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玄幻奇幻 » 万邪 » 第十四章 知我,無我

第十四章 知我,無我

    “唉!每每走在這青石階上,老夫不禁埋怨先人們怎麼就把路修的這麼糟蹋老頭子呢!”

    後山劍塚,林同光揹著雙手玩笑抱怨,腳步卻很穩健,一點都沒有先前命不久矣的衰弱;赫連桑沁提著食盒落後半步,眉眼低垂,像要去面見公婆的小媳婦。而在山腳下,有一道人影正抬頭看著登山的二人。

    林同光緩緩走到半山腰的碑林,看向坐在新墳前的披髮青年,對赫連桑沁微微點頭,朝著青年走去。

    披髮青年不再盤膝靜坐,屈起一條腿,將手枕在膝上遮住半張臉,只剩那一雙時而泛起復又斂去紅芒的眼,如同沉重的枷鎖,將青年鎖在此地。一連三日米粒未進,滴水未沾,讓青年有些形容枯槁,一眼望去,暮氣反倒比林同光要重。

    “小羽,容老夫仍這般喚你。”林同光走到青年身旁坐下,緩緩開口“老夫前來不是要和你互訴衷腸,說什麼無心之過這等屁話,做了就是做了,這點膽氣老頭子還是有的。你就當老頭子饞你媳婦煮的粥,在死前來喝一碗順帶嘮叨嘮叨。”

    “你既沒趕老頭子走,就當你同意啦!”見青年沒有反應,林同光朝赫連桑沁招手,從食盒中拿出一碗粥,一邊喝一邊說道“小羽,你若是對老頭子心有怨氣,想對老頭子出劍,老頭子也不攔你。不過,你既然是坐在謙文他的墓前,老頭子大柢能猜到你的心結是什麼。”

    披髮青年聞言側過一雙紅瞳望向林同光,林同光又喝了一口粥,直視著青年的紅瞳繼續說道“你在自責也在害怕。你害怕自己是天刀門王列而不是蜀山劍宗林子羽,你害怕這十年來你在蜀山結識的兄弟也好、朋友也罷,都不過是個笑話;你也害怕老頭子當年不過是心血來潮,從未將你當過弟子看待,哪天找個由頭便讓你戰死關外了;你更害怕,蜀山所有人會視你如同寇讎。”

    披髮青年瞇起赤紅的雙眼,周身隱隱有殺氣四溢,林同光視若無睹“你在自責,那日為何沒能救下言謙文;你也因此自責,為何平日裡不刻苦修練,若是身為宗師,興許會有轉機;你更自責,你是天刀門人,言謙文可說是死在你同門手上,所以你無顏去面對雲娘還有尚武,無顏面對蜀山劍宗所有人。”

    殺氣驀然爆發,將林同光的黑衣吹得獵獵翻飛,林同光淡然地從食盒中摸出一雙筷子,夾起粥碗裡的一片萵筍送入口中,又撈起一塊牛肉,自嘲的說了句“嘿!老頭子這口牙還好使!”

    “那你倒是說說,我是蜀山劍宗林子羽還是天刀門王列?”青年瞪大猙獰的紅瞳,沙啞的大聲質問

    “為什麼就不能是蜀山劍宗王列呢?又或者只是王列?”林同光嚥下牛肉,將碗放在膝上,淡定的反問。

    微風輕輕拂過,眼前的枯瘦老人和披髮青年對視著,白髮女子攥緊鮮嫩的蔥指,猶豫是否要起身制止二人。不過十息,在老人坦蕩平靜的目光下,青年最終移開目光,回頭看向墓碑,殺氣漸漸被微風吹散。

    林同光直視著青年繼續說道“老夫從來沒有在你面前自稱為師,也沒讓你喊我師尊,一來有愧,二來不敢。不單是你,這十年來老夫更多的是將你,將你們七個,將那些小娃兒當作孫子看,無論戰死哪一個,老夫都傷心的緊。五十年來,老夫親眼看著這一片碑林越來越茂盛,一個個故人的名字刻在上頭,卻又無能為力。老夫有時都恨這大唐,恨他李家,我蜀山還要替他們戰死多少兒郎?”

    “七年前秦牧和夏禕,五年前言謙文和雲娘,兩年前你和樂觀書,每結成一對夫婦,老夫就越不敢再讓你們仗劍關外,生怕我這老不死送別你們這些黑髮人。”林同光挺直的背脊佝僂下去,看著言謙文的墓碑,眼中滿是悲意“該自責的是老夫,這宗主當的實在廢物!五十年前沒救下言昇師兄,已是有愧,五十年後又沒保下他的兒子,更讓他的孫子也死了……”

    粥一口一口地喝,話一句一句的說,隨著老人娓娓道來五十年的風雨,空中的太陽慢慢高升,溫煦的陽光逐漸透過林蔭,輕輕的灑落下來。眼中的紅芒緩緩退去,披髮青年望著言謙文的墓碑默默流淚,整整一月餘,終於在謙文大哥的墓前哭了出來。

    林同光起身將空碗放回食盒,對赫連桑沁悄悄點頭,走回青年身旁,微微屈膝彎腰,乾枯的手掌撫上青年的頭,柔聲說道“沒人會責怪你,小羽,這不是你的錯。老夫當年將你帶回蜀山,屏去你的記憶,當中自有老夫的怯弱,但更多的是愧疚。老夫想還你一個家,隨老夫姓林,起名子羽,更多的是希望你能像鵠雁一樣自在遨遊,無憂無慮的活著。”

    “是林子羽,是王列,你認為你是誰,那你便是誰。無論你想做什麼,都有老頭子我給你兜著。這身性命本事賣與帝王家,賣與這大唐百姓五十載,我林同光,我蜀山所有人,早已無愧於天地!”林同光揹起雙手,緩緩踏上青石階,瀟灑自豪。

    “阿爺……”

    老人腳步微頓,沒有回過頭,朗聲大笑著朝著山下走去。在階梯旁注目許久的紅髮女子,看見老人的臉上,老淚縱橫。

    從白髮女子的手上接過粥碗,披髮青年努力抓緊,生怕顫抖的手將粥灑出來。小口小口的低頭喝粥,細細咀嚼早已熟爛的米粒,白髮女子陪著青年靜靜地喝粥,不比青年快,也不比青年慢,最後與青年同時放下粥碗。

    碗中粥皆盡。

    “娘子,再讓我待會兒,很快便回去。”青年柔聲說道,仍低著頭望著墓碑。

    “早些回來。”白髮女子溫聲應道,收起粥碗,提起食盒,姍姍離去。

    青年喃喃碎唸著,紅髮女子離的有些遠,也不願凝神去聽。碎唸完後,青年從袖裡的暗袋摸出了一個小囊,抓起一把墳土,收入囊中,繫好封口,隨後起身,經過了紅髮女子身旁,朝山下走去。

    前山的青石階上,青年沒有走向通往弟子木屋的小道,而是右拐踏上東面的一條小徑。

    蜿蜒小徑緩緩盤升,盡頭處是一座小峰,峰頂有間幽靜的小閣,閣前是一片悉心打理過的藥田,田裡的草藥散發著濃烈的藥香,彷彿能看見一抹充滿生機的青,青年走過藥田,繞到閣後,一汪寒潭映入眼簾。

    潭水清澈能見底,但那一股寒氣,哪怕不站在潭邊也能感受到。

    青年解開衣帶,脫下黑衣,露出精壯的上身,步入寒潭,彷彿身後的紅髮女子不存在一般。紅髮女子撇了撇嬌嫩紅唇,轉身朝蜀山山頂掠去。

    青年緩緩走到寒潭中央,潭水淹過了半張臉,陡然一沉,整個人沒入潭水中,沒有運轉氣機,任由冰冷刺骨的潭水給自己帶來窒息的感覺。

    澄淨的潭底緩緩浮現出一個躲在屋簷下發抖的小男孩,不遠處的黃泥小徑上有一群少年,手裡都抓著一球泥巴,朝小男孩砸去。

    “瘟神!整個村子就你活下來,不是瘟神是什麼?”

    “滾出去!別把瘟疫帶來我蜀山!”

    “就是就是!和那白頭魔女一樣!你這不祥還不滾出去?”

    少年們說著惡毒的話,彷彿手上的泥球是一把把飛劍,可以將他們口中的瘟神給驅逐出去。

    “童大鹿!你們在幹什麼?”

    春末的月光下,一名相貌堂堂的青年從小徑的另一端走來,開口大聲喝斥,幾名少年連忙丟下手中的泥巴,將泥濘的雙手藏在背後,低頭不敢看向來人。

    “給我滾去明經堂裡抄寫《論語》,沒抄完不許睡覺!”

    少年們匆匆抱拳,低聲應道,從小徑逐一離去。青年緩緩走到男孩身邊,伸手撫摸男孩的腦袋。

    “我叫言謙文,你可以叫我謙文大哥。”見男孩抬頭望向自己,言謙文溫柔的自我介紹,隨後從袖子的暗袋裡摸出一顆橘子對男孩問道“要吃麼?”

    男孩怯生生地從言謙文手上接過橘子,見他點頭,張開小嘴就往橘子上咬了一大口,卻馬上苦著臉吐出一塊帶著果肉的橘皮。言謙文見狀仰頭大笑,從男孩手上拿過橘子,一點一點的剝掉橘皮,分瓣橘肉再遞還給男孩

    “橘子要剝皮吃啊!”

    見男孩狼吞虎嚥著橘肉,言謙文變戲法似的又從暗袋裡摸出了一顆橘子遞給男孩,摸著男孩的腦袋說道“吃完了早點歇息,明日謙文大哥帶你去前山,有我在,不會有人欺負你,好麼?”

    小男孩如搗蒜一般奮力點頭,生怕眼前這個善良的青年反悔,言謙文最後朝男孩微笑,站起身從小徑離去。

    在確認青年離去後,小男孩匆匆吃完手上的橘子,顧不得擦拭身上泥濘和滿手汁水,拿起那顆還沒剝皮的橘子,咄咄咄的朝閣樓後邊跑去。

    由於刺骨的寒意,小男孩平常是不敢靠近閣樓後的這一汪寒潭的。但今晚他想把手中的橘子分給那個和自己一樣待在閣樓裡的朋友,儘管一年來兩人幾乎沒有說過話。

    雀躍地穿過廊柱,跑下樓梯,男孩朝寒潭中望去,突然間愣住了。

    波光粼粼的寒潭中,白髮少女赤身站在潭水中,纖柔的腰肢半浸入水,只有腰部以上的雪白肌膚與那頭銀白長髮在月光下交相輝映。少女轉過身,看向愣在岸邊的男孩,一雙碧綠的瞳孔如同潭水一般散著寒意。

    “好看麼?”少女平靜的開口問道,彷彿不在意自己光潔的身子全部暴露在男孩面前。

    “好看。”男孩呆呆地回道

    “身子好看?”

    “眼睛好看,就像……就像夜裡會發光的珠子一樣。”

    少女聞言雙眸顫動,四周的寒意也散去不少。似是少女的舉動驚醒了男孩,男孩匆忙擦拭兩下,將手中的橘子遞給少女,

    語無倫次的說道

    “橘子好吃,送給妳,要剝皮吃……”

    少女從潭中走出,不著寸縷的赤裸胴體如同一方羊脂玉硯,光潔滑膩。輕輕牽起男孩的手,朝其渡入一縷氣機,將他緩緩拉入潭中,溫柔且細緻的搓洗著身上的汙泥。渡入的氣機使男孩不被潭水的寒氣所傷,在這冬夜裡反倒有些溫涼,非常的舒適。

    洗去泥濘後,少女從男孩手中拿過橘子,剝皮,撕下一瓣橘肉送入檀口之中,又撕下另一瓣,輕輕送入男孩嘴裡。

    “很甜。”男孩嚥下橘肉,楞楞的點頭,還沒從少女的舉動中反應過來,便聽到少女繼續說道“我不討厭。”

    “我……我會再去找。”男孩弱弱開口,聲若蚊吶

    “以後和我一同洗浴。”碧綠色的眼眸透著一絲溫柔,還有下定決心的果決

    “好……”

    寧靜的月夜裡,男孩和少女彼此餵食橘子,將潭水裡圓潤的月亮倒影如同雞子黃一樣攪散,兩小無猜。

    “小羽,莫急,戰場不是兒戲,觀書師妹不是第一次奔赴沙場,若你莽撞行事反易將自己陷入險地,屆時可就得不償失。”

    玉門關上,言謙文伸手按下了差點從城頭一躍而下的少年一邊勸慰著,見少年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焦急,仍想抽出腰間窄短的夜霄,言謙文屈指在少年腦門上扣一個響,不禁加重語氣道

    “觀書師妹好歹是三品金丹修為,你一個七品練筋的瓜娃子下去戰場就是個死!”

    少年聞言落寞的低下頭,默默的用腳踢著城垛,似是在賭氣。言謙文見此嘆了口氣,伸手揉著少年的頭,語氣放緩道

    “你若真擔心師妹,就勤奮修練,遲早能與她一同仗劍關外的。”

    少年用力點頭,望著關下那道白髮黑衣的清麗身影,在一片血色中飛旋騰轉,不沾血汙,不染纖塵,如那夜寒潭中一般,冷傲絕美。少年的眼神堅定,在心底默默起誓。

    “謙文大哥。”

    言謙文坐在屋簷下望向朝自己走來的披髮青年,停下手中的動作,朝青年招呼道

    “小羽,你來啦!”

    “謙文大哥,你真要獨自前往太原?”披髮青年皺眉問道

    “呵。”言謙文微笑,繼續擦拭手中鏤空劍脊的長劍,洒然調笑道“沒事,你謙文大哥好歹也和你一樣是個半步宗師,在戰場上要走可沒什麼人能攔得住,若真有什麼情況,飛鷹傳信你們也能在二個時辰內趕到。”

    言謙文洒脫的話語並沒有讓青年開懷,反倒把眉頭皺得更緊。將問心收入腰間的劍鞘,一如當年初見一般,站起身伸手揉向青年的腦袋,言謙文溫柔的勸慰道

    “別擔心,小羽,還有你曹沛師兄在呢!他可是新晉宗師,觀書師妹他們肯定在回來的路上了!”

    “謙文大哥,你可以不用去的。”青年輕聲說道,他知道言謙文故意裝作沒聽出自己的意思

    言謙文收回手,摸了一把新生的鬍茬,臉上浮出自豪的神色,爽朗的笑道“那怎麼行!我言家可沒有讓人侵門踏戶,卻還不拔劍殺人的廢物,更不會有陣前反戈的懦夫!”

    走過青年身邊,言謙文輕拍對方肩頭,約定道“小羽,替我照看好雲娘、尚武,等我回來,大哥再陪你去找你婆娘,一起喝那劍南燒春!”

    “謙文大哥……”隨著腦海裡一幕幕浮現的過往,有太行山的雷雨裡,那一句囑咐。青年在心底呢喃,微微睜開雙眼,眼中紅芒閃爍明滅,似是在緬懷,又像在告別,最終定格在一雙碧綠通透的眼眸。青年閉上雙眼,猛地睜開,滿目通紅如血。

    潭水如同平地起驚雷,掀起波濤,一道紅中帶黑的氣機,由小峰頂直衝天際。

    “好濃的殺意。”蜀山山頂,李白看著小峰湧上來的氣機,平靜的對林同光說道“你這阿爺做的可真失敗。”

    一道紅光直奔蜀山山頂,落在四人面前。青年眼中的紅芒澄澈,像一對成色極品的雞血石,一襲黑衣削去金邊,如那一頭散髮,隨意的披在肩上。

    青年緩緩踱步到老人面前,微微側過頭,聲音清冷“您先行,弟子列,隨後便至。”

    老人神色複雜,有疼惜也有感慨,而後釋然且欣慰的笑著,點頭。

    青年伸手抓向洞明的劍柄,洞明上的電光如同被驚嚇的魚兒,慌亂的遊走流竄,似乎在畏懼青年身上的殺意。

    紅色的氣機渡入洞明,掙扎的電光被狠狠壓下,最後將洞明染上赤紅,如血。

    青年走向老人,從老人身旁一掠而過。

    李白看著青年離去的背影微微瞇起雙眼,那股熟悉的淡漠,就像當年他第一次見到的,那個孤傲的帝王。而這青年,似乎又斬去了某些東西,更顯幾分疏離。

    “蘇笙月。”老人朗聲喊道,眉眼間盡是得意“下兩局賭局,趕緊劃下道來,老夫一併接了!”

    眼前的草叢沙沙竄動,一隻小狐狸叼著一個卷軸朝狐媚婦人跑去。婦人接過了卷軸,打開看完後,抬起袖子嬌媚一笑,沒有說話。

    大唐天寶十五年六月十三,蜀山劍宗王列,入宗師之境。

    糊塗渾噩十寒暑,今時方知我是我。一朝知我,一刻斬我。

    故而宗師武意,無我。

    一個時辰後,赤眼青年牽著白髮女子走過樹叢,身後跟著秦牧四人,來到石檯上,閉目打坐。

    蘇笙月見此,甩動兩下身後的狐尾,笑著對林同光說道“那妾身這次就與宗主賭:老龍可是要殺老狗?”

    “哈哈哈哈!老夫賭,不會!”

    -----------------

    巴州的路邊,一間簡陋的茶鋪子裡,十餘位金邊黑衣的身影零散的坐在幾張竹凳上喝茶。

    其中一張桌上,斜倚桌子有雙桃花眼的男子,嗑開瓜子丟入嘴中,對著一名相貌老實,端著茶碗喝茶的壯碩青年喊道“童大鹿,可真威風啊!死戰神州,不入劍塚,這麼豪氣的話都給你說出來了,師兄我多沒面兒?”

    “嘿嘿!大鹿沒想那麼多。”壯實青年放下茶碗,伸手撓後腦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隨後正色說道“既然青蓮劍仙是子羽師兄的殺父仇人,大鹿就不願待在蜀山。反正蜀山的劍常年折在關外,出了蜀山,大鹿的劍仍然是劍。”

    桃花眼男子笑著搖頭,隨後看向才到片刻的三人,問道“怎麼,你們仨也想不開?”

    律鍾珩淡然一笑,仰頭喝完碗中的茶,洒然道“太白的蜀山,無我律鍾珩也無妨,倒是我等接下來要去何處?”

    桃花眼男子微微低下頭。

    是啊!有她在,無我陶逸,也無妨。

    “去平原!咱們的伐燕盟主,手底下怎能沒有我蜀山的劍客呢?”