太真,卻見楊太真跪地萬福稱“臣妾為陛下賀!李太白劍心已破,今後天下再無以武犯禁的『青蓮劍仙』只有那失魂落魄的『青蓮居士』矣!”

    自己聽了竟是覺著有理,所以對那俗世流傳的力士俯首脫靴、貴妃捧硯呵筆也是任之由之。

    御書房外傳來鎧甲鏗鏘的摩擦聲,將李隆基從思緒中拉回來。高力士領著陳玄禮走到了御書房前。

    “陛下,陳玄禮求見。”御書房前,高力士將手中的拂塵橫躺左臂,雙手攏於袖中躬身道

    “進。”

    “臣,龍武將軍陳玄禮,護駕不力,請陛下責罰。”陳玄禮進入御書房後跪下自責,高力士則是走到一旁和楊國忠並立。楊國忠朝高力士投去依然燦爛的笑容,高力士依然眉眼低斂,盯著自己手中的拂塵。

    “陳玄禮。”李隆基拿起鐵膽,語調聽不出喜怒“朕聽聞,『鐵膽神劍』於你幼時有救命之恩,故而十分崇敬,是也不是?”

    “回稟陛下,是。”

    “既然如此,這把『鐵膽』你就拿著吧!兩日後領大軍護衛朕去往蜀山。”李隆基瞥眼示意高力士過來接劍。

    陳玄禮把頭低過抱拳的雙手,不敢從眼前的高力士手上接過鐵膽,惶恐的說道“陛下!臣不敢!臣不過一武夫,怕是有辱言大劍仙,還望陛下收回成命!”

    “陛下讓你拿著便拿著!到了蜀山還給他們便是!你難道還要抗命不成?”高力士陡然開口,尖聲喝斥,桌上本就葳蕤的燭火差點被震的熄滅。

    “臣,謝主隆恩!”陳玄禮顫抖著從高力士手上接過鐵膽,仍是跪地道

    “行了!時候不早了,你和右相都先下去歇息吧!”李隆基隨手一揮,屏退二人。

    待二人走出御書房後,李隆基藉著燭光看著自己遍布皺紋的枯掌,掌中有塊燒傷的疤痕。緩聲問道“高力士,你說朕,二日後領大軍上蜀山,向那林同光索要長生之法,是對是錯?”

    “奴才惶恐。”

    “還是這般滑頭啊你!”李隆基嗤笑一聲,抓起了鬢邊的一縷花髮自言自語“朕……是真的害怕啊!五十年來,蜀山劍宗替我大唐戍守邊疆、征討西胡,朕知道。可他林同光若是如楊家一般驕奢,行自污之事倒也罷了,他偏偏要做這白頭將軍!讓蜀山劍宗為天下稱道!朕怕啊!朕已然古稀之年,他林同光還長朕一歲,他已苟活五年!若是再五年呢?朕還能有幾個五年?”

    高力士連忙跪地呼陛下萬歲,李隆基卻彷若未聞。

    “朕的祖母,當年臨朝稱制,直至後來立周代唐,可總歸還算是我李家天下!他林同光若是藉長生法再活五十年呢?”李隆基自言自語,隨後突然握拳捶打桌面,將桌上堆積的奏摺震的紛亂,一張風乾橘皮的面容滿是憤怒“高力士,朕真的害怕啊!朕怕這天下,將來只記得蜀山劍仙,不記得我李唐『天可汗』之名!今日都是這半年來第十六起刺殺了!”

    燭火再次熄滅,御書房內一時間只剩下李隆基粗重的喘息聲。

    “高力士。”

    半晌後,黑暗中平復呼吸的李隆基開口喚著跪在地上的高力士

    “奴才在。”

    “上了蜀山後,你可能斬林同光?”

    “奴才不敢!那楊氏……”跪在地上的高力士欲言又止

    “起來說話!”李隆基笑罵著高力士“什麼時候你高力士也需這般忌憚他楊國忠了?人都不在你也不敢說?”

    “陛下,奴才不敢僭越,可那天刀門楊氏,乃前朝餘孽楊泫之後!奴才拚死以命換雷罰尊者兵解倒無妨,可屆時陛下身邊就無人能守護左右了啊!”高力士從地上站起,卻仍是躬著腰,走到桌前再次點燃燭火。

    皇帝體諒自己不假,可自己不能壞了規矩。

    “哈哈哈哈!力士你多慮了!”李隆基仰頭大笑“朕又怎會不知他楊國忠那點陰詭心思?半年前,可就是朕下密令給琬兒,讓鄴俠、楊暄二人藉故斬殺鐵膽神劍,如今在這長安城中的蜀山七子,可是緊盯著他楊國忠的項上人頭!就如今日常樂坊,『差刀』李卻被那撫雪劍斬去半條命!還是朕派不良人拖回來的。哪怕他們不濟事,不還有陳玄禮麼?幾日前朕就已下過密旨給他,讓他在兩日後刺殺楊國忠,方才也不過是故意做給他楊國忠看的!都是些上不得檯面的制衡之術罷了!真當朕老糊塗了?以為三年前李林甫死的蹊翹無人過問?朕就是要讓他楊國忠坐大,引得東平郡王造反,順帶著剪去蜀山的爪牙!之後讓他蜀山和天刀門二虎相爭。待平定那安祿山,這大唐何愁不是我李家大唐?朕要給後人留一個太平盛世!”

    “至於太真,她性子雖然嬌憨卻知道分寸,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朕的身邊也就她這麼一個簡單、乾淨的人了。”在說到楊太真時,李隆基臉上滿是感慨,隨後又問道“高力士,你給朕一個準話,這十一年來服用續脈金丹,你功力究竟恢復幾成?”

    “承蒙陛下掛記,若是再與當年的『青蓮劍仙』一戰,奴才可立於不敗之地。功力略勝蜀山七子,是為宗師。若陛下真要殺雷罰尊者,可需要玄禮將軍率軍牽制蜀山其餘人等,哪怕尊者已步入大宗師的『三玄』之境,奴才也有把握與尊者換命!”

    “有勞你了。就算能索得長生之法,朕……也不能再讓他林同光存活於世!”李隆基眼裡浮出一抹傷感,卻又隨即轉為堅定,眼中似有燭火。

    “奴才願為陛下效死!”高力士再度跪伏下去。

    楊國忠走回相國府,還未打開廳堂的大門,一股血腥味就已經撲鼻而來。在燭光的照耀下,堂內正中的地上鋪著一張草蓆,蓆上躺著一個纏滿滲血繃帶,正痛苦哀號的青年人。

    “爹!”

    “少門主!”

    坐在椅子上的楊暄和鄴俠起身抱拳行禮,楊國忠揮手屏退二人,走到草蓆旁開口道“廢物!若不是你還能在這長安城裡蠱惑些士子,替暄兒向關外傳遞消息,哪還在你身上浪費湯藥?去年就該讓你一併死了!”

    燭光忽明忽暗的閃爍,將楊國忠身為天刀門少主的跋扈殘忍襯托得更加令人生畏。李卻咬牙切齒,不是因為羞辱,而是在死命忍著疼痛不喊出聲,害怕自己的喊聲讓少門主不快,那可就真的要死在這裡了。

    “爹!『伏龍』來信,『大鷹』會在二日後午時前攻破潼關,咱們何時動手?”

    楊國忠坐到太師椅上,端起茶盞,喝了一口熱茶,接連說出幾處地名“馬嵬、劍南道、錦城、蜀山,甚至我天刀門內,哪裡都能動手。”

    “少門主,門主的意思還是希望在蜀山下手,最好能讓林老兒和皇帝都死在蜀山。”

    “哼,爹是真老了,當年入驪山地宮,被始皇帝殘魂嚇的竟在天刀門內閉關十年!”楊國忠輕哂,喝乾茶水,起身走向廳外,不屑說道“可笑!四十九年前得仙人傳法,我天刀門自此扶搖直上,又豈是那劍走偏鋒,雜修道武的蜀山可以比擬的?咱們兩日後就在馬嵬驛館動手!”

    鄴俠不敢應承,這話哪怕換作身旁的楊暄也是不敢說的。但他們心中都默默認可此事,看著楊國忠緩緩走出廳堂。

    “暄兒,你讓曉兒領半數三品弟子在馬嵬驛埋伏,本座要李隆基,要高力士,要他們李唐每一個人,死無葬身之地!”楊國忠隨手從院子裡摘下一朵牡丹花,仔細端詳了幾息後,驟然捏碎,邊走邊對楊暄吩咐道

    “是。”

    楊國忠似是突然想起,轉頭問道“顏清臣還在守平原?”

    “啟稟少門主,平原太守廣邀江湖豪俠與鄰近郡守協防平原,得十七郡響應,聚兵民共三十萬,江湖人尊其為伐燕盟主。”鄴俠上前一步,向楊國忠道明情報

    “鐵骨錚錚顏季明,百死不悔顏杲卿,這瑯琊顏家三十口死了個乾乾淨淨,『伏龍』下手還真狠。怪不得急著要攻潼關呢!”楊國忠停下腳步,似是感慨似是不屑的說道“好好一個平原太守,開元進士,生生放下臉面去結交豪俠遊士,下到泥地裡打滾,聯合了三十萬人在後邊盯著,換作我天刀門都要避上一避啊!”

    “暄兒。”

    “孩兒在。”

    “二日後和你娘好好護著你姑母,皇上殯天之日,就是我天刀門一統天下之時。”楊國忠自信說道,臉上浮現出自信與期待。

    “是!”

    月色下,楊國忠抬起頭看向空中的明月繁星。此時右手邊一股微風從中拂過,楊國忠伸出手,任由涼風從指間流淌,隨後緊緊握起。

    “我大隋楊氏,蟄伏二百餘年,得天之倖,開宗立派!當再叱吒這天下風雲,坐享千秋!我楊家天刀之名,永垂不朽!”

    “天予不受,反受其咎!”

    廳堂內,桌上那一盞蓬發燭火,照得滿室光明,三個聲音異口同聲。特別是躺在草蓆上的李卻,激動的神色彷彿身上的傷口都不再作痛一般。

    微風揚起,帶起一縷塵埃,飄向漫天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